孫翊忐忑不安地推開家門,心中很是惶恐,從經偵那裡出來後,他就直接回家向老爺子認錯來了。
孫文傑坐在客廳的沙發裡,臉色陰沉,聽到門響的動靜,他只是斜眼瞥了一下,眉頭便微微皺起。
“爸……”
孫翊叫了一聲,然後老老實實站在那裡,等待着老爺子的訓斥。那條沾了茶漬的白褲子,孫翊也沒有換掉,是故意的,這個時候如果樣子慘一點,或許還可以打動老爺子的惻隱之心,防止遭到雷霆震怒,反正丟人也是丟在自己家裡,外人又看不到。
孫文傑看到自己兒子的慘樣,果然一肚子火就發不出來了,重重哼了一聲,抓起面前的茶杯。
“爸!”孫翊的語調就高了幾分,知父莫若子,他對自己老子的脾氣摸得很透,當時主動承認錯誤,道:“我又給你闖禍了!”
孫文傑沒有說話,黑臉喝茶,心裡卻是恨鐵不成鋼,自己的這個兒子也太不爭氣了!學人家拍什麼電影,結果拍一個臭一個;現在做生意,雖說自己從沒給過什麼照顧,但頂着南江第一公子的帽子,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優勢,誰知生意還被他做成了這個樣子。
看老爺子沒有發火,孫翊的膽子就大了一點,道:“爸,我那個星星湖的項目,是個實實在在、正兒八經的項目,不是胡亂弄的。這次都是那個曾毅在暗中搗鬼,我讓他給陰了!”
孫文傑就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喝道:“那上次警察抓人,也是別人在陰你?”
孫翊就不說話了,上次陳龍爲什麼要在平川建設抓人,他心裡清楚得很,那是因爲自己在報紙上搞小動作“陰”曾毅而起的,但誰也沒想到陳龍那個王八蛋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既然你做了初一,就別怪他人能做十五!”孫文傑狠狠訓斥了一句,道:“別的我也不想聽,你馬上把這件事給我處理好,該清還貸款的,立刻還清;該抽身而出的,馬上抽身!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有下一次。”
孫翊心裡並不想放棄星星湖的項目,但想了想,還是沒把這話說出口,眼下老爺子正在氣頭上,自己頂牛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好!”孫翊很是乖巧地點了頭,道:“爸,你放心,這事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孫文傑不再說話,靠在沙發上,狠狠地按下電視的遙控器,看了一會,見孫翊還站在一旁不動,便豎眉道:“還站着幹什麼!看看你的樣子,像什麼話!”
孫翊就知道自己今天算是過關了,他訕訕解釋了一句,道:“我跟他們理論的時候,把茶水給撞灑了!”
說完,孫翊輕手輕腳進了自己屋子,找了身衣服換上,透過門縫一看,發現老爺子已經不在客廳了,孫翊頓時膽氣一壯,大搖大擺地出了家門。
二樓的書房此時沒有開燈,孫文傑坐在黑暗之中,手中的香菸一明一暗,他看到孫翊出門了,但什麼也沒說,他現在要考慮的是明天的常委會該怎麼辦。
正如自己所料,經偵是在有足夠把握的前提下,才展開了這次的行動,而且是快如閃電,根本不容自己做出任何的應對措施,經偵就把相關的證據全都給抄走了,憑着那些賬目和材料,給孫翊定性一個“騙貸”,絕對是綽綽有餘了,甚至連銀行的人都已經招認了。
做官做到了孫文傑這個層次,講的就是“七分政治、三分政績”了,只要不是在關鍵的時候站隊錯誤,就不可能輕易垮臺了,今天這個事,絲毫動搖不了孫文傑的根基。但如果有人趁這個機會推波助瀾地鬧上一鬧,肯定還是會打擊到孫文傑的政治聲譽,十幾個億的案子,並不能算是小案子。
將來孫文傑要想進一步,身上如果有了這個污點,無疑就是給了別人挑理的話柄,在跟別人競爭的時候,會相當吃虧的。
孫文傑才五十多歲,他不想自己的前途止步於此,所以在接到秘書報信的一瞬間,他就選擇了向冰寒柏妥協。
政治本身無非就是妥協,不是要把所有的對手都消滅掉,而是在重重阻擾之下,如何順利地把自己的政治理念推行下去。冰寒柏在這件事上發難,目的也不是要搞臭自己,這對他絲毫無益,他無非是要讓自己把一部分利益讓出來、或者是在某些人事佈局上獲得支持。政治就是這樣,從來都不論一時之短長、一城之得失,今天你有籌碼,你可以談,明天我有籌碼的時候,我也可以跟你談。
孫文傑吸了一口煙,靠在寬大的真皮沙發椅裡,這個曾毅實在太能折騰了,剛送走方南國,轉眼又搭上了冰寒柏,好好的一盤棋,硬是讓他給搞臭了。
悠然居里,大家今天喝得非常盡興。
酒量小的,比如郭鵬輝,已經早就不行了,頭髮暈、眼發花,他知道再喝下去怕是就要當場鬧出笑話,於是找個理由就打道回府了。剩下的人其實也差不多了,等郭鵬輝一走,大家也就陸續散了。到了最後,房間裡就剩下了杜若和曾毅。
“曾毅,這回替你狠狠出了一口氣,我這個當老大哥的心裡,總算是痛快了一些!”杜若舉着茶杯,他是出了名的海量,此時依舊清醒無比。
曾毅給杜若的茶杯裡續了些水,道:“謝謝杜大哥!你這位老大哥,值得交!”
杜若一擺手,道:“就那兩個猻貨,根本不夠看的!你早都定好步驟了,我不過是過來跑跑龍套罷了。”
曾毅也不跟杜若說這些虛客套的話,他岔開話題,道:“最近有沒有美心的消息?”
杜若就臉色一黯,伸手摸向桌上的煙盒,點着一根,搖頭道:“沒有!這事我幫你留意了,有什麼消息,我肯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曾毅拿起桌上的茶杯,卻沒有喝,而是凝滯在那裡,龍美心自從回了京城之後,就沒有任何的消息,電話也沒有一個,要說曾毅不牽掛,那是不可能的。
杜若抽了一口,覺得心中煩悶,又狠狠把煙掐滅,道:“依我看,這事你得去問羅司令,他肯定知道情況。”
曾毅就搖了搖頭,道:“不用問了!就算知道消息,又能如何!”
杜若重重嘆了口氣,說實話,他覺得很可惜,當初他到京城活動,第一次看見龍美心,就覺得這位天之驕女很是不同,氣質容貌就不用提了,那自然是傾國傾城,但重要的是品行好,沒有其他衙內公主身上的驕奢之氣,眼裡能裝下人,懂得尊重人。
遠的不說,就說杜若這次從南江省調入公安部,能夠快速站穩腳跟、打開局面,龍美心就出了不少力,她給杜若引見了很多實力人物,要不是如此,杜若也不敢冒然搞這次的行動,要知道孫翊的背後,可是一位堂堂的正省部級高官,能量匪淺;更不可能在不驚動南江省地方的情況下,就如此順利地拿住所有相關人員。
如果龍美心能夠和曾毅走在一起,杜若絕對是從心眼裡高興,他會爲曾毅祝福的,所以他還特意點過曾毅一次,但沒有想到的是,這兩人現在竟成了“牛郎織女”。
“你也不用說這種喪氣話!”杜若拍了拍曾毅的肩膀,寬慰道:“龍姑娘的心裡只有你,我這雙眼睛絕對不會看錯。”
曾毅不想談這個,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京城?”
“可能明天,也可能後天!”杜若思索了一下,道:“等把案子的相關證據和材料移交給南江省,我就可以走了!”
曾毅點點頭,道:“走的時候通知我一聲,我去給你送行!另外有些東西,還得麻煩你替我轉交給京城的方老爺子!”
“這有什麼麻煩的!”杜若笑了笑,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好去拜會一下方南國的老父親,方南國前途遠大,自己跟緊一些絕對不會錯。
兩人又聊了一會,今天的酒席就算是散了。
離開悠然居的時候,杜若問曾毅:“還有一件事!孫翊已經放了,可常俊龍我還扣着呢。不過,怕是也扣不了多久啊。”
“能扣多久算多久!”曾毅笑了笑,案子已經和平解決了,再扣着常俊龍也沒有任何意義,到了時間限制還是得放出去,杜若這純屬就是在藉機收拾常俊龍,誰讓常俊龍的老子,不是南江省的省長呢。
“行,那我就知道了!”杜若哈哈一笑,道:“我看就給這位常少爺安排個好住處吧,讓他美美地享受一番,也別枉來這一遭嘛!”
曾毅就知道常俊龍要倒黴了,警察辦案,不一定全都是暴力,有些不動手不動腳的手段,卻讓你更是痛苦。曾毅以前捱過紀委的整,深知其中三味。但曾毅是絕不會給常俊龍任何的同情,沒有親手去收拾他,已經算是曾毅的極大剋制了。
第二天早上,曾毅去醫院看望胡開文。
胡開文在一夜之間,就滄桑了很多,這次的打擊對他實在太大了,上一秒,自己還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分割別人的果實;而下一秒,那個被髮配到學習班的人,就變成了自己。這種巨大的落差,讓胡開文接受不了。
官場就是如此現實!前天,市裡的一衆領導還在討論如何處理曾毅,才能取得省長的支持;而昨天,市裡就在研究如何處理胡開文,才能消除省委書記的誤會;怕是就在今天的此時,市裡又在研究如何提拔曾毅,才能進一步取得省委書記的諒解吧。
“曾毅同志,謝謝你能來看我!”
胡開文從牀上坐起來,曾毅今天能來看他,不管是出於作秀的目的,還是真心,他都挺感動的。得知自己被派去學習班,以前那些在自己面前拼命表忠心的人,反而一個都沒出現。
曾毅把果籃放在胡開文的牀頭,順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道:“胡市長你安心養病,有什麼需要的地方,就直管開口。咱們高新園區可一日都離不開你!”
胡開文搖了搖頭,道:“我這病,怕是一時半會也好不了,高新園區那邊的工作又耽誤不得,所以經過深思熟慮,我打算向市裡提出辭職,今後曾毅同志身上的擔子,怕是就要更重了!”
“胡市長,你千萬不要多想!”曾毅看着胡開文,道:“我是個小年輕,辦事不穩當,很多時候還需要有你這麼一位經驗豐富、穩重老成的領導來壓陣提點呢。自從咱們兩個搭班子以來,我在胡市長的身上學到了不少的東西,高新園區這艘大船也在胡市長的有力掌控之下,朝着好的方向揚帆猛進。這個時候胡市長要是放棄高新園區,那就是對我這種年輕幹部的不負責,更是對咱們高新園區的不負責!”
胡開文有些驚訝,他本以爲自己說出這個決定,曾毅一定會欣喜不已,但沒料到曾毅會極力反對,甚至連“對高新園區不負責”這麼重的話都講了出來。
一時胡開文有些弄不清楚曾毅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就試探道:“我這是有心無力,身體不允許啊!”
曾毅就道:“不管胡市長是怎麼考慮的,在這裡我表個態,胡市長如果真要請辭,那我就代表管委會的所有班子成員,去向廖書記請願挽留!”
胡開文很吃驚,就自己昨天做的那件事,換了誰都不可能再容得下自己了,曾毅這到底是圖了什麼啊。
曾毅看胡開文有所意動,就語重心長地道:“胡市長,大家都說‘薑是老的辣,酒是陳的香’,咱們管委會的全體同志,都希望能在你這位老領導的帶領下,同心同德,把高新園區建設得更加美好,不負人民羣衆的期望。”
胡開文就知道曾毅不是在說假,而是真心挽留自己。薑是老的辣,那指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但酒是陳的香,卻是在說大家一起工作這麼久的感情了。一般的挽留,是不可能談到感情的,曾毅能這麼講,就說明他這個人是念舊的,心胸也是寬闊的,不會因爲一次的不愉快,就把過去的美好抹殺。
這讓胡開文很是慚愧,自己這位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政客,到頭來甚至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單是人家的這份氣魄和格局,也難怪人家的官越做越大,路越走越寬。
“曾毅同志,你能這麼說,我很欣慰!”胡開文有些小激動,道:“我也非常能繼續跟大家共事,但你也知道,我這身體……能不能繼續爲高新園區貢獻力量,這得醫院的保健醫生說了算!”
曾毅知道胡開文這是有些擔心,他怕就算自己不辭職,市裡也要把自己打入冷宮。曾毅就笑着伸出一隻手,道:“哪裡用得着保健醫生,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看胡市長正是年富力強,身體沒有任何的問題。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把把脈?”
胡開文一聽這話,哪能不明白意思,曾毅這是替自己包攬了做市裡工作的事,他頓時精神一振,剛纔還覺得自己是真病了,現在卻感覺龍精虎猛,渾身都充滿了幹勁,就算有病,也在這一瞬間好了個七七八八。
“曾毅你的醫術,我是最放心的了!”胡開文很痛快地把胳膊一伸,道:“那就辛苦你了?”
曾毅笑呵呵地給胡開文搭了個脈,然後細細診了起來。他今天挽留胡開文,可以說是既有個人的考慮,也有全盤的考慮。
曾毅到白陽短短几個月,就把之前的管委會主任諸葛謀給趕走了,這才只過了半年,如果再把胡開文也趕走的話,那別人會怎麼看曾毅?別的不說,一個“難跟上級相處,不注意團結”的標籤肯定是在所難免了。相信不管哪一位領導,如果有這麼一個下屬,怕是都要寢食難安了吧。
再一個,曾毅也仔細分析過,除了昨天的事情之外,自己跟胡開文之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胡開文這位領導,算是很給自己面子了,之前這段時間的合作也算是相安無事,我做我的星星湖,你管你的管委會,大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昨天的那個事情,曾毅也能理解胡開文的心情。作爲明面上高新園區的一把手,胡開文卻形如傀儡,遲遲無法在高新園區樹立自己的權威,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高興的,就是冰寒柏,不也一直都在尋找機會掌控全局嗎?胡開文能夠忍讓自己到今天,也算是很了不得了。
不就是有點貪念把柄嗎?
話說回來,體制之內,又有哪個不是貪權戀位的!趕走胡開文,再來一個,未必就會比胡開文強上一分半分。
何況胡開文也有優點,他是個務實的人,不會搞那些花花活,在星星湖的項目上,胡開文就狠狠紮了下去,跑前跑去,協調解決,沒有胡開文的親力親爲,星星湖項目也不可能進展神速;胡開文也沒有那麼多陰損的招數,至少不會像諸葛謀,自己做事不行,但給別人下個絆子、拖個後腿,卻是一把好手。
跟胡開文搭班子共事,至少不用時刻提防着中什麼陷阱。
南江省的常委會議室中,此時煙氣繚繞。之前一直處於低調、沒有插手任何人事安排的省委書記冰寒柏,卻一連提出了多項重要的人事任命。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孫文傑也是一反常態,第一個就站出來支持了冰寒柏的提議,一二手的意見完全一致,這些任命幾乎沒有碰到任何阻力,就全部獲得了通過。
在座的所有常委,無不心中暗驚,今天大家都切切實實感受到了新省委書記的巨大威力,幾乎是在不動聲色之間,就一舉拿到了主導權。伴隨着這些人事安排的通過,也就是正式對外宣告,南江省進入了由冰寒柏主導的時期。
孫文傑的臉上始終掛着笑容,但心中究竟怎麼想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