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做大了,必然會有覬覦者,以前的儒子牛、白家樹,爲了搶奪將軍茶中的利益,甚至連一絲表面的掩飾都不願意去做。曾毅早料到還會有後來者,但畢竟大半年不在南雲縣了,對情況不太瞭解,所以就道:“康書記是什麼想法?”
康德來也不作僞,道:“我有兩個初步的想法,說給你聽聽,你幫我參謀參謀:第一個,申請將軍茶的產地認證;第二,讓更多的人來經營將軍茶,做大這個品牌。”
曾毅一聽就搖頭,這不是一下要把將軍茶做死嗎!
康德來開門見山,就是想試探曾毅的態度,當下道:“當然,這只是個想法。”
“第一條由康書記提出來,我可以理解,畢竟將軍茶一日不跟南雲縣綁定,南雲縣就不算是茶業大縣。但第二條由康書記提出來,我就很難理解了,在我看來,南雲縣應該比將軍茶廠更抵制多方經營纔對!”曾毅說到。
康德來也不跟曾毅正面辯駁,而是旁敲側擊道:“周邊幾個縣的茶農,每天大車小車,把炒好的將軍茶送到南雲縣出售,可當地政府卻沒有因此增加財政收入,已經很有意見了。今年外縣的茶葉產量畢竟有限,但茶農看到經濟效益,明年茶葉產量必然會大增,到時候就難保不產生摩擦了。我收到消息,幾個縣準備聯合起來,明年不讓茶農把茶葉送到南雲縣了,要另起爐竈。”
曾毅心道先不管這件事合不合法,有沒有可行性,單說這些人的邏輯,就已經是狗屁不通了。常見一些領導,屁股一拍,就上什麼“十萬畝油菜花致富工程”、“家家養羊脫貧計劃”,口號都很響亮,全是爲了幫助農民脫貧致富,可最後呢,卻大多因爲市場不對路,讓農民的投資打了水漂,非但沒脫貧,反而是負債累累。
現在真有個合適的項目能讓茶農致富,這些人倒這不情願,那不樂意,你說他到底是想讓農民致富,還是不想讓農民致富?
說到底,無非還是“名、利”二字,損人利己的事都做了,卻見不得別人吃肉、自己喝湯。
曾毅笑了笑,問康德來,“如果北雲縣打出一口油井,康書記前去要求共享經營權,你認爲北雲縣會不會同意?”
康德來沒有說話,使勁抽了一口煙,曾毅的這個問題,是話糙理不糙。
“將軍茶現在供不應求,屬於是一種稀缺資源。有一些行業,只有多方經營纔會促進競爭和發展,但那僅限於服務業和創新企業,而對於稀缺資源的經營,多方競爭的後果只能導致良莠不齊,最後誰也賺不到錢!”曾毅給康德來的茶杯續了水,“市場的問題,還是交給市場去解決,過多的干預和平衡,只會限制住自己,將優勢變成劣勢。”
康德來點了點頭,曾毅在這個問題上,比自己更有原則,以前自己也是堅決不肯放手的,只是這當了市委常委,成爲了市領導後,心裡的想法又跟以前不一樣了。
“小曾,你具體說說你的想法!”康德來問道。
曾毅想了想,道:“我想,既然我們可以在老熊鄉的將軍嶺投資建立一家生產基地,那麼自然也可以在周邊幾個縣,都建立生產基地。”
康德來眼神一亮,妙啊,爲什麼自己就沒想到這個辦法呢!
老熊鄉將軍嶺的基地,其實並不叫生產基地,而叫特級將軍茶專供基地,曾毅只是換了一種說法,卻一下將這件事變得簡單了!如果把將軍茶看作是一件商業產品,那麼設立生產基地,只不過爲這件產品尋找一家代工企業進行生產罷了。
如此一來,既保住了將軍茶獨立經營的局面不變,又解決了周邊幾個縣要財政要政績的需求,一舉兩得!
康德來想不到這個辦法,是因爲他在宦海待得太久了,思維僵化,無時無刻不是在按照官場的邏輯在思考問題,眼中所見,也都是平衡、妥協、利益均沾;但商業有自己的邏輯,兩者根本就不是一道轍上的車。
按照官場的邏輯去解決市場的問題,從來都不會得到真正的解決,只是市場暫時臣服於官場罷了。
“還是你們年輕人厲害啊,腦子活,點子多!”康德來爽聲一笑,“不服老是不行了!”
“年輕也有自己的不足,毛躁,易衝動,在重大的決策上,還是需要康書記這樣經驗豐富、眼光老辣的領導來把關!”曾毅投桃報李。
康德來呵呵一笑,道:“咱們之間,就不用互相吹捧了吧!既然你也認同將軍茶產地認證的事,那這件事還需要你跟韋總溝通一下,一定要講清楚,南雲縣這絕不是過河拆橋,而是爲了南雲縣的百年大計!”
將軍茶只是個商業註冊品牌,這讓南雲縣上上下下都不是很放心,換句話講,今天要是縣裡和茶廠一拍兩散了,人家茶廠只要再找個地方種茶,隨時都可以東山再起,而南雲縣卻付不起這個代價,茶業一旦衰退,整個縣的經濟立馬就會陷入困境。
“老領導既然開口了,我豈敢不從,等會韋總來了,我就跟她講!”曾毅笑着。
曾毅完全沒有康德來的那種憂慮,這根本就是杞人憂天。或許剛一開始,將軍茶還可以脫離南雲縣,但隨着時間的增長,將軍茶產在南雲縣,南雲縣產將軍茶,就會成爲一種常識存在,兩者會慢慢融爲一體,屆時就算不做產地認證,也已經無法把兩者分開了。
康德來這才放下心來,跟曾毅閒聊着南雲縣現在的情況,道:“我跟中嶽同志商量過了,從明年開始,將會從縣財政收入裡拿出一部分資金,用來補貼教育、醫療,爭取三到五年的時間,實現全補貼,現在正在着手製訂規劃。”
頓了一下,康德來又道:“現在南雲縣的經濟,只是剛起步,老百姓的荷包裡,也不過剛有了一點錢而已,如何防止百姓因病返貧、因學返貧,是我們接下來必須要解決的一個大問題!”
曾毅笑着,倒沒想到康德來會有如此大的魄力,道:“如果能夠實現,那康書記對南雲的百姓,可真是功德無量了。”
康德來一擺手,並不想貪這個功勞,官場上最忌諱的是,就是樹大招風!
常言說得好,出頭的椽子先爛,康德來久歷宦海,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是沒有官員因爲搞這種事而下臺,但他還是要去做這件事。他以前給自己定的目標,是做到市領導退休,理想雖好,但現實非常殘酷,只是到處一級,就已經耗光了康德來所有的青春。在一年前,康德來都以爲自己是不可能實現這個目標了,誰知曾毅的發力,讓他連跳數級,從縣裡的宣傳部長,一躍成爲龍山市的市委常委。
康德來定下的目標已經實現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能走到這一步,運氣佔了很大的成分,想要再進一步,幾乎是沒有可能了,所以他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什麼份外的要求了,只想在退休之前,實實在在地幹上一件事。
官場上最多的兩種人:“千里來做官,只爲吃和穿,做官不發財,請我也不來”,說的就是其中一種,這種人只要手中有權,就大有大的撈法,小有小的撈法,總之是拼命撈錢發財;另外一種是有比較抱負的官員,不貪不腐,只敢收一些人情往來的小紅包,他們求的,是更大的權力。
康德來屬於是後者,但他無疑是幸運的,因爲這部分人中的大多數,在熬了一輩子後,求權無望,也選擇了跟第一種人同流合污!
曾毅以爲康德來會跟自己談機場項目的事,誰知到韋向南過來,康德來也始終沒談這件事。
韋向南對康德來的到來很重視,是跟湯衛國一起出現的,進門就道:“常聽曾毅提起康書記,說您是愛民如子的好領導,早該去拜訪您了!”
康德來哈哈一笑,爽快地伸出大手,道:“韋總客氣了,要說也應該是我拜訪你纔對,你可是我們南雲縣的大財神爺!”
韋向南笑盈盈一握手,向康德來介紹了湯衛國,就道:“康書記快請坐,咱們坐下說話!”
席間曾毅就把康德來提的事講了一遍。
韋向南只是稍稍一沉眉,隨後就道:“要想把將軍茶做大,離不開我們雙方的共同努力,從這點講,我們是合作伙伴的關係,我很願意向合作伙伴展示自己的誠意。關於將軍茶產地認證的事情,如果縣裡有需要的話,我會全力配合!”
康德來鬆了口氣,沒想到韋向南會答應得如此痛快,竟然不講任何條件。
在這點上,韋向南也比康德來看得透,要想通過產地認證,沒有兩三年是辦不下來的,其實到那個時候,認不認證的,都已經毫無意義了,所以她並不吝於賣給康德來這份人情。就算將軍茶跟南雲縣綁定了,但將軍茶的品牌還在自己手裡,產品的訂單也全部握在自己手裡,就算將來南雲縣硬要插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個生意自己做個五到八年,完全不是問題。
當然,如果南雲縣能維持現狀,韋向南就會一直把這個生意做下來,把將軍茶像龍井、茅臺一樣,做成一個永久性的品牌。
這件事談妥,剩下的事就更好談了,韋向南答應會在年底之前,和周邊幾個縣達成投資協議,在幾個縣分別設立生產基地,運作的模式和將軍嶺差不多,委託當地政府組織生產,將軍茶廠負責驗收和銷售。
吃完酒,曾毅送康德來回去,他這次是來榮城開會的,就住在南雲縣駐省城的辦事處。
到了辦事處門口,康德來向曾毅一擺手,“就送到這裡吧,早點回去休息!”說完,康德來就朝辦事處裡走去。
曾毅看着康德來走上了辦事處的臺階,就轉身要擡腳上車,突然此時康德來又站住了腳,回身說道:“小曾,時間還早,你陪我下盤棋吧!”
曾毅就知道康德來還有事要說,就跟着進了辦事處。
進了房間,康德來換上舒服的拖鞋,卻沒有讓服務員拿棋盤過來,而是示意曾毅去合上房間的門。
曾毅合好房間的門,康德來就已經點燃了一根菸,坐在沙發裡吞雲吐霧,他道:“小曾,坐!”
這一下倒把曾毅弄得一頭霧水了,不知道康德來到底要找自己說什麼事。
“聽招商局的小晏講,她在京城遇到你了?”康德來問道。
曾毅心道果然還是這件事,便點頭道:“是有這回事,老朋友約我一起吃飯,正好碰上了來京城辦事的晏市長和小晏。”
康德來微微頷首,吐出一大團煙霧,道:“現在只有你和我,關上門,我這話也只對你一個人講。有些人做事,喜歡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其實複雜的並不在事情本身,而在於你自己的處境。小曾啊,你還年輕,前途遠大,我知道你這個人重情義,但有時候做事,還是要量力而行,不要授人以柄。”
這一番話,說得七拐八繞,前言不搭後語,似乎全無主題,饒是曾毅智商不低,也是琢磨了大半刻,才明白康德來口中所說的“有些人”,指的就是晏治道!
想明白了這個,曾毅才明白康德來對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
在這個利益共享、利益交換的規則之下,晏治道要想把機場的項目跑下來,只靠兩手空空,怕是絕無可能。那天看晏治道的樣子,似乎又對機場的項目顯得異常熱切,就怕他在巨大政績的誘惑之下,會一時頭腦發熱啊。
你把項目爭取下來,皆大歡喜,沒人會管你做了什麼;但等到你想再進一步的時候,就肯定就會有人拿這件事來說話了,你敢拍胸脯說所有的手續的審批過程都合法合規,沒有絲毫違反紀律的地方嗎?
康德來在體制內混了幾十年,什麼事情沒見過,所以他纔要提醒曾毅,不要因爲好心幫別人的忙,最後反而把自己拖下水!
在龍山市的市委常委會上,康德來和晏治道都是新進的常委,兩人屬於天然的同盟,所以纔有晏容被提拔爲南雲縣投資局的局長。在常委會上,康德來可以認同晏治道的某些觀點,但這並不代表他就認同了晏治道辦事的方式和能力,在康德來看來,文人好務虛,這步子不邁則已,一邁就容易邁出格啊。
“老領導的教誨,我會時刻謹記在心!”曾毅說到,康德來今天能說出這番話,讓曾毅很感動,康德來對機場的項目也很熱心,但並沒有絲毫利用曾毅的心思,這非常難得。
今天這頓飯,讓曾毅又看到康德來身上一些以前不曾發現的特質,這個人好面子、愛擺譜、權力心重,但拋開這些小毛病,康德來並不失爲自己的一個同道中人啊!
康德來看曾毅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不多說,彈了彈菸灰,道:“喝了酒,腦子跟不上,我看今天這棋就不下了,就這樣吧。”
“那我就不打攪老領導休息了!”曾毅笑了笑,起身告辭。
康德來只是擺了擺手,並沒有站起來,而是在沙發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臉色深沉地抽着自己的“神仙煙”。
第二天起來,曾毅吃過早飯之後,反而覺得忙慣了之後,一時難以閒下來,索性就開車前往高新園區,準備投入到工作之中去。
車子剛到樓下,李偉才就從樓裡迎了出來,說實話,曾毅都有點佩服李偉才,這耳朵可比一般人敏銳太多了,管委會這十幾輛車,李偉才隔着兩百米遠,絕對不帶聽錯的!
“曾主任,您可回來了!”李偉才笑呵呵地快步過來,“早上一起牀,就聽喜鵲喳喳叫,我一想,肯定是曾主任您要回來了,果不其然啊!”
曾毅開着玩笑,道:“李主任這未卜先知的本事,什麼時候可得教教我啊。”
“我哪懂得什麼未卜先知,就是跟曾主任共事的時間長了,有了點默契罷了!”李偉才呵呵一笑,請曾毅上樓。
“最近園區的工作,都還順利吧?”曾毅問着,順手從手包裡拿出一包大熊貓,道:“一位領導給的,我也不抽菸,就剩這一盒了,李主任幫我消滅了吧!”
李偉才也不客氣,把煙一收,等接過來,他才反應過來這煙不一般,看盒子看圖標,應該是傳說中的專供中央首長的那種型號。這絕對假不了,這種專供的煙,數量非常有限,每年就生產幾百盒,而且每盒煙上都有包裝完成之時的印戳。
仔細一看,果然看到了專供的印戳,李偉才頓時心中狂跳,乖乖,小曾主任竟然能拿到這種煙,那是通了天啊。
“曾主任還能記得我這一口,可讓我說什麼好呢!”李偉才激動地把煙收進包裡,纔想起曾毅的問題,道:“最近園區一切工作,都是按照曾主任定的規矩在運作,招商引資的工作也有進展,不過都是些小項目,所以就沒敢打攪曾主任休息,我已經讓人整理出來了,一會向你彙報。”
“好!上去說話!”曾毅笑着擡腳上樓,煙是翟老送的,不過大部分又都讓方南國給“借”走了,這盒是曾毅有意給李偉才的,李偉才這種人,只要你展示出強大的實力,他絕對會是一個非常好的幫手。
兩人正要上樓,就聽身後管委會的門衛喝道:“又是你!你不能進去!”
“我爲什麼不能進去!起開,我要找你們領導反映問題!”這一聲也很粗暴。
曾毅眉頭一皺,似乎園區的情況,不像李偉才說得那麼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