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和你這故事,只剩皮囊

周逸辭喜歡看書。

看很多很深奧複雜的書。

一如他高深莫測的性格。

很多富商官宦的書架,都是用來擺樣子,經常落滿了塵埃與積灰。

可他的書架總是乾乾淨淨,像一件衣裳,哪怕褶皺和陳舊,也沒有一絲灰塵。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他正坐在沙發上,沐浴在黃昏殘陽中,斜斜的光透過窗子灑入進來,照在他臉孔,斑駁的剪影一道道。

他手捧一本歐洲名著,津津有味的細讀着,他沒有擡頭看誰來了,只是平靜翻過去一頁,繼續研讀。

吳助理端着一隻精緻的瓷杯從門後的飲水機處直起腰轉身,他看見是我,遲疑了下,喊了聲周總。

周逸辭在他提示下慵懶掃向門口,他吩咐吳助理下去。

不驚不擾,無波無瀾。

果然還是那個周逸辭,天大的事也不會在他臉上印下半點痕跡。

曾經我愛極了他這幅模樣,那是全天下男人都沒有的冷靜。

這份冷靜讓女人癡迷,讓男人惶恐。

他掌握得那麼好,不論是眼神,還是聲音。

都彷彿經過精雕細琢,掐着人的脈絡。

那麼多女人做過他的墊腳石,做過他的犧牲品。

包括我。

包括不可一世的名媛。

那麼多男人死於他的狠毒和兇殘。

包括他父親。

他的兄長。

這是怎樣的男人,我時至今日也沒有看透他的全部。

吳助理將那杯茶水放在他手邊,他朝門口走去,在經過我時,他微微止住腳步,“程小姐…”

“穆太太。”

我打斷他,他愣了愣,然後笑出來,“稱呼就那麼重要嗎。”

我看着他不語,他垂眸盯着自己被杯子燙紅的雙手,“這雙手,對於大部分人來講,右手承擔的事務比左手多很多,可他們依然只區分了左右,在稱呼上並沒有高低之分,天底下的女人都爭妻子的位置,可程小姐在穆宅看得清楚,妻子就一定是男人心尖上的女人嗎?周總對待兩任妻子又如何,濱城您所認識的名流,他們又把自己的真情和疼愛幾分給了妻子?”

“津霖全部給了我。”

吳助理啞口無言,他抿脣笑出來,“對,只是因爲他不是周總,他所承受的無可奈何要輕得多。如果位置交換,周太太您一樣可以做,但穆太太卻像您現在渴求周太太一樣難。”

“我已經不再渴求,我這輩子只做一個男人的妻子。”

吳助理被堵截得無話可說,他沉默走出去,停在門口折射出走廊燈光的磚石上,他手指勾住門把,一點點合住,直到完全看不見這扇門裡的場景。

“文珀怎麼樣。”

他目光停留在書上,忽然問起了文珀,似乎我和吳助理剛纔的爭執他一句都沒有聽到。

我說他很好,會叫爸爸和媽媽,明白別人逗他,知道用笑來回應。

周逸辭嗯了聲,他脣角勾了勾,“可惜我沒有聽到他喊,大約很稚嫩。”

他手中又翻了一頁,“眉眼是不是更像你。”

我沒有告訴他實話,只說看不出像誰。

他餘光打量到我紅色的衣袂,“你不熱嗎。”

現在是夏末,濱城非常燥熱,我多穿了一件風衣,雖然很薄,可依然與這樣的季節格格不入,我笑着反問他這顏色好看嗎。

他說好看。

我問他是這個顏色好看,還是血好看。

他說都好看。

我臉上明媚的笑容變爲一絲冷笑,我走到窗前,將拉着的紗簾推開,這一層不高,可梅海大樓建在濱城地勢最高的位置,所以還是超越了所有大廈,顯得高不可攀,聳入雲端。

我盯着那束覆蓋住一切亭臺樓宇的金色餘暉,“你現在開心嗎。”

他問我開心什麼。

我知道他背對我,可還是徒勞無功指了指太陽,“所有人都成了黃昏,唯獨你是朝陽,你佔據着一天最好的時光,而且你纔剛剛升起,還有很漫長的主宰統治這一切的光陰。”

周逸辭像是合上了書,他從沙發上起身,踱步到我身後,他並沒有觸碰我,而是一隻手端着那杯茶,另外一隻手推開了窗。

“朝陽不也一樣會隕落,第二天再升起,未必還是昨天的模樣。”

“人不會永遠勝利,尤其是使用奸計成就自己。”

他沉默喝茶,眼尾挑着,似笑非笑,“你很恨我。”

我吐出兩個字,“不恨。”

他動作滯了滯,我繼續說,“你不配。”

他訝異於我會這樣冷靜和他像老友般說着話,雖然非常犀利冷漠,可始終沒有過激舉動,也沒有厲聲質問,他把茶杯遞到我脣邊,似乎要我喝一口,我嗅着那股瀰漫的香氣理也沒理,他有些感慨,“曾經你很喜歡和我品嚐同一份食物,即使你很討厭苦咖啡,因爲我在喝,你也要湊過來嘗一口,像只饞貓。”

我沒有忘記那樣的場景,因爲在那些發生的時候,我也沒想過我們會走到今天。

它於我而言正如他評判的那樣,美好又純粹,承載我所有單純溫柔的面孔。

我摸了摸無名指上戴着的鑽戒,它在此時折射出的色彩,比外面的光輝還要璀璨。

“周總也會說曾經了。”

“因爲現在再也不會複製那些快樂,所以曾經顯得彌足珍貴。”

我轉過頭看他,他的冷靜平和雲淡風輕讓我禁不住咬牙切齒,“那些美好是誰親手打碎,讓它破滅。”

他將杯裡的茶一飲而盡,臉色有些發狠,他沒立刻回答我,而是盯着我眼睛看了半響,才從薄脣內緩緩溢出兩個字,“是我。”

他毫無遮掩的坦白令我身體驟然一顫,他已經不想隱瞞他的狼子野心和殘暴兇狠,他昭然若揭的一切,都已經無比赤、裸。

我幾乎在他脫口而出那一瞬間發了瘋,我抓着他衣領的手更用力,恨不得掐住他脖子,即便我沒有那份致他死的能力,至少我要看他痛苦,看他掙扎。

我突如其來的動作令他受到衝擊,手上茶盞隨即墜落,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腳下的瓷片接連炸開,蹭着我腳踝擦過,我感覺到一絲疼痛,像是被割破,血腥味隱約蔓延揮發,我對此視而不見。

“爲什麼你所有從幼年時代留下的陰影,都要加註在別人身上,用血來祭奠溫暖你自己!即便是無辜的,沒有罪過的,你也不放過,你有本事殺得光全天下的人嗎?”

他抿脣凝望我,眉眼的戾氣越來越重,“所有人都在逼我,都在爭奪。我的女人,我的兒子,我的母親,有誰放過了,我爲什麼要成全別人。”

“我從來不是你的女人,你沒有給予我半點承認,文珀也沒有跟你姓,是你把自己看得太無所不能,以爲你可以掌控一切,就算你掌控得了所有,你也永遠掌控不了我。”

我朝他逼近一步,和他的鼻尖幾乎觸碰到一起,“我不是一件物品,任由你送來送去,我也不是一個沒有靈魂思想和感情的機器,你壓下什麼按鈕,我就照你的指令做事。我有悲歡,討厭冰冷和欺騙,我渴求安寧與溫暖,我想要做一個男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從小姐到姨太太,再到見不得光的情人,連帶着我兒子也受你正室的嘲諷和摧殘,萬箭穿心朝我一個人來,你還是那樣風光。憑什麼,周逸辭,我因爲無知和魯莽對你生長出的愛情,早已湮沒在你一次次的猖獗中。”

他低低悶笑出來,他眼角有一絲細紋,這絲細紋曾經並沒有,是這一年的時光,慢慢滋生出來。

我恍惚意識到,從我和他糾纏不休的歲月中,我們都不是最初的模樣。

我們用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速度在蒼老,拼了命的要控制什麼,佔有什麼,索取什麼。

都想做贏家,都在抗拒輸的下場。

可哪有常勝將軍,那不過是戲詞的誇大。

他許久都沒有擡起頭,不知道看向哪裡,他臉上的笑容到最後有些發僵,他可能覺得疲累,在我們對彼此瞭如執掌的現實中,何必再假裝那樣的面孔。

他不再繼續強撐,緩慢擡起頭注視我,“我得不到的,誰也不能得到,尤其從我身邊奪走,我痛恨奪這個字。”

他眼底猩紅,烈成了一把火。

我鬆了鬆緊握住的手,“所以你恨穆錫海,也恨津霖。因爲最初我屬於你,他們奪走的並不光彩。可你忘記如果沒有穆錫海,你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不要說你失去的東西,你現在得到的東西也不會在你手中,因爲你連命都沒有。當你決定要報復剷除一個人時,你是否想過他真的罪大惡極,他對的恩情和忍讓,與他對你的脅迫和壓制,到底哪個更重。我沒有資格在你父親的事上指責你,因爲他的死我出了九分力,我同樣罪無可赦。但津霖錯在哪裡,你告訴我他奪了你什麼!是我央求他帶我走,是我恨透了你對我的囚迫,而你母親一直佔據着他父親的心,穆錫海是他母親名正言順的丈夫,他從幼年到中年過得並不比你如意,你還風流過,他除了溫笙,他的世界到處都是晦暗。”

我的嘶吼幾乎破聲,我每控訴他一句,心裡的痛苦就加劇一重,“你得不到,就要用盡一切殘忍手段毀滅掉得到我的人,再顛覆我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人生,傾軋我的美夢,葬送我的未來,將我的家庭攪得支離破碎。”

我說完鬆開扼住他衣領的手,將指尖上移抵住他喉嚨,上下翻滾的喉結滾燙,那樣脆的一塊骨頭,好像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戳破。

“周逸辭,你可以倚仗無情活一輩子,但我不能,明明可以相安無事,爲什麼要走到這一步。害死我丈夫,將我推向你至死不休的敵位,這是你想要的嗎?”

他垂眸注視着被我揪褶皺的衣領,以及此時我扣住他咽喉的枯瘦的手,他容不得自己半點狼狽,不由蹙了下眉頭,可沒有拂開我,他知道我此時的憤怒和仇恨,男女力量懸殊不假,但當一個人崩潰到極致,草原上最猛的野獸都不足以對抗。

“看着他現在躺在醫院苟延殘喘,像一具骷髏,需要營養液維持生命,瘦得脫了人形,甚至連一絲呼吸都要依靠急救,你覺得痛快嗎,你很爽嗎。津霖曾經也是不可一世優秀拔萃的男人,他並不比你差,你未必能獨自打拼撐起一個偌大的磐虎堂。可他現在被你算計成一個活死人,他所有的意識和理智都崩塌,脆弱得猶如一張紙,一抔沙。他從此再沒有和你抗爭的氣焰,也再不能站起來奪你的東西,你滿意了嗎?你六親不認弒父殺兄,指使人褻瀆你的妻子,周逸辭,野狼都有舐犢之情,你卻冷漠到極致,你會遭報應的,不管你這輩子站得多高,都遺臭萬年。”

我說這番話的過程裡他始終很平靜,似乎我指控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直到我說出最後一句,他忽然笑出來,笑得非常有趣。

“遺臭萬年,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人還少嗎?可他們不也從生到死都風光下來,穆家的男人有一個不臭嗎。程歡,你要對我公平一點,不要因爲你恨我,就把所有不堪潑在我一人身上,而且美名千古又能怎樣,你不還是走了嗎,你會回頭嗎。”

我沒有回答他,他拂開我掐住他喉嚨的手,在我從他胸口墜落下來那一刻,他精準勾住我下巴,“我是冷血禽獸,你是蛇蠍美人。我們不是很般配,爲什麼要禍害別人,穆津霖死了,樑禾依的價值也不存在了,不如我娶你,怎麼樣。”

我看着他冷笑,從骨頭裡溢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意,在我和他之間的空氣中流轉。

他指腹在我薄脣上輕輕摩挲着,“不相信我嗎。”

“你的花言巧語,再也騙不到我。”

他眯了眯眼睛,他從我臉上看到嘲笑和猜忌,甚至是清晰的牴觸,他神情忽然有些失落,這麼久我們斷斷續續見過幾面,從各種避不開對方的場合上,即使遠遠一眼,也不是自始至終都隱匿。

他第一次在我眼中看到了最深的陌生和仇恨。

“我並沒有對你說過花言巧語,做不到的事也從不承諾。我只要開口,我一定會辦到。”

“對,你周逸辭無所不能金口玉言,你的罪過你的虛僞絕口不提,總有一萬個藉口去撫平。而別人一丁點過失,你都要放大去追究。你想要的從不失手,一旦失手勢必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我哈哈大笑,我的笑容極盡諷刺,也極盡蒼涼,在他幽深清澈的瞳孔中綻放,“津霖不曾對你步步緊逼,他嘴巴雖然不承認與你的手足血緣,可他也沒有真的對你這個弟弟痛下殺手,你爲什麼這樣惡毒,你何必趕盡殺絕!你用卑劣無恥的手段把他逼上末路,你贏了也無法堂而皇之昭告天下,因爲你贏得恥辱。”

我瘋了一樣撕扯着他的衣服哽咽怒吼着,眼前早已是大片濃郁的白霧,周逸辭面無表情站在我面前,自始至終沒有吐出一個字反駁辯解,任由我撒潑質問辱罵抽打,都沒有打斷我的意圖。

在他問出娶我怎樣我冷漠的應對時,他已經明白他走出玉石俱焚的一步棋後,引發的這場戰役覆水難收。

贏與輸都不是絕對,也沒有了價值。

他摧毀穆津霖,爲了掌控穆氏,爲了剷除自己的絆腳石,爲了一人獨霸,而不是和他平分春色,更爲了將我和文珀逼入絕境,在濱城他隻手遮天的局勢下,即使陽奉陰違,也只得屈服妥協,順從投靠他。

他看出我的決絕,深知我寧可帶着文珀一起死,也不會再回到他身邊。

所以他的一切氣焰,都熄滅在我如死灰的眼底。

我將始終貼在風衣內側的字畫朝他臉上狠狠扔去,他沒有躲避,砰地一聲,卷軸露出的堅硬黑石狠狠砸中他額頭,頓時映出一塊青紫,皮膚的細紋裡滲出點點血珠。

那幅字畫是椿城慈善晚宴他和穆津霖爭執不下,最終被他拍得的承歡風月,他隔着樑禾依看出我很喜歡,千方百計爭取,卻沒有當面送我,而是像個賊一樣,派人闖入碼頭丟下給我。

這幅字畫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告訴津霖,他並不知道在我手上,我對它所有的珍視,都來自是周逸辭送我。

可笑我的一絲不捨和念舊,竟葬送了我的婚姻和丈夫。

他是魔鬼我知道,我不該以爲魔鬼也有善念。

一條細細的血漬沿着他眉骨淌下,我看到這樣一幕沒有半點心疼與動容,津霖流了多少血,他又流了多少,他該付出的代價遠不止這麼一點點。

我腳下踩着卷軸裡溢出的紅豆,只有兩三顆,上一次沒有完全掉光,還留在裡頭。

我似乎踩碎了一顆,我聽見很脆的聲音,他垂在身側分開的五指動了動,我一字一頓說,“在我眼裡,你只是一個我犯下的最愚蠢的錯誤,我會改掉它,不惜一切痛改前非,再去見津霖。”

我撂下這句話轉身往門口走,在我拉開門的同時,我摸到了口袋的槍,我腳下一滯,他恰好在此時喊我名字,彷彿一切都是註定,我們這輩子陰差陽錯那麼多次,這一次蒼天也不願再給予一秒

錯過。

他在我背後似是囈語,又似乎在疑問,那句話像一把鋼刀,一把尖銳的匕首,狠狠刺入我心口,不攪得鮮血淋漓都不肯善罷甘休。

“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所有的呼吸在這一刻被抽離掉,從我身體每一處空隙,毫無徵兆的用一根巨大針管,拔走了空氣。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到底什麼差錯。

將兩張臉孔割得如此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爲什麼。

他問不出結果。

佛說萬般皆是命。

人的命,決定於是否慈悲。

我們都不是慈悲的人,我們都狠到摧毀了底線。

所以註定得不到慈悲的結果。

這份普渡落下了我,落下了他,落下了兩年間捲入這場龐大是非的所有人。

看着別人修成正果,只能爲癡爲魔。

“那天你問我,可不可以帶你走。”他語氣裡含笑,像在陳述一件多麼惋惜的事。

“聽一聽嗎。”

“晚了。”

“我知道。”

他並沒有理會我的拒絕,他低沉的聲音傳來,像刀子一般重重剜我的心腸。

“我母親原本有一個貧窮可十分美好的家庭,她有丈夫,有女兒,有你所向往的,侍弄花草平淡生活的日子。可當穆錫海這個強者出現,把這一切踐踏的狼藉不堪。他掠奪了我母親,逼死了一個幼小的生命,也毀掉了一個家庭。奪是這世上最殘忍的字,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發生在弱者的身上,熄滅於強者的鐵蹄下,作爲一件凌厲的武器,彪炳着他的強大。”

他捂着臉的手蒼白,一條條青筋爆出,很久都沒有動。

他的呼吸沉悶,掩埋在掌心粗糙的紋路,他半響纔將手從臉上移開,露出通紅的面容,和有些潮溼的眼睛。

“程歡,如果我是弱者,這樣的悲劇會不會重演,你和文珀,我能否保護在我懷中,爲你們掃清一切。你說穆津霖踏上這條路就無法回頭,我何嘗不是。我沒有選擇迴歸平淡的資格,除非我輸得慘不忍睹,用狼狽來結束我的餘生。”

他眼睛紅得像染了血,他猝不及防伸出手重重捏住我肩膀,沒有用力,可我能感覺到他隱忍的顫抖,“爲什麼不等等我,程歡,爲什麼這樣不相信我。”

他終於撕下鎮靜的面具,看着我的眼睛裡掀起驚濤駭浪。

“我這樣用力奔跑,可還是趕不上。”

“那你衝着我來,你所有的驚慌與苦衷,都不該用別人的命來奠基!”

我心裡疼得要命,疼得像吃了一把刀子。

我不知道自己疼誰,疼什麼。

我從口袋裡拔出那把槍,銀色的寒光從他眉間一閃,劃出凜冽的弧度,下一秒我抵住他心臟,堅硬冰涼的鐵片一頭,是他激烈的心跳,而這一頭,是我扣下扳機的脆響。

“全都錯了,從我第一次抱住你央求你救我,就錯了。是我的錯,如果我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我說不下去,這樣的假設只是自欺欺人,它根本不會發生,誰也無法預料漫長的以後。

周逸辭在和我對峙的過程裡,忽然摸向西褲口袋,我看到一把黑色的槍,槍柄正在他指尖的抻動下,一點點露出,他食指已經扣在扳機裡。

砰地一聲。

我整個人僵住。

味道。

濃濃的腥味。

我眼前泛起的白霧裡,更泛起一片灼烈的紅豔。

紅色像被水浸溼,在他白色的襯衣上,氤氳出無比深邃的痕跡。

起初從心臟小小的一點,到全部胸膛大大的一片。

周逸辭忽然咧開嘴笑,笑得像對待一個淘氣的孩子,無能爲力又不忍索求,他問我,“第一次打槍嗎。”

我咬牙切齒剛想說你要殺我,他將那把槍從口袋裡掏出,我對準他眉心正要打第二次,他有些吃力,慢慢舉起來,用最後力氣抽出了槍膛,裡面沒有一顆子彈,空空蕩蕩。

喉嚨一口猩甜,在一股氣下衝出來,我拼了命想壓住,最終還是不敵它,我咳了一聲,隨即嚐到嘴巴里蔓延的血。

我舉槍的手劇烈顫抖着,我感覺到手臂和半副身體被震麻,我忽然忘了自己在哪裡。

他笑了聲,像在抱怨我不信他,“我怎麼捨得,只想逗一逗你而已。”

他搖晃了一下,越來越僵硬,早已透支了全部力氣,他脣角和眼底溫柔的笑容,如同透明的沙畫毫不真實。

我瞪大的眼睛裡仇恨與瘋狂漸漸被淚水覆滅,“周逸辭你他媽瘋子!你死我活的時候,你的狠呢,你的冷血呢,你他媽哪來的心思逗我!”

他蹙了下眉,在我面前一點點垮塌。

他可以叫人來的。

他沒有叫。

他抿着嘴脣,忍着那樣貫穿心臟的巨痛。

潮水般的記憶涌來,吞噬埋沒了我。

他給過我陽光雨露。

給過我重生美好。

給過我夢一樣的歲月。

給過我刻骨銘心的光陰。

而我也不曾辜負虧待他。

第一次深愛,第一次發瘋,第一次爲男人生兒育女,第一次想要永恆,第一次背信棄義,第一次與世俗抗爭,第一次打槍,第一次殺人。

我全都捧給他。

周逸辭三個字是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夢魘。

我知道自己終結他,我也將隨之終結。

失去了津霖,也失去了他。

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能填補我漫長的一生。

文珀不該有這樣惡毒的父親,也不該有如此殘忍的母親,更不該生活在一個充滿血案的家庭。

我對不起穆錫海,對不起津霖,對不起我自己。

除了親手平息陽間的恩恩怨怨,將我從穆家得到的一切,留給穆家的子孫,我不知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都走了。

我曾炙熱的不顧一切的愛着的人。

都說人心不古,陰陽莫測。

其實最狠何嘗不是蒼天。

戲弄風月之中的男男女女,看透一切顛倒黑白卻無動於衷,那些報應從來都是人爲,蒼天哪裡管過。

他高大的身體在我面前狠狠倒下,栽倒在地面。

他心臟滲出的血,我沒有觸摸到,更不曾迸濺到我身上,可我感覺到有多滾燙。

我眼前閃過穆津霖翻下山溝的一幕,大約也是這樣驚心動魄,可惜我沒有趕在他還清醒時,再和他說句話。

終究是冤冤相報。

槍從我指間脫落,我忍着撕心裂肺的顫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我大聲告訴嵐姐把文珀抱來,她說就在她懷裡。

我朝着躺在地上的周逸辭一步步走去,他吊着那口氣,眉眼依然平靜,如果不是胸口那灘鮮豔刺目的血,我會以爲他和文珀一樣,喜歡躺在地上睡覺,怎麼說都不聽。

我小聲喊文珀,我讓他喊爸爸,喊一聲爸爸。

我把聽筒放在周逸辭耳邊,我看到我渾身都在抖,我也看到他忽然間潮溼的眼睛,和喉嚨裡艱難溢出的一聲嗯。

他沒有落下一滴淚,只是終結於眼眶泛紅的霎那。

他朝我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我盯着那隻手,在他落下去那一刻,仍舊沒有將自己的手給他。

周逸辭最後一刻說,“我這輩子值得銘記的所有美好,都在三十七歲這一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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