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帶着顫抖,隔着聽筒喊我名字,試圖給我一絲力量,我極力想要回應他,可源源不斷溢出的水漬伴隨着越來越強烈的陣痛使我對活下去產生了絕望,我難以想象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痛苦的事,幾乎將一個人撕裂。
我指尖一鬆,手機掉落在底下,正好觸碰到了掛斷鍵,屏幕倏然黑暗下去。
車駛向正在施工的一條街道,保鏢注視着豎在正中的禁止通行的警示牌,手握方向盤詢問是否闖過去,保姆探身看了一眼,“前面是溝壑還是平地。”
保鏢說是坑窪,正在填溝,還沒有填好。
他指了指一側的路口,“如果按照規劃繞行,現在正是午休時間,那邊非常堵,這裡距離婦產醫院還有二十分鐘路程,繞行恐怕四十分鐘都到不了。”
保鏢話音未落,一陣前所未有的痛感襲來,我疼得從座椅上欠身大叫,兩手握拳抓得死死的,恨不得將自己掌心的皮扯下來緩解腹部的痛感。
我在這聲慘叫之後,瞳孔微微渙散,整個人重重砸在九兒腿上,癱軟成了一抔泥,如同要昏厥過去。
保姆被我不死不活的樣子嚇得六神無主,九兒咬了咬牙,“闖過去,讓先生派人到政府和土地局那邊解釋,這樣人命關天,顧不得那麼多。”
保鏢答應了聲,他不斷鳴笛示意前方施工的工人,那些人放下手中工具回頭看過來,保鏢一踩油門衝鋒到底,將豎在路口的警示牌撞飛,那些工人不明所以,就見一輛車衝向肉身,紛紛朝四面八方的角落避讓躲閃,一時間叮咣亂響,鋤具紛飛,場面亂成一團。
坑窪處的顛簸將我僅剩的一絲力氣耗光,我在九兒懷中吊着最後一口氣,她捧着我的臉不斷搖晃我,又不敢太用力,急得放聲痛哭,我擡眸看她被眼淚堆滿的小臉,我叫她名字,她立刻止住哭聲,生怕錯過我說的每個字。
“如果我在一會兒的手術中出了任何意外,先生也沒有趕過來的話…”
“程小姐不會出意外的!程小姐吉人天相,被佛祖和神靈保佑,您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先生也不會允許發生任何意外。”
我張了張嘴還想交代點什麼,她一隻手捂住我的脣,另外一隻手死死箍在我腰間,爲我減輕顛簸之下帶來的顫動,“都什麼時候了,您怎麼還烏鴉嘴!這世上哪有詛咒自己出事的!”
保鏢把車幾乎開飛,他額頭上緊繃的皮膚露出一道道青筋,我不斷從後視鏡觀察我的情況,確定我是否還能堅持,我聽到輪胎摩擦地皮發出的嚓嚓響,似乎磨出了一簇滾燙的火光。
車衝進醫院停車場,又接連追尾了兩輛還沒有停穩的私家車,碰撞中九兒死死護住我,沒有讓我從她腿上翻滾下去,保鏢根本來不及找車位,他從最初聽我的叫喊到發現我連呼吸都十分微弱,這樣的過程使他慌了神,擔心我會熬不住一屍兩命,那麼周逸辭暴怒之下,這一車的人誰也活不了。
保鏢急忙拉開我這邊的車門,緊隨其後駛入的另一車也停下,還沒有完全穩住保鏢便衝了下來,他們聯手將我托起,九兒護住我的臉,保姆用毯子蓋在我身上,早已接到消息等候在急救大樓外的醫護人員把我擡上擔架,飛快衝入準備好的手術室。
保鏢拉住其中一名護士,“裡面是周逸辭先生的家人。”
護士一愣,她反應過來迅速點頭,“我知道,我們會盡全力保母子平安。”
保鏢露出一抹兇狠,“不能出一丁點差池,否則所有人都逃不了爲程小姐陪葬。也不要泄露出去一絲風聲。”
護士說明白,保鏢鬆開她,她詢問了九兒我的血型,又到血庫取了三袋備用血漿,手術室大門隨即關合住。
頭頂刺目的白光搖晃着,散發出陌生的令人膽顫心驚的灼熱,我躺在手術檯上已經氣息奄奄,醫生不知道在我身下忙活什麼,她時不時擡頭讓我深呼吸,用力,可我根本沒有半點力氣,我心裡在使勁,但身體卻軟綿綿的。
另外兩名年紀略長的男大夫從手術門外匆忙進入,他們按住我因爲疼痛而不斷搖晃抖動的身體,爲我進行了一個簡短的檢查,然後非常凝重對旁邊的護士說,“產婦現在的情況非常虛弱,羊水已經破裂,胎兒很容易窒息,沒有足夠的時間支撐她自然分娩,準備剖腹手術。”
我被打了一針麻醉劑,眼前幾抹白色的身影不斷拂動,越來越模糊,刀剪鉗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很快我便陷入一片毫無知覺的黑暗中。
我做了一個猶如在海水中起起伏伏的夢。
像是噩夢,因爲我狠孤單。
身處一條冗長的深巷,怎麼走都沒有盡頭,最初我抱着孩子,他在我懷中笑,我死死抱着他,可還是沒有逃過被奪走的厄運,周逸辭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他只有自己,我以爲他來接我,接我遠走高
飛,我笑着要撲過去,他卻在我到達他旁邊時,將我狠狠推開,並從我懷中抱走了孩子。
空蕩下來的手臂令我意識到了什麼,我瞪大眼驚恐喊叫,孩子臉上的笑容瞬間變爲啼哭,他似乎不認識周逸辭,完全無法在他懷中安分,他嘹亮撕裂的哭聲在死寂的深巷蔓延,每一聲都聽得我心如刀絞。
周逸辭不允許他哭,他十分厭煩用寬厚的大掌捂住孩子口鼻,哭聲立刻戛然而止,只剩下悶悶的嗚咽。
我嚇得渾身發抖,我看到孩子的臉在他掌下已經變爲青紫,彷彿隨時都會窒息,我跪下哀求他不要這樣,會悶死孩子,求他還給我,我不再奢望什麼,只要這個孩子。
可他根本不理會,他站在距離我一米之外的位置居高臨下俯視我,“現在知道妥協讓步了嗎?我給過你幾次機會。”
我後悔極了,悔得幾乎要殺了自己,我向他磕頭哀求,他卻對此充耳不聞,他抱着早已沒有任何氣息的孩子轉身離開,我走了那麼久都找不到出路的巷子口,他只走了幾步就出去。
我對着他背影哭嚎,直到他徹徹徹底湮沒在一團濃重的霧氣裡。
我嚇得醒來,分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我想要起身,卻發現連眼睛都睜不開,沒有力氣,沒有一丁點力氣,腹部的巨痛和發脹讓我蹙眉,好像裹着那麼多氣無處發泄,我無比僵硬停頓下頑抗的動作。
寂靜如幽谷,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似乎有燈光在照着我,眼皮意外的世界很刺亮,我本能動了動嘴脣,乾裂的喉嚨,發苦的舌頭,和我不管動任何一處,都很疼的腹部。
我感覺得到肚子平坦下去,裡頭空空蕩蕩,我想要摸一下,看是否孩子不見了,但無論手指怎麼動,手臂都擡不起來,重重墜在被子上,像被點了穴位。
我朦朧中聽到九兒在喊,她喊先生,程小姐似乎有意識了。
她聲音很激動澎湃,我半夢半醒,腦子昏昏沉沉,接二連三的刺痛讓我的理智起死回生,我終於積蓄了一絲力氣睜開眼看這個隨孩子出生而天翻地覆的世界,視線是模糊的,塗着白色的水墨,塗着滄桑的雲霧,兩張臉在我眼前定格,似乎屏息靜氣的觀察我,又微微搖晃起來,繚繞的霧氣褪去,一切變的清明,九兒看到我醒來,她驚喜的在旁邊跳起來,她大喊着菩薩保佑,看來信佛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處。
我將視線從神神叨叨的她身上收回,看向另外一側,距離我最近的地方,我手被男人握着,很溫熱寬厚的大掌,有點粗糙,但正是我無比熟悉的粗糙。
周逸辭臉上難得有這樣美好純粹的笑容,不夾雜算計與陰謀,不存在陰險和姦詐,笑得溫潤明朗。
他將頭俯下,脣貼着我額頭深情吻了吻,“辛苦,孩子媽。”
似乎什麼都很值得,越是艱辛得來越是那樣彌足珍貴,那樣窩心的暖和。
他還是穿着早晨離開時的一身新郎服,西裝釦子打開,襯衣皺皺巴巴,下巴長出凌亂的鬍子,而越過他頭頂,窗外的天是深藍色,深藍中透出一股淺白,淺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深,變亮,很快就氤氳出了金光,他握住我的手腕戴着表,顯示時間是六點零一分。
我昏睡了半天和一夜。
我終於體會到做母親的感覺,三魂七魄都牽腸掛肚着小小的嬰兒,而不再自私到完全顧着自己的喜怒哀樂權勢惆悵,我迫不及待問周逸辭看過孩子嗎。
他說看了,護士抱出去時正好看了,還拍了一小段視頻。
我激動要看,這一激動手臂緊繃,忽然抻到了什麼,背部刺痛,我低低叫了聲,周逸辭迅速探身下來按住針頭,他等了一會兒不見流血,也沒有青紫,這才緩慢鬆開,我發現自己在輸液,怪不得左臂涼絲絲的,肉裡頭疼。
他從椅子上拿起錄像機,正在那裡撥弄,我問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隨口說,“是一隻沒有毛的小豬崽。”
我氣得啐他,可沒有太多力氣,啐得毫無殺傷力,連一點唾沫都沒噴出去,我讓他好好說,他悶笑出來,“很像我。”
我笑着說恭喜你,他說客氣同喜。
他將錄像機遞到我面前,我仰躺在牀上看,畫面中護士掌心託着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真的只有兩隻手那麼大,全身皮粉,皮膚皺巴巴的,像被踩了一樣,閉着眼睛,啼哭的聲音很大,還沾着一點血。
護士說母子平安,恭喜周先生添了小公子。
拍攝的人是吳助理,他將攝像儘可能在不傷害不感染孩子的情況下近距離拍了兩個特寫,醜得像個小老頭,他拍完後拿着錄像機走到醫生旁邊,請他到一側聊聊,鏡頭這時隨即灰暗下來。
我顧不得想吳助理找大夫聊什麼,是否有關保密今天我生產的事宜,我滿腦子只沉浸在孩子醜得如此驚天動地,讓我難以直視。
我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周逸辭,他還在回味這樣一幕
,面容非常快樂,眉眼填滿了柔情,我不可思議問他,“這像你嗎?”
他說當然像。
我愣了愣,“你出生時也這麼醜嗎。”
他來不及說什麼,我就充滿歉意,“不用安慰我,也許真的是我基因問題。”
他哭笑不得,露出幾顆牙齒,“都會這樣醜,等長開了就很好,再生長几個月會變得非常漂亮,護士也都在說,我們的孩子最漂亮。”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可以抱抱嗎。”
周逸辭說暫時不能抱,還在保溫箱,早產需要很長時間來恢復,他也沒有抱,讓我耐心等一等。
我想起孩子名字,問他叫什麼,其實我早就準備好,不過我準備的是女孩名字,我並沒有想會這樣有運氣如願以償爲周逸辭添子。
他薄脣吐出兩個字,“文珀。”
我傻呆呆問他姓什麼。
周逸辭柔和的臉色驟然一變,他盯着我有些水腫的臉,“你說姓什麼。”
我咧嘴故意氣他,“姓穆。”
他冷冽笑,“這個穆是跟了誰的姓,你說得很順口,我怎麼不知道。”
我眯着眼睛說,“那不重要,重要是更合適,更能對外界去講。再說你本來也姓穆,你自己固執主意正,非要改隨母姓,纔有了周。但如果姓穆,也沒有任何問題。”
周逸辭將錄像機蓋扣上,隨手放在牀頭櫃,他皮笑肉不笑,“抽絲剝繭層層分析,有道理。”
我說是吧。
他冷笑,“可我偏偏不聽。周文珀,沒有什麼不好講。”
我抓緊最後時間氣他,“那程文珀呢?是不是更好聽。”
周逸辭對待孩子姓什麼非常不願玩笑,他臉色僵沉下來,“程歡,你是不是欠打。”
我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力氣全都撂在和他拌嘴上了,我打了個哈欠,腹部脹氣漲得難受,我剛想說睡覺,保姆提着一些食物禮盒從門外進來,她發現我醒了,立刻跑進來道喜,她將東西放在地上,從裡頭拿出一盒藕粉,讓九兒沖泡來餵我喝點解包排氣。
她伸手在我頭髮上摸了摸,頭髮還有點溼,沒完全晾乾,她十分感慨說,“女人生孩子雖說危險,但只要醫生措施做得好,不管怎麼生都能平安,程小姐這次可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來的路上還吉凶未卜,這麼脆弱的身子,被折騰得沒力氣,險些就撒手人寰。”
她說完看了看周逸辭,“先生要好好待程小姐,爲了您的骨肉程小姐搭進去半條命。”
周逸辭嗯了聲,他接過九兒衝調好的藕粉粥,保姆試探着要扶我起來一點,問我能否堅持,周逸辭說不用,他將勺子舀了些放平,遞到我脣邊,確定我**了,才微微傾斜灌入進來,保姆用帕子墊在我下巴上,不小心滴落下去的也不會弄髒衣服。
我喝光了那碗藕粉,我告訴保姆還想吃醉酒鴨和春捲,保姆說吃不了,過兩天再說。
我還不死心,“那切得薄薄的,很薄一片。”
保姆很好笑,“剁成碎末現在也不成。”
周逸辭拿着一條熱毛巾爲我擦手臂和脖頸上的汗漬,“饞豬。”
我聽到他罵我立刻偏頭瞪眼,“你個種豬,烏克蘭乳豬,全身都是毛的大白豬。”
他抿脣不語,勾着一絲笑。
我罵痛快了纔看到他胸口上還掛着一隻別針,上面有一片被扯斷的紅綢,我忽然想起來昨天我生產鬧得最兇時他正好婚禮儀式,我下意識問他婚禮怎樣了。
周逸辭爲我擦拭的動作依舊流暢沒有停頓,“結束了。”
他說完笑,“是不是睡糊塗了,這都是昨天的事情。”
我剛繼續問他,病房門忽然被人推開,同樣來不及脫下服裝的吳助理,胸口還彆着伴郎的紅花,他看到我醒來,朝我道喜問候,然後朝周逸辭點了下頭,示意他出去說話。
周逸辭剛要起來,我反握住他的手,他垂眸看我,我盯着吳助理不鬆開,後者很清楚我此時的分量,生下兒子後周逸辭勢必對我幾乎百依百順,他沒了法子,只好直接開口,“樑小姐來了,正在往樓上走。周總是否親自來應對,還是我幫您解釋。”
周逸辭回頭看了眼窗外,這邊是住院部,在醫院整體的最後方,他不知有沒有看到樑禾依,他轉過來對吳助理說,“你打發不了我再出去。”
吳助理說是,他退出房間,將門輕輕合住,我不可思議看着周逸辭,“她來給你道喜?”
我情不自禁哎呀了一聲,“女人的心到底還能有多大。”
他伸手在我鼻樑上颳了刮,“不困嗎。”
我說不困,鬥志昂揚。
他嗤笑出來,手指溫柔在我臉上撥弄着,將那些溼漉漉黏住的頭髮一縷縷挑開,走廊上寂靜了片刻,隨即一陣尖銳的腳步聲響起,我聽到吳助理非常恭敬喊了聲周太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