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鈞仁躺在臥室房間的牀上,聽着客廳裡傳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知道,那是季鬱在整理被摔碎的木吉他。
然後是撿碗筷,打掃掉在地上的碎碗碟的聲音,廚房刷碗的水流聲。
浴室傳來水聲,她在洗澡。
每天洗澡就像是她的功課一樣。
在她患上失眠症的那段時間,駱鈞仁取笑她——可以兩三天不睡覺,不能一天不洗澡。
季鬱剛剛的那些話,還有如在耳際揮散不去。
原來,只是送給你一把吉他而已,你就把它,當作是珍貴的禮物,當作是你的孩子——我送給你的。
可是,駱鈞仁買下那把被琴行老闆當作“老婆”的吉他,完全是即興的,隨心之舉而已。
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他從小向來如此——每當吳啓悠熱鬧他,刺激他以後,他就會像是仇富一樣的,揮金如土的揮霍金錢,買一些匪夷所思,甚至是用不到的東西。
小的時候,他是花駱振鐸的錢,長大以後就是自己的開銷。
至於摔碎那把琴,也是即興的。
因爲她說,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會想到範雲想。他令她感到難過的時候,她也會想到範雲想。她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想到範雲想,她提醒自己,不能把他忘了。
還有,範雲想在掛上電話之前的那句,要把她接走。都令他感到憤怒。
駱鈞仁想起她哭的時候,他丟給她一個毛巾,讓她不許發出聲音,然後還逼迫她在自己的監視下,和範雲想通電話的樣子。
她真的如她所言的那樣——和他就像是“發生了爭執,發生了不愉快,可是在外人面前依然相敬如賓,恩愛有加的。關起門來再打的頭破血流,也不想讓外人蔘與他們之間的感情問題”的那種夫妻一樣。
他總是這樣,脅迫她做他的“同犯”,也做他的“人質“。她每每都尊崇着他的遊戲規則,按照他所部屬的每一步去行進。
他回憶起她剛剛抱住他的小腿,避免他踩到碎木屑受傷的那個樣子,忍不住心軟了下來。
他外表對她有多麼冷漠無情,內心就對她給予了一樣多的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考驗她,或者說是折磨她的目的是什麼。她明確的說到,也明確的體現出來,她所愛之人,就是範雲想,不會再容納的下其他人。
她就像是他的階下囚一樣,被他挾持着。
不知過了過久,駱鈞仁昏昏欲睡,卻聽到了大門被關閉的聲音。
他起身來到客廳,發現一切都已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只是她不見了。
她幹嘛去了?是去倒垃圾了嗎?
駱鈞仁回到他房間的窗口去看,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小區的小廣場上。
她劃亮了火柴,去火化那把吉他的碎屑。
駱鈞仁冷眼看着她,心裡想到:她是悲觀主義情結嚴重的人吧。就像是”黛玉葬花“一樣。林黛玉覺得花落以後埋在土裡最乾淨,季鬱和她一樣,對於美有着獨特的見解吧。
駱鈞仁又一想——上次他們倆也是在這裡,燒了季鬱爲他未出世的孩子做的嬰兒牀,祭奠他的孩子。可能她是想把這把特別的吉他也快遞到天上去吧。
駱鈞仁就站在窗口看着她,直到木頭燃成餘燼,她向樓棟的方向走回來,駱鈞仁才重新躺回到牀上。
季鬱開門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
見她回來了,駱鈞仁也總算是安心的,沉沉的睡去。
深夜,駱鈞仁聽到季鬱房間傳來痛苦的申吟聲,和頓重的,掉落在地面的聲音。
駱鈞仁驚醒,從牀上起身,來到客廳,站在季鬱的房門前敲門,低聲叫道:”季鬱,給我開門。“
她沒有回答,只是依然傳來隱忍着的輕哼聲。
駱鈞仁自從她上次鎖門以後,就配了她房間的鑰匙。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的牀頭櫃裡,找到鑰匙,打開季鬱房間的門。
他看到季鬱的身體瑟縮成一團,滿頭冷汗的倒在地板上。
駱鈞仁俯身推了推她,叫道:”季鬱,你是哪裡不舒服?“
季鬱弓着背,疼的直在地板上竄動。
駱鈞仁用鼻子籲出一口氣,將她抱回到牀上,扒開她蜷縮的身體,看到她用雙手痛苦的捂住腹部。
駱鈞仁拉起她的一隻手,手指的溫度冰冷。他向她問道:”是肚子疼嗎?我送你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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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鬱這纔開口說話,異常艱難的:”不要...我不要去醫院。我也不要...不要你在這裡陪着我...“
駱鈞仁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別鬧了行嗎?誰知道是不是又是胃出血?平時都撲騰不過我,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力氣抵抗我?“
說着,就將她抱了起來。
季鬱拉着他的衣袖,苦苦請求道:”求你了,鈞仁,我不要去醫院。每次去醫院,都會發生好多難過的事情,不想再回去。求求你。“
駱鈞仁煩躁的說道:”那你到底想要怎樣啊?“
季鬱說道:”給我去痛片吧,鈞仁。我真的好痛。“
駱鈞仁將她放在牀上,抱着手臂看着她,說道:”你以爲藥是隨便誰都可以吃的?“
駱鈞仁拉着她的腳,對她說道:”頭躺在枕頭上,身體躺好,平躺。“
季鬱疼的向回收縮。
駱鈞仁一隻手控制住她的腳,然後伸手按她的闌尾部,問道:”這裡疼嗎?“
季鬱皺着眉,點了點頭,面露難受。
駱鈞仁也跟着皺了皺眉,然後按住相反的方向,左側小-腹腎臟的位置,問道:”這裡呢?“
季鬱依然是那種難忍的疼痛。
駱鈞仁又按住中間的位置。
季鬱疼的身體蜷縮起來,額頭上的冷汗沁溼了額前的頭髮。
駱鈞仁給她蓋好被子,他在心裡已經有了結論——季鬱是由於心中鬱結,緊張所引起的神經性腹痛。她是在駱鈞仁突然殘忍的冷落她,所以應激性的心裡受到創傷,所以引發器質性的病變。
就像是上次,駱鈞仁趕她走,她就對他帶回家的那個女人,產生複雜性的依賴情愫一樣。其實下意識的只是想要留在他的身邊,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惡劣的態度和情緒,就是她心靈上最大的陰影。她的這種近乎偏執的依賴,就是他束手無策的魔障。
駱鈞仁拂去她額上的汗珠,說道:”丫頭,是我又帶給你痛苦了嗎?“
季鬱拉住他的手,懇求道:”鈞仁,給我幾篇去痛片好嗎?我真的,忍受不了了。“
駱鈞仁將手,隔着她的衣服,扶在她平坦,肋骨突出的小-腹上,說道:”季鬱,你不可能同時闌尾疼,膽囊疼,胃疼,卵巢疼。你是心理上受傷了,對嗎?你其實沒有事,沒有病理上的問題,你明白嗎?“
季鬱閉着眼睛,流下眼淚,脆弱的說道:”你就......這麼恨我嗎?想要欣賞我......疼痛到死的過程嗎?你輕視我的眼淚,輕視我的愛情,輕視我的痛苦......我就這麼不堪嗎?爲什麼你就不能夠像......我喜歡你的才華那樣的,對我保有一點的客套的尊重呢?一定要把我踩在腳下,埋在土裡,才能讓你滿意嗎?“
駱鈞仁煩躁的起身,翻箱倒櫃的找到去痛片,給她倒了一杯水,又重新走到她牀前。
在他擰開藥瓶的時候,季鬱像是一個藥癮者一樣的,抓起大把的藥片,塞進自己的口中。
駱鈞仁慌張的掐住她的咽喉,禁止她全部吞嚥下去,然後掰開她的嘴,將溶解的藥片摳出來。駱鈞仁沒忍心再去責怪她,再去打她。
他重新倒出來兩顆藥片,對她說道:”只能吃兩顆。“
季鬱冰冷的小手顫抖着,那過他手中的藥片,放進口中,吞嚥下去。
駱鈞仁將水杯遞給她,說道:”喝點水,不然會灼燒嗓子。“
季鬱順從的喝了兩口水。
由於雙手發抖,水流順着她的嘴邊,脖子,沾溼她的衣服。
駱鈞仁接過水杯,拿過晾衣繩上的毛巾,替她擦了擦嘴邊的水漬,和脖子。
又替她拍了拍枕頭,將她按倒在牀上,說道:“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季鬱老老實實的躺在被窩裡,淚眼婆娑的看着他,說道:“謝謝你,你回去吧。”
駱鈞仁用手擋住她的眼睛,說道:“不想看到我,就閉上眼睛吧。等你睡着了以後,我就回去了。不然我前腳一走,你後腳又該翻天覆地的折騰我了。”
駱鈞仁能夠感受的到,她的睫毛煽動,拍打着他的掌心。她沒有乖乖的閉上眼睛,而是屏住呼吸,寧靜的聽着他對她說的話。
駱鈞仁突然掀開遮住她眼睛的手掌。
季鬱目光如炬的看着他。
駱鈞仁命令道:“把眼睛閉上。睜着眼睛怎麼睡覺?”
季鬱無動於衷。
駱鈞仁又將手遮住她的眼睛。
他觸碰到她眼眶的淚珠。
隨之又將手挪動開。
季鬱依然睜着眼睛,如同被他施了法術般的滯在原地。
駱鈞仁冷着臉說道:“我是說真的,季鬱。你不會是想耍賴,讓我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吧。”
季鬱說道:“我的眼睛好像也生病了吧,它們現在閉不上......鈞仁,那你回去吧。我沒有要你留下來的意思。”
駱鈞仁又伸手覆蓋住她的眼睛,說道:“你全身都病了纔好呢,這樣我就可以給你遺體捐贈,掙一大筆錢。你活的時候沒創造出什麼價值來,死了就造福一下我吧。”
駱鈞仁這次將手蓋了很久,然後又猛地一下拿起手來,看到她還是睜着那雙無害,晶瑩的眼睛看着他,他笑了笑。
季鬱看到他露出了笑容,便也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來。
駱鈞仁捏住她的下巴,說道:“傻不傻啊你。”
季鬱回答道:“你的身邊全都是聰明人,那就留下我一個傻子吧。傻子要的沒有聰明人多,傻子還可以逗你笑。你不是很合算嗎?”
駱鈞仁說道:“你什麼時候逗過我笑?你一直都在惹我生氣,什麼時候逗過我笑?”
季鬱拉下他那隻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將那個寬厚,溫熱的手掌,貼在自己冷冰冰的面部,柔聲說道;“鈞仁,我答應你,明天去林幼一家完成任務,一定完成任務,好不好?”
駱鈞仁抽回自己的手,說道:“你要是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了。”
季鬱低下頭,不再看他,說道:“你是......已經放棄我了嗎?“
駱鈞仁擡起她的下巴,讓她看着他的眼睛,問道:”喂,你肚子還疼嗎?“
季鬱悲慼,沉痛的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冰冷的腹部,回答道:”我疼的快要死掉了。“
季鬱是駱鈞仁作爲音樂劇導演這麼久一來,頭一次見到的,是憑藉心理因素能夠引發行爲上的異端,和身體上的疼痛和扭曲的人。她的敏感就如同詩意一般。如同他將她這一點,操控,發揮在劇目上,那肯定是異於常人的,了不起的一種迷幻了現實和戲劇的超現實主義的表演。
她對於他的信任和依賴,已經算是她的一種天賦異稟。
駱鈞仁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轉身離開她的房間,將門帶上。
季鬱無助的咬着被單,隱忍着哭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駱鈞仁猛地推門進來,抱住季鬱的脖子,然後側身坐在牀邊,將她的頭支撐在自己的腿部,把他的頭扣在自己的腹部,說道:”你不是說,看完我的舞蹈,想要給我一個擁抱,但是你什麼也不會做的嗎?以後你想去做,但是害怕做不到的事情,你要告訴我,交給我去完成。“
季鬱怯懦的問道:”鈞仁,你現在是......原諒我了嗎?“
駱鈞仁反問道:“你做錯什麼事了嗎?”
季鬱回答道:“我惹你不開心了......我沒有接受,你要送給我的小動物。我沒有將碗裡的飯吃完,我還打破了碗,我沒有守護好......Bésame。我惹人厭煩的,沒完沒了的哭。“
駱鈞仁捏了捏她的後脖頸,說道:”我沒有放棄你。所以你也不要把你自己的放棄,當做我對你的放棄。知道麼?以後,你都不可以輕易放棄,你要在我離開了,放棄了以後在放棄。知道嗎?“
季鬱點了點頭,從他的腿上躲開,坐在牀上,說道:”你回去吧,我不痛了,可能是藥效起到了作用吧。“
駱鈞仁又拉着她,將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說道:”明天去林幼一那裡,盡力而爲。做不到也不要勉強。注重你自己內心的感受和體驗,不要受到林幼一的影響,也不要接收任何人所傳遞給你的暗示,知道嗎?“
季鬱在半夢半醒之間喃喃囈語道:”女人的身體,對於你們而言,就那麼有誘-惑力嗎?和你對我所說的話相比,一樣的有誘-惑力嗎?語言是心靈包裝的外衣,不穿上外衣,謊言和真相都只是一副臭皮囊而已。繼父盯着我的身體看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有多醜陋了。我能夠愛你的智慧,愛你的藝術天賦,愛你的王者風範,愛你的舞蹈,愛你的寡情。難道僅僅因爲身體上的缺陷,你就不能夠再縱容我一次嗎?我只想把完好的我自己插在你的藝術作品裡,我不想以一個怪異的姿態出現在你的劇目之中。可能這個角色,誰都能夠比我完成的好吧。因爲我根本就不適合這個角色。鈞仁,我根本就不適合留在你大膽,前衛的劇組裡,我也不適合站在瀟灑,隨性的你的身邊......“
駱鈞仁捏住她的兩片喋喋不休的薄脣。
閉上眼睛的季鬱,乖順的停止。
駱鈞仁低聲說道:“那只是因爲,你實際上是‘特蕾莎’,而不是‘薩賓娜’。你無法站在你的對立面的立場去詮釋一個和你截然相反的人。對嗎?”
季鬱好像在睡夢之中,還能夠聽見。
便安逸的躺在他的腿上,輕輕地點了點頭。
駱鈞仁伸手輕撫上她的臉,說道:“季鬱,沒有你辦不到的事,沒有以你的敏銳,駕馭不了的角色。我等着你明天交上來的功課。我希望能夠和你今天在琴行交的功課一樣好。”
說完,駱鈞仁將她的頭放在枕頭上,幫她把被子蓋好,轉身走出了她的房間。
夜,照亮了夜。
痛,戰勝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