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上甘嶺●英雄嶺(8)

八連四班在597.9高地9號陣地上的故事僅僅是十二軍在上甘嶺戰役中的一個縮影。在同一個高地上的3號陣地上,十二軍出了一名“一級英雄”胡修道。胡修道後來獲得了“朝鮮**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榮譽稱號。再後來,胡修道成了十二軍的副參謀長。

著名作家楊朔專門寫過胡修道在上甘嶺戰役中的故事,題目是《金星英雄》。現節選摘錄如下:

上甘嶺坐落在金化前線。1952年秋末冬初,朝鮮停戰談判一再遭到破壞,敵人野心不死,對上甘嶺發動了一次自吹是“一年來最猛烈的攻勢”。而在11月5號那天,就是美國大選的日子,範佛里特和李承晚等又親到前線打氣,整整發動了一天最猛烈的攻擊。攻擊的重點是上甘嶺右側的59⒎9最高峰。

就在這“一年來最猛烈的攻勢”的最猛烈的一天,胡修道和少數同志一起,負起最艱鉅的任務,守在那個敵人攻得最猛的主峰上。

主峰上有3個陣地。盡前頭是“9號”陣地,右首是“10號”,左首標做“3號”,相隔都不遠。胡修道由班長李鋒帶着,還有個叫滕土生的新戰士一起,接到連長的命令去守“3號”陣地。說是陣地,其實工事早叫炮火摧毀了,山頭打得光溜溜的,全是鬆土,只有塊大青石頭,上半截打得粉碎,剩下的石頭根還有兩拓長、半人多高,對付着能藏住3個人。

李鋒是個老黨員、老戰士,爲人又沉着,又精細。他吩咐胡修道在石頭邊上觀察動靜,又囑咐說:“要沉住氣!見到敵人不要慌,你聽我指揮好了。”

胡修道極力想沉住氣,只是頭一回打仗,心裡總有點慌。

敵人陣地上“呼隆呼隆”響起排炮來。胡修道急忙往大石頭後一縮,只覺得整個山頭亂搖亂晃,遍地像火燒一樣,冒起黑煙,嗆得人嗓子發辣。胡修道揉揉眼,探出頭去一望,緊自喊道:“班長,敵人上來了!”

李鋒卻不慌不忙說:“你沉住氣,聽我的口令!”

敵人越爬越高,胡修道也看不清有多少,只顧抓着根爆破筒,又擔心爆破筒打下去,能不能響。只聽李鋒叫了聲:“開槍!”胡修道臉趴到地上,這個猛打啊,一根爆破筒,一個手雷,又是一個手榴彈,摸到什麼打什麼,也不知打到哪裡去了。旁邊有**聲叫喚,他也聽不真,一回手摸到根爆破筒又要甩,忽然讓人一把抓住手腕子,驚得他擡頭一看,原來是班長。

胡修道用手擦擦臉問:“幹啥?”

李鋒憋不住笑道:“你說幹啥?敵人早打下去了,喊你也不聽!你瞧瞧,敵人都在我們前面擺起來了。”

胡修道往下一看,可不是,山半腰擺着一大堆死屍,都是敵軍。心裡一高興,笑了。

李鋒問道:“你剛纔是不是有點怕?”

胡修道怪不好意思地點一下頭。

李鋒又問道:“爲什麼害怕?”

胡修道說:“你看,敵人像一窩蜂似的擁上來,我們只3個人。”

李鋒說:“你過去不是學過戰術,要以少勝多嘛。別趴着頭打,看你Lang費多少彈藥!”這時,敵人正轟着的炮火忽然停止,高射機槍子彈飛上來,接着變成單發。李鋒急忙說:“快出去看看,準是敵人又上來了!”

可不是,又上來了。這回胡修道看的真真亮亮,有兩個多排,都穿着綠衣服,戴着鋼盔,大揹着槍,腰裡掛着手榴彈,波Lang一樣往上涌。山坡太陡,土又鬆了,敵人一走一滑,索性往上爬。胡修道膽子壯了,直到敵人離的不遠,才由滕土生供應彈藥,他和李鋒兩人一個打前,一個打後,只打得敵人有的往下滾,有的嚇懵了,抱着腦袋四下亂竄。我們的炮兵羣剛好開了腔,炮彈落雨點一樣,攔住敵人一個勁砸,砸得鋼盔滿天飛,迎着太陽閃閃發亮。

胡修道探起身來,笑着喊:“你看,多好看哪!”

李鋒叫:“快回來,別吃了敵人的虧!”

胡修道剛一縮回來,大石頭旁忽閃一亮,曲射炮打來顆燃燒彈,風一刮,煙火滿地滾。炮又打上來了,一排一排的,落到山頭虛土裡,也不大響,光聽見噗噗噗,塵土爆了大煙。炮剛一轉移,胡修道趴着頭一望,敵人緊跟着彈着點,擺成後三角隊形,涌上來,眼看着爬到頂了。

李鋒低聲叫:“快!你打你那路,我打我那路,再合力消滅中間的!”兩個人霹靂暴火甩着手雷。可是哪打得及?敵人還是死命往上躥,手榴彈都扔上來了。我們的火炮發了大脾氣,只聽見頭頂上刷刷刷刷,炮彈活像長了眼睛,不偏不歪,亂紛紛都落到敵羣裡,一時打得半山坡狼煙地動,鬼哭狼嚎。

胡修道見敵人又敗下去,連忙縮回石頭底下,渾身上下汗水溼透了,氣都喘不勻,只是頭頂痛的厲害。用手一摸,帽子燃了火,頭髮燒得吱啦吱啦響。趕緊把帽子丟掉,不想背上也燃了火。

李鋒捧起把沙土,揉熄胡修道背上的火,見他衣服裡外都燒透,皮也燒爛了,便用食指輕輕按着他的傷問:“痛吧?”

胡修道扭開身說:“痛?敵人才夠痛的呢!”

打到半頭晌,只聽見連長在附近的指揮所洞口喊:“李班長!‘9號’陣地人不夠了,你去守住!”

李鋒臨走,再三囑咐胡修道和滕土生說:“我走了,你們要好好守住陣地,保持我們的榮譽!”說着一步跑出去,一轉身又跑回來,含着深意看了胡修道一眼,這才彎着腰往前跑了。

胡修道心裡一翻騰,從心眼裡捨不得離開這個好班長。班長一走,陣地上只剩他和滕土生兩人了。

敵人炮又響了。這回特別奇怪,都是重炮,打得也特別厲害,胡修道尋思着:“這又是玩的啥子詭計呀?”一探頭,只見上來好大一片敵人,個子挺大,笨手笨腳的,穿的衣服雨布不像雨布,呢子不像呢子,背的是一色的卡賓槍。中間有個人爬着爬着一擡頭,擎起望遠鏡朝上望。胡修道一下子看清他的臉:高鼻子,滿臉黃毛—美國鬼子呀!

胡修道的心裡火呼地冒起來了,罵出聲道:“狗東西,你來了!過去你打我,今天該我打你了!”兜頭甩過去個手雷。隨着一股煙,那傢伙不見影了。準是收拾了個指揮官,其餘的美國兵上也不上,下也不下,光在半山坡上哇哇亂嚎。

胡修道大喊:“趕快打!趕快打!”抓過自動槍,跪起來往下就掃。有兩個鬼子拖起死屍的腳往下跑,胡修道笑着喊:“請你在這裡睡覺吧!”自動槍一掃,都倒下了。

胡修道樂得大聲問滕土生:“你看打得好不好?”

滕土生也樂得喊:“打得好!”

忽然“10號”陣地跑來個戰士到連指揮所說:“10號打得沒人了……敵人攻得正急!”

連長一眼望見胡修道,什麼沒說,只朝“10號”陣地使勁一揮手。那邊陣地上烏煙瘴氣的,敵人炮打得正猛。守陣地的只剩一個戰士,掛花了,躺在個打塌的貓耳洞裡。胡修道和滕土生從一個彈坑滾到另一個彈坑,撲上去時,剛巧來得及打退敵人,保住了陣地。

那貓耳洞太窄,容不下幾個人。胡修道想要搶修一下,又沒帶鍬,只得使兩隻手緊自挖土,一把一把往外捧。這時只見排長郭三旦瞪着燈籠眼,兩手提着手榴彈,從“9號”陣地一路打到“10號”,高聲問道:“敵人上來了沒有?“郭三旦一腳剛邁進洞子,左胳臂忽然垂下來,臉變了色。胡修道上去把他抱住,抱到貓耳洞裡,一摸他的左半邊身子,誰料到他的肋巴被炮彈打了個洞,熱血往外直冒。

郭三旦瞪着眼,疼得咬着牙,咬得咯咯直響,一聲不叫。胡修道拾起條米袋子給他纏着傷說:“排長,你下去養幾天吧,養好了再回來。”

郭三旦望着胡修道,好半天說:“胡修道,我不行了!……你死也要守住陣地。”說着臉發了烏,停止了呼吸。胡修道緊緊把排長抱在懷裡,眼淚止不住嘩嘩往下流,眼睛不離開排長說:“滕土生,你去報告連長吧,就說排長犧牲了!”

滕土生一走,胡修道輕輕把排長放到一邊,滿臉是淚,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想起應該修理修理工事,便有胳臂一擦淚,動手又去挖土。才捧了捧泥要往外送,一擡眼,就看見前邊幾步遠,一個小旗插到山上,緊跟着一羣李僞軍擁上陣地。胡修道清清楚楚聽見這羣傢伙喘着粗氣。當頭的一個又瘦又黃,兩手端着槍,眼神驚驚慌慌的,活像只耗子,四下亂瞅,一下子瞅見胡修道了,驚得定在地上有幾秒鐘,剛要開槍,胡修道厲聲喝道:“你還我的排長!”一顆手雷甩出去,那羣敵彷彿叫人一下子從地面連根拔掉,一個也沒有了。胡修道撐起前身要甩第二顆手雷,幾個人嗖嗖跳進洞子,對着他說:“連長的命令:你快回‘3號’去,這邊歸我們守。”

胡修道端起根爆破筒,才跳出去,3個陣地敵人都上來了。胡修道喊了一聲,單怕“3號”陣地會出差錯,腳跟像飛似的,一口氣奔到那塊大石頭底下。幸好那邊有另外兩個戰士守着,剛剛打退了敵人。其中一個右膀子掛了彩,胡修道替他綁好,一問,才曉得滕土生早負了傷,下陣地了。

胡修道問那個沒有負傷的人:“上來多久了?”

那人伏在石頭邊上觀察着說:“有一會兒了。”

胡修道又問:“敵人攻得兇不兇?”

那人說:“怎麼不兇?就像Lang頭似的,刷地上來,刷地又退下去—這不是,又上來了。”

敵人果真有點像Lang頭,3個陣地一齊往上漫。胡修道拿起個手榴彈,用牙咬住手榴彈弦,手一扯,甩出去了。甩出去一個又一個,嘴裡吐的手榴彈弦,轉眼一地。可是“10號”陣地鬧的什麼玄虛,敵人眼看着漫到山頂,還鴉雀無聲的,藏在洞子裡不動彈。胡修道回頭對指揮所叫:“連長,敵人上來了,‘10號’還不出來人打!”

連長從指揮所探出身子喊:“準是觀察哨犧牲了,不知道情況—快往那邊打!”

胡修道跳起來投過去個手榴彈,一炸,那邊陣地上的人引出來了,手雷、爆破筒一時響了起來。

那個新上來的戰士見敵人又敗下去,回頭一笑說:“怎麼這樣好打啊?”撐起身子想看。

胡修道叫:“快回來,別吃了敵人的虧!”

話音沒落,只聽山下當地一聲,聲音脆得很,不知什麼東西撞到大石頭上,崩的碎石頭到處亂飛。

指揮所的觀察哨喊:“敵人坦克來了!”

坦克轟隆轟隆的,有20幾輛,已經開到下邊山溝裡,黑壓壓的一大堆。坦克炮噹噹噹當,倒像是彈大鋼琴,正面直接摧毀着這塊大石頭,看樣子是想連根拔掉它。胡修道縮在大石頭背後,坦克炮一打,震得他的心發痛。光聽見連長在指揮所對着步談機喊榴彈炮。偏偏步談機出了毛病,好一陣說不出話去。

觀察哨忽然又叫:“注意!正面發現飛機。”

胡修道手遮着太陽,仰起臉一望,恰巧有架“油挑子”衝下來,子彈像潑水似的往下掃,嗚地從他頭頂上掠過去,帶起好大一陣風。山頭上的浮土揚起來,嘩嘩揚了胡修道一身,眼睛都迷得睜不開。胡修道背過臉去,緊揉着眼,這時突然聽見頭頂上嘶嘶嘶嘶,類似有羣螞蚱振着翅膀飛過去,聲音熟的要命。胡修道急忙爬到石頭邊上一看:山溝裡起了黑煙,直衝上天,那羣坦克活似受了驚的土鱉,亂**爬。胡修道一樂,不對任何人卻又像對世界每個**聲喊:“看見了麼?這才叫志願軍的榴彈炮呢。”

只是飛機也太狂了,又一架俯衝下來,差不多快貼着山尖了。胡修道冒了火,翻身坐起來,抓過自動槍,衝着飛機纔要打,那架飛機猛然間紅光一閃,在半空中炸了,炸得七零八碎。滿天飛的都是碎鋁片子。

胡修道正自奇怪,觀察哨興奮的吆喝起來:“飛機撞到榴彈炮彈上了!活該他找死!”

連長卻跳出工事,用警惕的聲音對全山喊:“各個陣地要小心!要注意!敵人該增加兵力了。”

偏巧在這當口,胡修道發覺石底下藏的彈藥不多了。四下一看,散在陣地上的彈藥也蒐集不起來多少。他的心往上一提,吃驚地想:“這怎麼好呢?”班長李鋒的話不覺闖進他的心裡:萬一這個山頭守不住,敵人一佔五聖山,對我們就不利了。胡修道往後一望,煙火騰騰的,從祖國來的親人就立在五聖山上看着他呢。媽更是從小就看着他。胡修道不禁在心裡喊:“你看着吧,我的親人,你兒子不會錯做了人,讓敵人衝到背後去!”

敵人可偏要衝上山。這回敵人撒的像是張大網一樣,3個人一堆,每人隔三四米,漫山漫野,數不清有多少,朝着3個陣地一齊攻上來了。胡修道扔出顆手榴彈,又扔出顆手雷,炸倒一兩個,擋都擋不住敵人。敵人照舊像潮水似的往上漫,眼看漫到頂了。

胡修道一把抓起自動槍,裝上子彈盤,霍地跳出來喊:“敵人上來了,爲祖國爭光的時候到了!”他跪在地上衝着敵人打起來,使的倒像是把大掃帚,來回左右一個勁掃,掃得敵人一個跟一個往下倒。一時間,3個陣地都響起自動槍,嘟嘟嘟嘟,連成一個音。我們的援軍及時從天空趕到,炮兵羣叮咣叮咣捶起來了……

黃昏,戰鬥結束。胡修道從早到晚什麼都沒吃。胸口都塞滿了火,一點不餓。記起上陣地前褲兜裡塞了兩個蘋果,掏出來跟人分着吃。這當兒,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戰士迎面走過來。那人的衣服撕成布縷縷,滿臉都是泥巴,光露着兩隻怪機警的眼睛,一口白牙。胡修道原本沒理會這人,一聽他說話,突然等於見到孃老子一樣高興,大聲叫道:“李班長!”

李鋒一聽出是胡修道,也大叫一聲,上來握住胡修道的手不放。

李鋒問道:“掛彩沒有?”

胡修道說:“沒有。你呢?”

李鋒應道:“我也沒有。”又笑着說:“你打得好啊!知道你們一天打退了敵人多少次衝擊嗎?”

誰說得上那個?胡修道光是嘻嘻笑。

指揮所的觀察哨從一旁插進嘴來:“我知道。光他那個陣地一天打退敵人41次衝擊,消滅的敵人足有280多個。”

李鋒笑着說:“你該立功了。”胡修道說:“你亂說。”

不是亂說。這個19歲的青年活生生地說明了敵人爲什麼在朝鮮會碰得頭破血流。敵人攻不動上甘嶺,更攻不動朝鮮,因爲在上甘嶺上,在每條戰線上,我們到處都有無數像胡修道這樣的人物。這是些有思想有理想的人。敵人摧毀不了我們人民的思想,就永遠不能摧毀我們的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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