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警察很快就來了,經過現場勘探,確定雷德威爾是自殺。不過在他的辦公室裡沒有發現遺書,也沒有任何留言。雷德威爾似乎也沒有親人,劇院裡的人一起爲他辦理了後事。三天後,雷德威爾的遺體在倫敦郊外的布羅普頓(Brompton Cemetery)公墓下葬,劇院裡所有的人都參加了他的葬禮。
公墓的草地裡,下葬的時候下着類似於霜凌的冰雨,人們用鐵鍬挖開潮溼寒冷的泥土,所有人都靜默不語。不遠處,冰冷的河水靜靜流淌,卻無法帶走人們的哀傷。
葬禮之後我沒有再回到克羅斯溫,而是直接去往了碼頭。前一天我就已經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並將一封信放在了院長史蒂夫﹒凱文先生的辦公桌上,跟他說應該取消《安琪拉之歌》的後續演出,並提醒劇院裡所有的人注意安全。我再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天了,無論怎樣,一定要儘快離開這座受詛咒的城市,也不管那個幕後操控者是否會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反正這座邪惡的城市裡已經沒有我在意的人了。我要遠遠地離開這座陰霾的罪惡之城,再也不回來。
走的時候,我只拿了自己的積蓄,一套換洗的衣服,以及安娜貝絲的日記。伊戈爾的那本我沒有拿,不管之前我們的命運有過怎樣必然的交織,以後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倫敦港口,售票員問我去哪兒的時候,我隨口就說出了“鹿特丹”這座城市。鹿特丹,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不知道我在那座城市又會擁有怎樣的經歷。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從我十二歲的那年起,就已經註定了永世漂泊的命運。無論走到哪裡,我都不會再與任何人發生任何瓜葛,因爲我只是個影子,一個居無定所的幽靈。我已經註定了將永世孤獨。
港口大廳裡坐滿了等船的人,都是些拎着大包小包的長途旅客,我手中過於簡單的行李反倒顯得有些與衆不同。坐在長椅上等的時候,我隨手又翻看起了安娜貝絲的那本日記。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樸素的母女,母親看上去很年輕,小孩子的頭髮卷卷的,正坐在母親懷裡擺弄着行李箱上的幾張字母卡片。這孩子似乎剛識字,而那些簡單的卡片一看就是家裡人自己做的。
“你的名字怎麼拼,親愛的?”年輕女子和藹地對自己的孩子說。
“A-L-I-C-E,Alice(愛麗絲)。”小女孩用稚嫩的聲音說,同時胖乎乎的小手將字母卡片擺了出來。
我微笑着看着這對幸福的母女,不由開始羨慕起她們。
這時年輕母親看到了我,禮貌地對我笑了笑。她笑起來很好看,有種讓人溫暖的親切感。
“多麼聰明的小姑娘!”我笑着說了句。
“我自己教的,”女孩的母親說,“沒辦法,我們沒有錢送孩子去學校。”
“您是個很好的老師!”我說。
年輕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姐,您的名字是什麼?”小女孩擡起頭來問我。
“米薩拉。”我隨口說出了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名字。
小女孩隨即低下頭,兩隻小手在行李箱上開始擺弄:“M-I-T-H-A-L……”
“是R,親愛的。”她的母親在一旁溫柔地在一旁提醒,然後笑着對我說:“光明之神,您的名字真好!”
“光明之神?”我有些不解。
“是啊,”年輕的母親說,“‘Mithras’是古波斯的光神,您的名字跟它很像!”
我不由低頭看了看小女孩拼出來的名字,MITHARA,怎麼跟伊戈爾日記裡頻繁提到的那個名字有些像?
或許是我在思考的時候不由地說出了聲音,被旁邊的小女孩聽到了。
“葉戈爾?”她稚嫩地說,不知是我無心說出來的話吐字不清,還是她聽錯了。
“什麼?”我被打斷了思路,回過神的時候那小女孩已經在行李箱上開始動手擺字母了。
“Y-E-G-O-R,是這樣拼嗎?”
我低頭看着她拼出來的名字,在我的位置上看那些字母的循序都是反着的。可是正因如此我似乎發現了什麼,突然覺得這個名字也特別熟悉。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下意識地用手掉轉了其中兩個字母的順序,然後突然就睜大了眼睛。在我的眼前,在那只有些陳舊的行李箱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名字——REGOY!
Regoy!瑞格 !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會不會只是個巧合?還是……
“小姑娘,你確定是這樣拼嗎?”
“應該沒錯,”孩子的母親低頭看了看自己女兒擺出來的名字,“這像是一個俄國名字,翻譯成英語就是Yegor,跟另一個俄國名字Igor (伊戈爾)很像。”
“俄國名字……”我不由在心裡唸叨着,“難道伊戈爾……”
“您怎麼了?”女孩的母親似乎看出了我表情中的異樣,有些關切地問。
“沒什麼……”我敷衍地說了聲,這時鈴聲響了,廣播裡開始提醒旅客登船。
或許是這些日子想得太多了,我這樣對自己說。然後擡頭對旁邊的母女倆笑了一笑:“走吧,咱們該上船了!”
年輕母親一手領着孩子,一手提着行李,走在我的前面。我們隨着人潮來到大廳外面,便看到了將要乘坐的船——布倫希爾號(Brynhild)。那是一艘大鐵船,看上去有好幾層。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船,不免有些興奮,同時心裡又有些莫名的不安。大船不時地響起汽笛聲,碼頭上人潮涌動,所有的人都提着行李準備開啓令人興奮的海上之旅。我見那位年輕的母親帶着孩子很不方便,便想幫她提行李。可就在我彎腰準備去接她手中的行李箱時,突然被人用一隻手扣住了肩膀。我心裡猛地一驚,本能地想回頭去看,可就在那一瞬間,腦後突然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別回頭,也別出聲!”
聽聞此聲我更是驚駭不已,因爲我已經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你想幹什麼?”我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
“別出動靜,跟我往回走!”身後的人說。
“我不會再回去了。”
“是嗎?”身後的聲音似乎帶着冷笑,“那你將要登上的這艘船就要重演十年前的悲劇!”
(指的是1912年的泰坦尼克號沉沒事件。)
“你究竟想要怎樣?”我開始有些氣急敗壞。
“看到那些無辜的人們了嗎?”身後的聲音說,“難道你想讓他們都給你陪葬?”
我看了看前面,那個年輕母親已經將小女孩抱了起來,她那捲卷的金色頭髮在陽光下特別好看。
“你別亂來!”我對身後的人低吼。
“那就看你是否聽話了!”
我又看了一眼那艘大船,看了看寬闊的泰晤士河河面,和水面上自由翱翔的海鷗。我差一點就可和它們一樣了。但是,我轉過了身。身後的人立即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拽着我離開港口。他的動作看上去就像個挽住自己妻子的英倫紳士,但實際手上的力道已經粗魯得跟抓俘虜差不多。我想從他的手裡掙脫掉,無奈周圍的人太多,他的速度又太快,根本就濟於事。
他就這樣拽着我一路走出了港口碼頭,回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街道上的人依然很多,我們快步往前走着,誰都沒說一句話。在旁人看來,我們就是一對正在趕路的行人。
“你最好別離開大道,”過了許久我決定打破沉默,“不然到了人少的地方我就會馬上殺了你!”
“那就是說你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殺人嘍?”旁邊的人冷笑着低聲說,“可莉莉·艾施的屍體爲什麼會像個展覽品一樣被陳列在人們聚集的地方?”
“她不是我殺的!”
“那麼說她是安娜貝斯殺的,或者乾脆是她自己把自己給捅死了,而用的又恰好是你房間的燭針?”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遊戲還沒結束呢,小公主,”旁邊的人說,“你既然參與了,就必須進行到最後。誰都沒有退出的權利!”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喧囂的街道逐漸被拋在了後面,如同與外面的世界隔離了一樣。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做出反擊,或者乾脆逃脫。
“你最好不要魯莽行事,”旁邊的人似乎已經讀出了我的意圖,“當心傷及無辜。”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就聽到一陣聲音,有什麼人正從巷子的深處朝這邊走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小男孩,大概只有十來歲,從拐彎的地方騎了過來。他的個子還小,騎在車子上胳膊和兩腿都得直直地伸出去纔夠得着車把和踏板。自行車發出它特有的聲音,閃亮的輻條帶着車輪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滾過。如果是在平時,我肯定會覺得這是很美妙的一幕。可當時車軸發出的那種咔噠咔噠的滾珠碰撞聲在我聽來就像是令人緊張的鐘表走動聲。那個小男孩騎着車子在我們身邊歡快地走過去的時間顯得如此漫長,以至於我覺得他似乎再也走不出那條偏僻狹窄的小巷。不過他終於安然無恙地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我身邊的那個人甚至還側過身子給他讓路。小男孩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身後小巷盡頭的時候,我提出了之前沒有說出的疑問:“爲什麼選擇我?”
“你到現在都還沒明白嗎?”身邊人的說話語氣似乎在表明我的問題很可笑,“是你自己選擇的!”
我突然一用力猛地從他的手裡掙脫,而他似乎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因爲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嗎?”我後退兩步,儘量離他遠一點,“因爲我做出的那個選擇?”
“還不止。”那個人不緊不慢地說着。此時我已認定他就是那晚和那個叫塔蒂亞娜的女人一起在街道上攔住我的黑衣人,雖然當時夜色太深沒能看清他們的樣子,但他那陰沉的聲音讓人一下就能辨認出來。“是你自己選擇了投靠魔鬼,小公主,”他繼續說,“你和魔鬼達成了交易,出賣了靈魂,就必須遵守誓約!不能像那個叛徒一樣背叛自己的主人!”
“你說的是伊戈爾嗎?”
“你們好像已經鬧翻了,”他說,“那就不用有什麼顧慮了。你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
“與你們同流合污嗎?”我咬牙切齒地看着他說,“休想!”
“恐怕你已經沒有選擇了,”那人冷笑着說,“《安琪拉之歌》還有最後一場,你必須把它演完,否則,克羅斯溫就會付之一炬,裡面所有的人都會葬身火海!”
“你以爲我還會在意嗎?”
“那這個怎樣——你可以知道所有一切的真相!”
“什麼?”
他依然是用那種冷笑的目光看着我:“想想吧,”他說,“只差一步之遙了!”
“聽着,”我看着他說,“不管你們的目的是什麼,都不會得逞的!”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除掉背叛主人的叛徒,收納效忠黑暗的忠臣。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自己要站在哪一邊!”那人笑了笑說:“我們終場見!”說完轉過身,消失在了小巷盡頭的拐角處。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再回到克羅斯溫,也不知道那裡面已經亂了套。院長史蒂夫﹒凱文先生正在辦公室裡對着桌子上的辭職信大發雷霆,見我又自己回來了,立馬就將火氣轉移到了我的頭上。
“好啊我的大小姐!”他把桌子拍得震山響,“你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嗯?那演出怎麼辦?劇院怎麼辦?克羅斯溫這兩年白養活你了嗎!”
我從來都不喜歡他的說話口氣,不過我有自己的心事,也就沒心思反嘴頂撞。
“關鍵時刻你給我撂挑子,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這部大戲的終結場嗎?”
你知道有多少人會爲這部戲劇喪命嗎?
“最後一場下星期開演。”院長依舊沒好氣地說,“我正在想要不要叫警察把你抓回來呢!”
已經有比警察更有能耐的人把我給弄回來了。
“我會參加會後一場演出,”我說,“但有一個條件。”
院長朝我發了一通脾氣,正想喝口水緩一緩,聽了我的話險些將剛喝進去的水吐出來,兩隻眼睛睜得老大。
“我要在演出之前見劇本作者。”
院長不可能答應我的這個要求,因爲他根本做不到。不過既然雷德威爾已經死了,那個作者與院長肯定會有聯繫,我的這個想法也一定會傳到他的耳朵裡。即使這樣也許根本就無濟於事,可我只希望能見到他的真面目。他將所有人耍得團團轉,而現在也是該我提出條件的時候了。我不是不想演出,不是的,老大,我只想在演出之前見一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果然,院長根本就不可能滿足我的這個條件,那我就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參加排練,哪怕他每天都站在門口用足以把人嚇破膽的音量和各種惡毒的語言威脅我。可你並不會把我怎樣,親愛的老闆,真正能威脅我的人一直還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