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策不懂少女的情懷,就像他不懂深秋的天爲何說變就變,剛纔還是晴空萬里,轉眼就是秋雨綿綿,悽悽冷冷。
他們並未在天音殿久留,而是在星使醒轉之後,便去了後院的挽香閣,因爲界主就關押在此,她往日的起居仍由魅兒隨侍,只是從星使口中,巫策得知了一則令人難過的消息,半年前,魅兒的母親迴歸了天道。
終歸是沒有闖過那一關,隕落了。
細細想來,符合常理,若她在世,又有流火飛虹在手,哪裡容得下區區星使撒野。
當巫策推開門的一瞬間。
朝輝落入閣樓,吹起無數塵埃,照映出兩道孤冷的身影,彼此正在低頭深思,並未發現來的人,直到陽光漸漸刺目,她們才徐徐擡起頭,眸光瞪大,難以置信。
巫策輕笑:“別來無恙。”
無恙,又怎能無恙呢?觀兩人的處境就可以知道她們這半年是怎樣過的,起居皆在監視,不準離挽香閣,與囚犯無異。
半年歲月悠悠,界主明顯老了一絲,沒有那麼光彩耀人了,這讓巫策想到了巫不刑,同樣是金丹強者,竟然也因心念之悲,轉瞬蒼老,足以可見,長生道上尋仙士並未比凡人超脫,生老病死,愛恨別離,同樣是尋仙士八苦之毒。
魅兒倒是一如既往的美麗,唯獨好看的眉角里深藏一絲悲慼。
縱然是巫策帶着希望來到此地,也無法舒解她內心深處的難過,千尋和巫策都明白,心底唯有嘆息,母親死去,心愛的人不在身邊,甚至已經形同陌路,如同仇敵,人世之多艱莫過於此。
界主與魅兒很快就被侍女帶下去,服侍更衣沐浴。
直到半個時辰以後,他們纔在界主府的水亭中相坐,一壺清茶雲霧渺渺,遠山在望,碧波滾滾,縷縷帶着朝輝的清心之氣撲面而來。
塵與色漸洗,心靈迴歸平靜,幾個人開始敘聊,當她們得知這半年巫策經歷的事之後,臉上寫滿了震撼,隱隱還有不信,直到巫策告訴她們,界主府的星使已經被自己控制了,以後藍星可以居於幕後調控,而主掌大局不爲仙王殿所知,她們眉眼中終於出現驚喜。
雖然自巫策出現就有所猜測,但直到這一刻,她們才得以證實。
初始的喜悅過後,成熟的界主陷入了深思:“如今天下大勢並未明朗,世家門閥如龍蛇混雜江湖,隱伏隱現,站隊搖擺,暫時無法依靠,所以歸根結底是南北之爭
,南北之爭又以仙王殿與道庭爲首,單獨實力上仍然是仙王殿佔據優勢,不過南境也有個天大優勢,那就是以你爲鈕釦,形成了以萬劫海,妖界琴宮,諸多隱門的聯合格局,這關鍵之處其實還在於你,若你出了問題,聯盟便會四分五裂,天下又會變爲仙王一宗獨大,所以我想你的處境應該極其危險,仙王殿一定會諸多動作不斷,切記小心爲上。”
界主的分析可謂針針見血,千尋和魅兒亦流露出擔憂之色。
唯獨巫策渾然不在意,他看着遠山悠悠,輕嘆道:“原本只想做一位書生,閒暇時觀日起日落,平日裡畫符尋仙道,何等快哉,只是終歸不如意,人在紅塵中,仙又何曾不是在滾滾紅塵中爭渡?既然都是在爭渡,我自風雨兼程,無顧前路艱辛,只求凡心如故,得見離宮。”
他身上的氣息愈發縹緲,貼近金丹無間隙,只需一念,就能邁入,偏偏死死壓制,這種違和感令人難受,故而呈現在三人的視線內,巫策就像一隻隨時會飛去蒼茫天際的雄鷹,大風起兮,縱橫天地。
她們終於知道,昔日的那個青澀書生,已經成長了無數。
魅兒望着他,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心有苦澀,最後取出七玄琴強笑道:“今日今時難得相聚,不如我和千尋姑娘合奏一曲,免得以後天各一方,寄月相思,再無此機會。”
“好呀,我一直很欽佩姐姐的琴藝。”千尋冰雪聰明,但是心性赤純,沒有聽懂魅兒言語之中的悲意,而是愉悅的取出祖龍笛,橫在紅脣之間。
巫策和界主相視,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可惜和嘆息。
今日一曲以後,魅兒或許就要離開星都城了。
不知前往何處。
不知歸於何處?
她要尋心,尋仙,尋自己,若能忘,便能歸,若不能忘,便相忘於三界。
琴音悠揚,如高山流水,清冷悅耳,第一個音符漂起的瞬間,魅兒的眼角溢下一滴晶瑩的淚花,別了,不見,再也不見,再見,忘了吧,忘了吧,相忘天地,你不知我在何處,你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就這樣吧,再見,再也不見。
原本巫策和界主認爲她會彈奏忘憂曲,或者紅塵緣,沒有想到她到最後竟然選擇了琴瑟和鳴。
絲絲霏霏之音揚起,彷彿鳳與凰在梧桐上輕依相鳴,互述衷腸。
這種琴音纏綿悱惻,最是相思,千尋俏臉有些微紅,但她精通音
律,怎麼可能會落後於魅兒,笛聲很快就從她的脣角響起,穿插入琴音之間,無比和諧,未有絲毫違和,更難得的是千尋心中有真情,真情美好而曠達,她比魅兒要幸福,所以吹奏出來的笛聲少了一絲淒涼,而多了一絲祝福和鼓勵。
不要放棄,有緣分,縱然天涯海角也能相見。
不要絕望,有因果,縱然生死別離也能相聚。
兩人一起一伏,此起彼伏,琴聲與笛音相和,配合到天衣無縫,縷縷天籟飄出界主府,來到長街處,引來百鳥無數,它們翩翩起舞,吸引無數的目光,隨後飛向天空,圍着界主府長鳴。
更令人吃驚的是,千尋和魅兒所在的位置竟然凝成了鳳和凰。
它們在百鳥的簇擁下,相依相合,時而分開,時而纏綿,琉璃光從天而落,灑滿星都城,這一曲天籟,驚豔四方。
直到一曲落畢,百鳥散場,鳳與凰消失在天地之間,衆人才如夢初醒,流露出遺憾。
這樣的天籟恐怕一生也僅此一次,以後再無聽聞的機會。
界主府中,水亭處,魅兒站起,朝巫策微微鞠躬:“昔年不懂事,以爲公子很難與龍戰仙相比,今時今日方知自己目光短淺,公子是潛龍,不躍則己,一躍天下驚,絕才奇豔,曠世俊逸,魅兒見識淺薄,在此道歉,還望公子可以原諒。”
巫策連忙擺手:“不必這樣,我從未覺得自己是潛龍,相反,可以認識你這樣的朋友,我以前很驕傲。”
他們相視一笑,很多間隙盡付雲煙。
一旁,界主微微嘆息,可惜了,她早年就看出巫策的潛質,想促成這一件姻緣,但,只是造化弄人,終歸是沒有成功。
“祝千尋姑娘和巫策公子百年好合,琴瑟和鳴,我在天涯,爲兩位祝福。”
她再次微笑,神色裡已盡是灑脫,巫策他們知道,這一刻的魅兒是真的脫胎換俗了,放了了許多,也拿起了許多。
尋仙路上,無有盡頭,但我覺得它值得追尋。
魅兒遠去,一身華服在身,揹着美麗的七玄琴,消失在蒼茫水雲之間。
界主神色複雜,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方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低頭難過,對魅兒,她是當女兒對待的,所以希望她能跟隨巫策,只是……這個孩子命薄,福淺,一生悽苦。
“因緣聚會,因果所需呀。”巫策揹負雙手,望着滾滾碧波,唯此一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