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官員們來說, 初十這樣的休沐日是難得可以睡懶覺的日子,官員們就算要出門走動,除非是要緊事, 也都會睡夠了再起來。
與華陽長公主府毗鄰而居的平江伯便是如此。
平江伯年近五旬, 爵位與府邸都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來的,到了他這一輩已屬沒落,他死了爵位也沒了那種。平江伯天分不高, 但他足夠勤懇,自幼便發憤圖強勤學苦讀, 連考三次春闈考上了進士, 接下來兢兢業業地當差, 總算在這個年紀升到了正四品京官的位置。
秋高氣爽, 平江伯準備帶着兩個兒子去郊外跑跑馬,活動活動筋骨。
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吃過飯,收拾收拾, 這才準備出門。
父子三個剛跨出家門,餘光瞥見巷子裡有馬車正往這邊來,爺仨齊齊偏頭,最先看到的就是騎馬跟隨在長公主車駕一旁的駙馬爺陳敬宗。
陳敬宗他們早都眼熟了,長得再俊也就那樣, 讓爺仨先驚豔再羨慕的,是陳敬宗騎着的那匹威風凜凜的黑色駿馬。
距離近了, 陳敬宗居高臨下地寒暄道,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平江伯眼角的肌肉直抽抽, 這兔崽子,陳廷鑑那個老狐狸爲官三十年都不曾如此招搖, 生的兒子怎麼這般性情?
“是啊,駙馬與長公主這是去哪?”
心裡嫉妒得要死,平江伯面上笑得十分恭敬。
陳敬宗看眼馬車窗簾,慢悠悠地道:“回陳府坐坐。”
平江伯笑呵呵地點點頭,笑容一直維持到長公主的車駕走遠。
他長子也敢開口了:“父親,駙馬何時得了這麼一匹好馬?以前我見他總騎一匹尋常黑馬。”
平江伯酸溜溜地道:“昨日韃靼獻馬,皇上賞了長公主一匹。”
他次子:“然後長公主回頭轉送了駙馬?好歹也是御賜之物,長公主就不怕皇上計較?”
平江伯:“你懂什麼,當時長公主就說她用不上這等好馬,皇上提議她可以送人,所以長公主根本就是替駙馬選的賞賜。”
兩個兒子互相瞅瞅,都十分羨慕陳敬宗有個好爹,若自家老子也有陳閣老的本事,說不定現在被長公主恩寵的男人就是他們!
從長公主府到陳宅,路過的都是達官貴人的府邸,撞見家主陳敬宗也基本都能寒暄兩句。
華陽雖然坐在車裡,但也能想象出他的得意樣。
別的不說,以前休沐日她去哪裡,陳敬宗都是與她同車,今天非要騎馬,不是爲了顯擺是爲什麼?
只是華陽也說不準,他顯擺的究竟是馬,還是她對他的“寵”。
陳廷鑑自升任首輔後,給門房立了個規矩,只招待有緊急公務要與他商議的官員或是有冤情陳訴的百姓,否則女眷來拜訪孫氏婆媳幾個可以,男客一律不見。
因此,那些想要與首輔大人攀關係的臣子都識趣地不來打擾,陳家門前也清清靜靜的。
昨日黃昏陳敬宗便叫富貴跑了一趟,知會家人今日他們會回來,所以一早陳家衆人就匯聚一堂,等着恭迎長公主。
當門房派人來報消息,說長公主車駕已經拐進了巷子,陳廷鑑、孫氏便領着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齊齊走了出去。
這一出來,他們最先看到的也是騎着駿馬的陳敬宗。
親眼見過長公主選馬的陳廷鑑、陳伯宗、陳孝宗:……
孫氏婆媳這邊,最有眼力的其實是羅玉燕,她看見陳敬宗的馬,飛快在婆母耳邊道:“母親,四弟這馬可不尋常,沒千兩銀子買不下來!”
正覺得自己兒子今日格外俊朗英武的孫氏腿一抖,差點沒站穩!
一千兩啊,她跟着丈夫走到今日,一萬兩銀子也見過,可一家老小誰單獨用過一千兩銀子的東西?是兒子拿着駙馬的俸祿亂花錢了,還是長公主爲兒子破費的?
陳伯宗強顏歡笑,朝母親解釋道:“母親,昨日韃靼獻馬,皇上要賞賜長公主,長公主說她自己不用,特意爲四弟選了這匹神駒。”
孫氏冷靜了下來,兒子與長公主都沒有花銀子就好!
馬車走得慢,陳敬宗也慢慢悠悠地騎着馬,一直到了陳家門前,他才淡然自若地下馬,稀鬆尋常地朝母親打聲招呼。
陳廷鑑迅速換成儒雅平和又恭敬的模樣。
他不好說什麼,孫氏見到兒媳婦,受寵若驚地道:“如此神駒,長公主自己用多好,給老四用太暴殄天物了,他哪裡值得。”
華陽朝婆母笑道:“寶馬配英雄,駙馬是立過戰功的武將,騎這馬正合適,娘就不要再替他謙虛了。”
孫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回陵州的時候,有街坊說看見老陳家的祖墳冒青煙了,敢情這青煙都是祖宗們爲老四攢的福氣,瞧他跟着您沾了多少光。”
華陽笑着看向公爹。
陳廷鑑無奈道:“長公主賞他,是他的造化,只是老四最不知謙遜,長公主還是莫要太寵慣他了。”
華陽:“您與母親這麼說,卻不知母后常常囑咐我要對駙馬好一點,你們都是我的長輩,我現在卻是糊塗了,不知該聽誰的。”
陳廷鑑、孫氏:……
婉宜笑着靠過來,挽着四嬸的胳膊道:“娘娘最大,您當然要聽娘娘的。”
華陽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率先朝陳府裡面走去。
只是男女眷很快就分開了,大郎二郎三郎纏着四叔帶他們去騎馬,陳廷鑑、陳伯宗、陳孝宗也都跟來了跑馬場。
陳府的跑馬場比長公主府的更小,好歹有這麼塊兒地方罷了。
陳敬宗分別帶着侄子們騎了一圈。
陳廷鑑咳了咳,大郎就乖乖領着兩個弟弟走開了。
孩子們一走,陳廷鑑的臉立即沉下來,盯着四子道:“你還真是會招搖!”
陳敬宗:“皇上就差當衆說這馬是他賞賜給我的了,我既然受了皇恩,便該讓皇上知道我很喜歡這份賞賜,藏着不用,皇上反倒要猜疑我是不是看不上這馬。對了,我這還都是跟您學的,以前先帝賞您的大氅,您不也總是一入冬就趕緊披上。”
陳廷鑑:……
陳伯宗勸道:“父親,四弟說的也有些道理,您就別跟他計較了。”
主要是計較又有什麼用,回回都只能吃老四的氣,老四倒是刀槍不入。
陳廷鑑哼了哼,拂袖而去。
目送父親的身影消失,陳孝宗徑直走向那匹御賜神駒,眼裡是藏不住的欣賞與喜愛。
就在他準備伸手摸摸時,陳敬宗快步走過來,及時抓住他的手腕。
陳孝宗難以置信:“老四你不要太過分!”
陳敬宗:“長公主送我的,你做哥哥也好意思染指?”
陳孝宗:“一匹馬,我怎麼就不好意思了?”
陳敬宗:“長公主爲它賜名白雪塔,白雪塔意味牡丹,這馬就相當於她送我的一朵牡丹花,孩子們還小,喜歡喜歡也就罷了,你一個馬上要三十歲的老男人,好意思?”
陳孝宗:……
年紀更大的陳伯宗:……
陳敬宗不理他們,吩咐富貴把白雪塔牽去馬廄。
知曉白雪塔含義的富貴都不敢碰到這馬,只小心翼翼地攥着繮繩,牽個馬硬是牽出了吳公公攙扶長公主的恭敬姿態。
陳孝宗終於發出一聲冷笑:“往常休沐,你都帶着長公主這跑那逛的,昨晚我還納悶你怎麼捨得回家探親了,原來只是爲了過來顯擺。”
陳敬宗:“我是知道你們都關心我在長公主府過得好不好,只有讓你們親眼見到我過得有多好,你們才能放心。”
陳孝宗:“你的臉皮還真是越來越厚了,看來今年無需我送你面脂,你的厚臉皮也足以扛住秋冬的風霜。”
陳敬宗:“你敢不送,我就告訴三嫂咱們鎮上有個姑娘一直惦記着你。”
陳伯宗眉頭一皺:“哪個姑娘?”
陳孝宗急了:“大哥你還真信他的啊,他根本就是在威脅我,知道她三嫂醋性最大。”
陳伯宗把兩個弟弟都教訓了一頓:“這種事不可爲,拿來開玩笑也不行。”
陳敬宗:“大哥放心,我可不是三哥,對誰都笑,處處留情。”
陳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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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陳敬宗騎着這匹神駿無比的白雪塔,風馳電掣地來了大興左衛,可憐的富貴被他甩出老遠,還見不到影子。
守營的士兵們見到駙馬爺的神駒,眼睛都是一亮,知道駙馬爺平易近人,其中一人羨慕道:“大人新買的坐騎?”
陳敬宗笑着摸摸馬脖子,很隨意地道:“皇上賞長公主的,長公主又送了我。”
守營的士兵們:……
待陳敬宗進了衛所,沒多久,整個衛所五千多個新兵老兵,都爭先恐後地跑到馬廄這邊,急着一睹神駒的風采。
富貴守在白雪塔的柵欄外,大聲吆喝着:“看可以,不許摸,駙馬說了,誰敢偷摸一根馬毛,他親手賞他一軍棍!”
將士們鬨堂大笑。
笑歸笑,他們知道自家指揮使大人最看重長公主,包括長公主送的這匹神駒,所以也都老老實實地守着這規矩。
轉眼到了八月十三,宮裡又要開朝會了。
天還黑着,陳敬宗騎着白雪塔前往皇城,拐過一條巷子,迎面撞上另一匹馬,馬背上端坐着戚瑾。
陳敬宗視若無睹,保持原來的速度繼續前行。
戚瑾落後他兩個馬身,看到的便是陳敬宗挺直的背影,以及那匹神駒渾./圓健碩的馬腚,左左右右規律地晃動着。
明明每匹馬走起來都是這樣,可不知爲什麼,陳敬宗騎着的馬走起來,彷彿也流露出了對他的蔑視與嘲笑。
戚瑾暗暗攥緊了繮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