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楊子忠被關在牢獄之後洗的第一個澡。
迷糊的半睡半醒中被弄醒,沒有熱水的溫度,冰冷的水衝在還淋着血的傷口上,一陣火辣的疼痛。
“弄乾淨點,把頭髮上面也澆點水,快,快點,手腳麻利些,弄點皁角過來,臭死了。”
連着衣服都送到了一套乾淨的,布料柔軟。
腳上還套了一雙新鞋。
受此關照,楊子忠並不感激。
把他收拾乾淨了,爲的,也不過是不薰着另外一個人。
帶到皇甫覺面前的時候,楊子忠跪在地上,“臣謝過皇上。”
這還是在天牢裡,不過,和其他陰暗潮溼的牢房不同,這裡很乾燥,那牢裡還擺着一張八仙桌,上面幾碟菜,一壺酒。
“楊將軍有什麼事要謝朕?”輕笑,坐在一方八仙桌旁,皇甫覺讓小太監給加一個軟團。
“那些卒子怕臣臭死了皇上,所以,把臣洗的好乾淨,臣能不謝皇上嗎?”在軟團上坐下,楊子忠也不多讓。
皇甫覺也是輕笑,不過,一旁的獄卒可是嚇得臉都白了。
楊子忠看着那嚇得畏畏縮縮的卒子一眼,哈哈大笑,“這些個狗眼看人低的,看我出去怎麼收拾他們!”
“哦?”微挑眼角,皇甫覺輕抿了口酒,“楊將軍,這麼篤定能無罪開釋?”
“皇上,你若不來看臣,臣肯定是必死無疑。可是,皇上,您來了,臣雖是個武將,可是並不愚蠢,皇上這是給臣活命的機會啊。”那楊子忠密實的鬍子激動地抖起來,聲音也在渾厚的顫動。
他朝這四周牆壁一指,“這天牢裡還沒有關過皇上,我楊子忠何其有福?這等有福之人,又豈會輕易去死?”
皇甫覺微笑,又點點頭,旁邊的小太監和獄卒,連着侍衛都退到了幾丈開外。
酒早滿上,皇甫覺朝楊子忠舉杯,然後便是一飲而盡。
楊子忠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送入口中,那一口下去,卻是砸了砸嘴,把酒杯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皇上,這給楊子忠斟的是水?”
“正是。”皇甫覺也不否認。
“皇上,這是爲何?”
“楊將軍,你看到是酒,喝到的卻是水。”皇甫覺眉目之間盡是隨意,輕笑到,“那你看到的是墨金,可想到的到底又是什麼東西呢?”
楊子忠臉色一變,也知道皇甫覺要講什麼,當下便正色道,“楊某隻看到人間殺戮。”
皇甫覺搖頭,“楊將軍,就像這個酒杯裡盛的,有欲的人,看到的是酒;無慾的人,看到的是水。你可知道里面裝的到底是清澈的甘露,還是醉人的美酒?”
將酒杯注滿,皇甫覺輕嚐了一口,望着楊子忠輕輕笑道:“其實無需猜,到底是酒,還是水,只有喝過了才知道。楊將軍,你不想再嘗一嘗?”
楊子忠遲疑,又在那壺裡給自己滿了一杯,喂入口中,清香撲鼻,卻仍然還是水。
“皇上,臣愚笨,請皇上指點臣。”楊子忠臉色乍變,趕緊放下酒杯,跪倒在地。
“楊將軍啊,你看到墨金只想到殺戮,是因爲曾經他只用於殺戮。就如同你看到酒杯,就以爲那裡面一定就是美酒一樣,其實未必。今日朕可以把水盛在裡面,明日就可以用酒杯煮茶,我要如何用它,僅憑朕的心意而已。酒杯是這樣,墨金也是這樣。”靠近楊子忠,皇甫覺意味深長道,“楊子忠,朕今日所說,難道你還不明白?”
那寬厚背脊伏在地上,半響沒有擡起。
“臣不敢猜測。”
“楊將軍,你是怕猜不中?還是怕猜中?”皇甫覺酣暢一笑,“你若猜不中算是辜負了朕今天的一番心意。你若是猜中了,恐怕現在是悔不當初爲何當日冒然進京了吧?楊將軍,你起來吧,今天同在牢房裡,你我可皆是階下囚。”
楊子忠重新在軟團上坐定,卻有些神不守舍,握住那斟滿的酒杯,半刻都沒有動,那眉宇之間,糾結萬分。
皇甫覺知道今日這一趟,算是沒有白來。
“楊將軍,你知道朕今天,爲何而來?”
楊子忠楞了一會,想說,又停了下來,最後,慢道,“臣知道。”
“楊將軍說說看。”
“臣得給皇上、給自己找一個無罪的理由,這理由找不好,皇上一定會殺臣。沒有皇昭私自回京,身爲帶兵的武將,臣犯下的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那楊將軍可找好了。”
楊子忠不語,對着皇甫覺那眼珠子開始混沌,飽經風霜的臉上那新鮮的刀口子扯動着,“一顆赤膽忠心。”
說着,“啪”的一聲,桌上的酒壺應聲而歲,電光火石之間,楊子忠手上已經攥住了一枚碎片,扯開衣服,抵在了胸口上,“皇上,您可要看?”
胸口**,受過鞭刑炮烙的胸膛此刻血肉模糊。
那一枚酒瓶碎片,已經刺進入一半!
皇甫覺似是不在意道,“楊將軍,你那顆心,我要了何用?不過,朕倒是想,朕離你這麼近,爲何不挾持朕?”
雖然是這般問了,可是在楊子忠突然捏碎酒壺時,他也沒有流露一絲慌亂失態,似乎楊子忠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般的悠然。
楊子忠道,“楊某是臣,皇上是君,自古只有臣爲君死,從沒有臣要君死。”
“怎麼沒有?自古功高蓋主,篡逆的不也有?”
陰暗的天牢一角,皇甫覺的聲音低沉,無數詭譎隱秘其中,不經然就會被捲入其中一樣。
“皇上,那不是臣,那是賊!楊子忠是臣,是陛下的臣。”
“說的好,說的好啊。說的這麼好,讓朕如何捨得殺你。”靜默之後,皇甫覺嘆然,起身,握住楊子忠的手,將那碎片拿下,“楊將軍是臣,朕是君,要賊死的是明君,要臣死的是昏君。”
“皇上……”楊子忠眼淚橫流,蒲團也不坐了,跪在地上,就聲聲大哭,“我皇英明,不好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