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顧錦弦有點百感交集,她看看武青嵐,這一刻忽然覺得心裡特別踏實,彷彿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可是她又高興不起來,因爲陸掌門死得那樣慘,所有的人都很難過。大家一路沉默着,只有受了重傷的錢若男,時輕時重的呻吟。

天色漸晚,慕鬆年也不知跑了多遠,他把馬車駛進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村莊並不大,是一個有青山環抱的盆地,大概百十來戶人家的樣子。竈灰糊着糯米漿砌成的牆,木板門上刻着蝙蝠、龍鳳、百子、牡丹的浮雕。

這一路行來,他們也看到不少流離失所四處逃難的災民,可是走到這裡的時候,卻只見炊煙四起,雞犬相聞,暮靄中一片星星點點的燈火。

慕鬆年敲開一家院門,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穿着藍地兒白碎花的棉布襖。她來到馬車前,看到車上的人一路風塵,滿面血污,而且又有人受了重傷,就連忙左臨右舍地喊人過來幫忙。族長把顧錦弦她們安置在祠堂旁邊的幾間空屋裡。顧錦弦她們這才知道,原來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姓葉,剛纔那個開門的婦人,大家都叫她來福家的。

來福家的找來幾個小媳婦,讓她們把自家的被子抱過來,又送了好些吃的和治外傷的藥,湛元光、慕鬆年、武青嵐、顧錦弦、陸雲杉、錢若男,衆人都萬分感激。顧錦弦再四向族長道謝,族長鬚發灰白,也看不出究竟多少歲,他只是拄着柺杖溫和地說:“人生無常,你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流落到葉家莊,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等大夥都陸續離開的時候,夜已經深了,顧錦弦替錢若男蓋好了被,卻發現陸雲杉不見了,她有點擔心,於是推門來到外面。

陸雲杉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她拿着劍,從馬廄中牽出一匹馬。顧錦弦一驚,忙走到她跟前,“雲杉姐,你要去哪兒?”

陸雲杉回頭看了她一眼,“我要回去。”她無比堅定的說。

“不可以!”顧錦弦急了,“我們好不容易纔逃出來,如果你這時候回去,萬一出事怎麼辦?”

“錦弦,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我爹的屍骨找回來,送回崑崙山。這已經是我……唯一能爲他做事的了。”陸雲杉哽咽着說。

“我和你一起去。”這時候,慕鬆年從後面走過來。

“不,”陸雲杉含淚搖搖頭,“錢姑娘需要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行。”

“師妹……”慕鬆年和顧錦弦覺得此時此刻,說任何話已是多餘。

“萬事小心!”

“珍重……”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裡,目送陸雲杉飛身上馬,消失在夜色之中。

許宗炎回到住處,越想越覺得今天皇上的口諭來得蹊蹺,可是皇上的確是見了他,而且還對法場發生的事情嚴加申斥,責怪他不該這麼心急就殺了陸九淵,而且連一個與之相關的同黨也沒捉到。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是想引出呂四娘就犯,還是威脅她都已不可行,乾隆發了一通脾氣,追殺呂四孃的事他不想半途換人,只好責令許宗炎戴罪立功,立刻尋找線索,提呂四娘人頭來見。

而此時最讓許宗炎焦急的,卻是殺了慕鬆年,奪取他手上的崑崙派掌門鐵劍。只要白方晨順利接掌崑崙派,自己在江湖上就有了真正的盟友,以後辦什麼事情也就方便得多了。

傅恆一從宮裡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心情沉重。白天法場上發生的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能理解乾隆,對傅恆來說,乾隆其實是個富有人情味兒的皇帝,可是卻身負血海深仇,受了江湖中人的奇恥大辱。作爲臣子和皇室,自己應該義無反顧地站在乾隆身邊。可是,傅恆已經越來越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對誰錯。那些江湖中人無畏生死的氣概讓他肅然起敬,比起朝中那些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的大臣們,他們一諾千金、生死相扶的感情已經深深打動了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更願意像那樣的活着,交那樣的朋友。

傅恆正胡思亂想,忽聽有人在外面輕輕地敲門,他一皺眉,不奈煩地說:“進來!”

門開了,只見陸雲杉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外,此刻的她略顯單薄,幾縷頭髮和着汗水貼在臉上。傅恆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是你!”他忙大步走過去,把陸雲杉拉進屋裡,然後關上了門。

“傅大哥,”陸雲杉平靜地說,“我想求你幫個忙……”

葉家莊所在的山峪中,到處都是清新的泥土芳香。顧錦弦終於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武青嵐,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又因爲過度疲勞,所以一夜好眠。次日清早,太陽還在山那邊,顧錦弦就被窗外熱熱鬧鬧的鳥叫聲喊醒了。

她下牀查看了一下錢若男的傷,傷勢雖重,但是因爲處理得很好,已經穩定下來了。顧錦弦這才走到窗邊,她輕輕推開窗子,頓時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窗外有幾株高大的老樹,樹下是繁茂的各種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村民們用非常平滑的大石頭壘成小平臺和小水渠,渠邊放着一隻木盆,渠裡流淌着清澈的山泉,一直綿延到很遠的地方。房前有一條青石板橫在水渠上,被村民們當小石橋使用。遠處是一大片青青蔥蔥的稻田,還有漫山遍野奼紫嫣紅的花兒。這時候天邊的朝霞漸漸亮起來,忽然,幾縷陽光透過雲層直射向大地,有云的地方,稻田是濃濃的深綠色,沒有云的地方,又是明亮的淺綠……清早炊煙又起,山峪裡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這是一種顧錦弦從未體會過的悠然的寧靜,這份寧靜之中融入了一股濃濃的溫暖和感動,那麼親切,那麼歡樂,那麼讓人滿足。

這時候錢若男也醒了,顧錦弦忙幫她換了藥,又指着窗外給她看,兩個人靜靜地透過窗子欣賞這座村莊的美麗,直到來福家的給她們送飯過來。

早飯過後,慕鬆年來看錢若男,他一進門,錢若男就忍不住掉下淚來。顧錦弦只好藉故離開了房間。

她走過石板橋,來到田間的土地上,這時候很多男男女女都扛着農具陸續來到田裡幹活,他們路過的時候,友善的和顧錦弦打招呼,邀請她有空一定來家裡坐坐。小孩子們三五成羣地在山上打豬草,在地裡逮田螺,他們漫山遍野地瘋跑,臉上溢着幸福的笑。

顧錦弦發現腳旁掛着露水的草葉子上爬了一隻蝸牛,她俯身把蝸牛摘下來,放到自己手背上,那種冰冰涼涼、麻麻癢癢的感覺好舒服。她深深汲了口氣,暗暗讚歎,生命竟是這樣玄妙而又美好的。

“錦弦姐!”武青嵐不知從哪又找來只大椅子,他稍微改裝了一下,就用它揹着湛元光出來了。武青嵐把湛元光放在田間的菜畦旁邊,好讓他也能欣賞到這裡的景色。

顧錦弦見了湛元光還是有點不太自在,湛元光卻笑道:“丫頭,別來無恙?我腿上現在還有你當初留下的疤呢!”

顧錦弦臉上一紅,“當時……我以爲你要對青嵐不利麼,哪知道會是現在這樣。”

湛元光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你還是不服氣,對不對?”

“我可沒這麼說。”顧錦弦一撅嘴。

“我知道,都怪我這個老頭子一時任性,讓你受了驚,又吃了那麼多苦。顧姑娘,對不起。”湛元光鄭重其事地說。

顧錦弦也不好意思起來,她忙說:“湛前輩,別說您現在是青嵐的師父,就算您是個不相干的老人,這樣說我哪受得起啊?”

湛元光微笑着搖搖頭,“顧姑娘,就憑你歷盡艱險,萬水千山的尋找青嵐這件事,你就受得起!”

顧錦弦和武青嵐對視了一眼,又衝湛元光一樂,“好,那從今天起,咱們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湛元光笑着說。

三個人一起看向生機勃勃的田野,看那藍天下羣山環繞,看山坡上爭奇鬥豔的野花,還有點點雪白的羊兒……

忽然,只聽湛元光喉間發出一陣怪異的咕嚕聲,接着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臉上呈現出極度痛苦的表情。顧錦弦大吃一驚,“湛前輩!”她叫。

武青嵐卻很鎮定,他重新背起湛元光,快步回到房間,把湛元光抱到牀上,讓他盤膝坐好,這才轉身出了屋。

“這是怎麼回事啊?”顧錦弦問。

“師父中了鳴琴谷主賀芳華的癲蠱,每次發作起來就會神志不清,甚至傷人,有一次,師父毒發時無意中殺了一個孩子,於是他自己挑斷了四肢的筋脈,才變成現在的樣子。”武青嵐難過地說。

“難道他後半生都要這樣過?”顧錦弦不禁駭然。

“不,我答應過師父,要帶他去長白山,據說世上沒有妙手李雲治不好的病。”武青嵐說。

“你真的要去長白山?”顧錦弦問。

武青嵐認真地點點頭。

“好,那我們一起去,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走了。”顧錦弦說。

慕鬆年坐在錢若男牀邊,他看着錢若男面無血色的虛弱樣子,心裡一陣難過,“爲什麼這麼傻?”他說。

錢若男半倚在牀上,“我也不知道,”她淡笑着,“我心裡只是想着,不管怎樣,都不能讓你有事。”

兩個人都沒再繼續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慕鬆年忽然說:“早上來福嫂說,她替你煲了魚湯,我去看看好了沒。”

“慕大哥……”錢若男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只是說:“謝謝。”

慕鬆年朝她安慰地一笑,“比起你做的,這點事情又算什麼。”

錢若男微笑地看着慕鬆年推門走出去,眼裡卻不知不覺涌起淚光。

京城郊外。

陸雲杉站在八角亭裡,旁邊是納蘭縈月。顧錦弦誤入皇宮的時候,兩個人曾經在富察府共同住過一段日子,這次陸雲杉回崑崙,一去經年,不知何日再見,傅恆特意邀了她一起給陸雲杉送行。亭內的石桌上放着一隻白瓷罈子,裡面裝着陸九淵的骨灰。

納蘭縈月用一種悲憫而又溫暖的眼神望着際雲杉說:“陸姑娘,你我雖然相識不久,但是我很慶幸能夠交到你這樣的朋友,希望你此行一路順風,它年有緣,或許我們還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