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顧錦弦又說:“其實大清國疆土那麼大,有那麼多美麗的地方,那麼多美麗的景色,可惜作爲皇帝卻只能待在紫禁城裡,你說,這像不像一個貪財如命的老財主,明明有很多財寶,卻一文錢也不肯花?”

“你……大膽!”乾隆不知從哪上來一股火氣,臉色一沉。

顧錦弦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她一直笑到上氣不接下氣,才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剛纔的樣子,到活脫脫的……像個皇帝了,哎,你是御前侍衛吧?”

乾隆徹底無語了,他緩了緩神色,忽然覺得能夠自由自在的和一個人聊天也不錯,無關皇權的榮辱,無關慾望,就像真正的朋友一樣。他無可奈何地一樂,打量顧錦弦的穿着,知道她可能是誰家的格格,就問:“你從哪兒來?”

顧錦弦拄着下巴幽幽地說:“聽二姨娘說,我是江南人氏。不過從小到大,我還從沒去過江南呢。”她眯起眼睛,看着遠方漸漸隱去的夕陽,“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江南看一看。”

乾隆剛要說“我想問的是,你是誰家的格格”,結果話還沒說,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太監們戰戰兢兢的喊聲:“萬歲爺——萬歲爺——”

顧錦弦大驚道:“糟了,要是被人發現我在這兒,非要闖禍不可!”

乾隆只好說:“還是我下去把他們引開吧。”說着便下了樹。

大太監李玉找到乾隆的時候,只見皇上正冷着臉背手等在那裡。他連忙跪下說:“萬歲爺,時候兒不早了……”

“吵什麼!”沒等李玉說完,乾隆就打斷他的話,“都給朕滾遠點兒!”

“這……”

“還不滾!”

李玉只好一揮手,帶着太監們退下了。

乾隆忙回到剛纔的亭子底下,但見風吹柳動,樹影婆娑,伊人已去,香猶在……

建國門內大街的攬月樓客棧,是一箇中空的“口”字形雙層建築,臨街的鋪面兼營茶館和酒樓,門口支着一個大竈,上面一鍋老湯,一年四季從沒熄過火。因爲能做出京城頭一份兒的魯菜,這裡向來生意興隆。

一大清早兒,怡親王府的大總管那來興就託着他那隻寶貝鷯哥溜達進來了。掌櫃的忙迎上去請安,那來興只略頷了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他一擡眼看見富察府的總管海旺正坐在窗口,便走過來笑道:“喲,海總管,您今兒個清閒吶!”

海旺一見是他,忙一欠身,笑着讓道:“那總管,您請坐,正好我一個人吃着悶得慌。”

那來興也不客氣,他把鳥籠子往旁邊一放,大咧咧地坐到海旺對面,回頭衝掌櫃的說:“來份兒滷煮火燒。”

海旺瞅瞅那隻大鳥籠子就問:“那總管,這回又有奇貨?”

那來興一樂,把籠子往桌上一擺,伸手輕輕揭開深藍色的罩布,只見裡面是一隻羽毛漆黑嘴巴橙黃的鷯哥,那鷯哥見了亮兒,在籠子裡上下翻飛了一回,歪着頭冒出一句:“吃了嗎,吃了嗎……”把海旺也給逗樂了。

“虧你在哪兒淘到這巧嘴兒的玩藝兒!”海旺笑着說。

那來興一臉得意,“這才哪到哪兒呀,”他一撇嘴說,“前兒皇上賞了我家主子的那隻藍靛頦,脖子上翠藍翠藍的一圈兒,學黎鳥叫,學蟈蟈叫,學紡織娘叫,學油葫蘆叫,學蛐蛐叫……那聲音絕了!最有意思的是,每次大叫的時候總要先喝泡燕窩的水,”那來興挑起大拇指,“那才真叫奇貨!”

“皇上賞的,自然是極品了。這次怡親王得了賞,有了面子,心裡一高興,您老兄也少不了跟着沾光。”海旺說。

“咳,”那來興故作不在意的樣子,“說起皇上的賞賜來,誰敢和你們富察府比呀,就那一塊御賜的雞心白玉,如駕親臨,那得多威風!”

海旺忙止住那來興,低聲道:“還不是因爲我們主子上回去崑崙山,皇上怕沿途險惡,才特意賜了那個,總歸是皇恩浩蕩吧。”

那來興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聽說了沒,下月初一,那位崑崙派的陸掌門要在菜市口問斬。”

海旺說:“這事兒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大理寺定的罪,說是謀反,當時我們主子還特地跑到巡捕營當面問過許大人呢。”

那來興又覺着大早上的聊起殺人的事有些晦氣,把手一擺說:“得了,一個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管他死活呢,咱們還是吃咱們的飯吧。”

海旺也不願再談,於是兩個人這才一邊吃早飯一邊聊起別的。

隔着兩個人的餐桌不遠,有一個同樣的方桌,桌上擺了兩份滷煮火燒,桌旁坐着一老一少。那少年十五六歲,面色紅潤,眉目清俊,他用小瓷勺舀了一口湯喂到老頭嘴邊,口裡輕聲說:“師父,吃吧。”

那個被稱作師父的老頭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只聽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青嵐,看樣子崑崙派是有麻煩了。”

富察皇后走進樂志軒的時候,顧錦弦正在窗口的書案後面畫畫呢。她在顧錦弦身後站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好奇道:“這畫的是什麼呀,我以前怎麼從沒見過?”

顧錦弦這才發覺身後有人,忙擱下筆,回身給皇后行了個萬福禮。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這是通州運河呀,年初的時候我剛好去過。”她指着畫裡衣衫襤褸的幾個人,“這些是縴夫,到了飯口的時候,他們就在運河邊的飯攤兒上席地而坐,吃幾口稀飯,連鹹菜也沒有。”

富察皇后又問:“這邊兒站着的是個兵吧?”

顧錦弦笑着說:“不錯,這是個營兵火槍手,你看他拿得那杆火槍,加上刺能有一人高呢!”

富察皇后皺眉道:“這些個縴夫怎麼都愁眉苦臉的,朝庭不是每年撥例銀給他們養家麼?”

顧錦弦輕嘆道:“分給他們的銀子本就有限,況且縴夫們還要自己交不少費用,比如打更費、火藥費、厘金費、開頭費、差行費……等銀子真到了他們手裡的時候也就不剩什麼了。縴夫們有句順口溜說的好,‘拉到上坡累個死,冬天赤腳凍個死,伏天拉到沙灘燙個死,船到岸上餓個死!’”

“怎麼,漕幫自己人也剋扣例銀?”皇后忍不住問。

“哪是漕幫啊,”顧錦弦搖搖頭,“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哪個是好纏的?明知到下面的人夠不着朝堂,誰不想從這裡面撈點好處!”

皇后盯着畫,沉默半晌,最後才嘆了口氣說:“怪不得先皇總教訓說要識得民間疾苦,老百姓不容易啊。”

顧錦弦只好笑着說:“皇后娘娘聖明。”

“對了,”皇后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太后的旨意下來了,下月初一派吳公公送你出宮,準你回家好好籌備婚禮,等京裡災情緩一緩,再擬個好日子,讓你和春和完婚。”

顧錦弦忙跪着謝了恩,心想總算是等到出宮的機會了。皇后傳過了話,正要回寢宮,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她牽起畫的一角說:“這幅畫畫得很有意思,送給我怎麼樣?”

顧錦弦笑道:“納蘭縈月不敢當,娘娘儘管拿去。”

一轉眼兒的功夫,就到了四月初一,這天一大早,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就熱熱鬧鬧圍滿了人。因爲正午時分,那位傳說中犯了謀反大罪的崑崙派掌門人就要在這兒被處斬了。

斬殺江湖人士,京城的老百姓到不是第一次見,不過斬這麼一個有頭有臉的江湖大人物,而且連秋後處決都等不及,在菜市口到是頭一遭兒。

“出紅差”的佈告頭一天就貼出來了,臨街的鋪面早已在門口掛了大紅綢子,擺好了條桌,上面放着三碗白酒,叫“送魂酒”,有的還放着幾碗蒸菜。這是給犯人送行用的,臨刑的人要是在誰家門口喝了酒,吃了菜,閻王爺有知,就會在賬目簿上記下功德。

鶴年堂藥鋪前面也早搭好了監斬的官棚。太陽還沒到頭頂的時候,監斬官許宗炎就騎着高頭大馬,戎裝持刀,殺氣騰騰的從宣武門內率先出來了。看熱鬧的人羣立刻安靜下來。只見監斬官身後跟着兩行押解的官兵,個個大刀出鞘,弓箭上弦。有鳴鑼開道,森嚴肅殺。

官兵中間有一輛騾子拉的站籠囚車,一個瘦削的男人癱坐在囚車裡,身上的囚衣早已染滿了暗褐色的血污。他蓬着發,眼珠子已經不在了,只留下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十根乾癟的,白骨突露的手指緊緊握住囚車的木楞子。

這顯然是一個受過大刑,遭過大罪的人,圍觀的老百姓也不由暗暗抽氣,能挺到這份兒上的,真不愧是條好漢!

正在這當口,打紫禁城順貞門裡也駛出來一輛騾車。車是紫膠車,配上栗子色的走騾,騾子上面支着一丈多長遮陰的帳子。架車的小太監旁邊坐着一個年紀稍大的太監,一看就是有品級的。車裡面應該是納蘭家的格格,國舅爺未來的嫡福晉,納蘭縈月。

吳公公遠遠的就瞧見幾個僕從打扮的家奴迎面過來了,他剛要喝問,就見其中一人朝他施禮道:“給吳公公請安了,咱們是納蘭府的,特意等在這兒接我們格格回府。”

吳公公忙下了車,“這……我要是就這麼回了宮,這差事沒辦法兒交代呀?”他笑咪咪地說。

那家奴早拿出一包東西塞到吳公公懷裡,又朝巷子裡一呶嘴兒。吳公公一眼就看見站在巷子裡的傅恆,這會兒正朝這邊點頭呢。

他一吐舌頭,“喲,是我不知趣兒了,”他把包裹掖進懷裡,低聲說,“記着,車要在納蘭府門前溜一圈兒,回頭送還內務府。”

家奴忙答應了,吳公公這才叫過駕車的小太監,兩個人找地方瀟灑去了。

家奴把騾車趕到避靜的地方,顧錦弦一挑簾子跳下來,她深深吸了口氣,衝着傅恆說:“總算是出來了,真有你的!”又看見站在一旁的納蘭縈月,一時不好意思起來,只好抱歉地說,“納蘭姑娘,前番因爲救人心切,錦弦多有得罪了,還請您多擔待。”

納蘭縈月瞭然一笑,溫和地說:“我都明白。”

丫環扶着她上了車,顧錦弦看了看四周又問:“若男姐怎麼沒來?”

傅恆說:“她和陸姑娘說要在我府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