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陸雲杉並沒有進宮,而是進了富察府。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唸的博大哥竟然有這麼大來頭。她望着眼前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仿宋的石橋,寬闊的人工湖,雕刻精美的木舟上掛着淡綠色的絹紗,還有迴廊頂上紅紅綠綠的廊畫,太陽底下昂首蹲在飛檐一角的小獸……陸雲杉覺得自己就算在夢裡都沒來過這樣奇妙的地方。她像一個初次進城的鄉下女孩一樣自慚形穢,她立刻明白,傅大哥對她來說,只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了。

海旺已經替陸雲杉安頓好了一切。用過午飯之後,傅恆已經下朝回來有一會兒了,於是派人過來請陸雲杉。陸雲杉走進書房的時候,傅恆已經換下了朝服,正站在桌旁練字呢。他一看見陸雲杉,就急忙放下筆笑着說:“京裡鬧了大半年旱災,昏天黑地的忙了好一陣子,沒想到你能來,讓你受委屈了。”

陸雲杉也輕聲笑道:“誰又能想到,傅大哥竟然是堂堂的國舅爺呢?在崑崙山的時候,大家還只當你是個喜歡胡鬧的書生呢。”

傅恆聞言便笑起來,他饒有興味地說:“恕我當時不便透露身份,現在想想,幸好如此,才交到你們這些朋友。”

陸雲杉忍不住說:“要是錦弦知道了,她一定咬掉自己的舌頭,再也不敢拿你和大家一起開頑笑了!”

傅恆神色間有些懷念地說:“我反而覺得那時候更痛快,你在我府上也不要拘謹纔好,就當我還是傅大哥。”他想了想又問:“顧姑娘……已經回格爾木了吧?”

陸雲杉嘆了口氣,“她不肯回去,說一定要找到武青嵐,後來我爹派二師兄和她一起下山,我離開崑崙山的時候,她們一直都沒消息。”

傅恆不由皺着眉說:“這個顧錦弦,還真是夠倔!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風餐露宿的成什麼樣子,況且身邊還有個男人!”他擡眼看見陸雲杉,這才發現自己失言,一時有點尷尬。

陸雲杉並沒在意,她只是擔憂地說:“希望她能達成心願吧。”

雖說開了春,可京城的天兒還是乾冷乾冷的。剛剛入夜,從地安門到神武門,五六十輛騾車就浩浩蕩蕩地排在宮門外面等後招見了。車上坐的都是豆蔻年華的秀女們,最前面的是宮中后妃的親戚,再後面是以前被留了牌子,這次參加複選的秀女,最後纔是本次初選的秀女呢。

納蘭縈月微微挑起車簾,她擡眼看了看暗灰色的天,遙遙地望見天底下宏偉肅穆的宮牆,那些筆直的線條,那些精巧的對襯,還有那讓人沉悶的暗紅……所有的一切,無論增一分或是減一分,彷彿都不能再與這座紫禁城更相稱了。於是她腦子裡就莫名莫妙地閃過兩個字兒:規矩。

納蘭縈月默默地坐在車上,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命運,又何嘗不是被這錯不得半點兒的規矩左右着呢?待到紅顏老死時,回首一生,也不過是無數個逆來順受拼織而成的吧?可是,這是她的命,比起那些出生在下等人家的姑娘,自己得到的已經太多,老天爺是最公平的,沒有誰應該比別人更幸運。

“銀兒……”納蘭縈月在車裡輕聲道,“我想喝口熱茶。”

不一時,車簾便被人掀起來,只見兩個侍女打扮的姑娘一起上了車,她們一個妙目清靈,一個英姿颯爽,納蘭縈月不由吃驚道:“你們是誰?”

顧錦弦一邊把茶遞給納蘭縈月一邊說:“別緊張,我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顧錦弦和錢若男的計劃是這樣的:由顧錦弦換上納蘭縈月的衣裳,混進秀女們中間,跟着太監從神武門一路往順貞門去。因爲納蘭縈月的身份在初選秀女中排在前列,只要顧錦弦回頭張望,就能看見其他滿八旗、蒙八旗、漢八旗的初選秀女們,她有這一路的時間仔細辨認陸雲杉是否在秀女當中。如果陸雲杉不在,顧錦弦就裝病回車拿藥,趁人不備再和納蘭縈月換回來,如果陸雲杉真在秀女行列中,顧錦弦就佯裝和陸雲杉吵一架,再隨機應變把她帶出來。而錢若男則留在神武門外伺機而動。

總而言之,只要不踏進順貞門,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可是,顧錦弦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剛滿十七歲,有點膽大包天的少女;錢若男再久經江湖,也無法想象宮幃壁壘森嚴,豈是讓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哪怕只是在宮門口兒呢!

就在顧錦弦左顧右盼的時候,早有老太監咳嗽着警告了,等她再想回頭,已經有兩個小太監站到她身邊,一臉神聖不可侵犯地尖着嗓子呵斥她:“只要進了這紫禁城,再像在家時那樣兒,隨便擡眼睛看人?哼,趁早兒絕了這念頭兒!”

顧錦弦忍着氣,眼看着前面的順貞門一步步挨近,心急如焚。她萬不得已,只好裝着腹痛,先混出去再想辦法。哪料身邊有太監低聲道:“等會兒進了宮,在御花園等後覲見的當兒,可以找御醫給看看。”

顧錦弦摸了摸袖筒,想起自己的袖刀已經留給錢若男了,她用眼梢兒看了看前後左右各處的帶刀侍衛,頓覺冷汗涔涔,腦子裡一片空白。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隨着秀女們娉娉婷婷的進了順貞門。

御花園繹雪軒裡,皇太后穿着蓮花底兒滿是珍珠的鳳履,帶着兩把頭的鳳冠,兩旁綴着珍珠串兒的絡子,悠然地坐在軟榻上。皇上近日煩心國事,這些選秀的事她自然是責無旁貸的,這會兒太后下首的軟椅上,一左一右坐着皇后和純貴妃。

太后擡手指了指一邊桌上福祿壽紋彩釉高足盤兒裡的葡萄,早有御前侍奉的太監躬着身子把托盤高舉過頭遞上來,太后身旁的宮女只挑了三四顆,用錦帕擦過,剝了皮,這才喂到太后嘴裡。皇太后吃過兩顆便一挑指甲套子,宮女忙退下去。太后轉頭對皇后和純貴妃道:“去年的太陽好,葡萄也比往年的甜,這是前些天才從雲山冰窖運回來的,你們也一起嚐嚐。”

皇后和純貴妃忙應了,又聽太后問:“秀女們都到了麼?”

太監忙答:“回皇太后的話兒,都齊了。”

太后點點頭,“那就傳吧。”她說。

和顧錦弦一起覲見的秀女有五個人,其中總督那蘇圖家的大格格出落得珠圓玉潤,陸士隆的女兒更是溫婉嫺靜,太后看了都很喜歡,皇后和純貴妃也笑着應和,哄得太后開心,一一留了牌子。到顧錦弦時,她只得學了前面幾位的樣子,盈盈跪在地上,口中輕喊:“皇太后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如意安康。”

這會兒顧錦弦心裡正默默祈禱呢:“千萬別中,千萬別中,千萬別中……”

只聽頭頂上太后衝她說:“丫頭,把頭擡起來。”

顧錦弦這才微微擡了頭,她不敢直視太后,只在擡起頭的一剎那順便掃了一眼神色一滯的皇后,和嘴角一癟的純貴妃。

太后沉吟了一下,“你就是明珠大人的次子,納蘭揆敘家的丫頭?”

“是……”顧錦弦把心一橫,心想不管怎麼說,先保住命要緊,於是又說,“奴才……納蘭縈月。”

太后略點點頭,又側過臉衝皇后說:“模樣兒倒是拔尖兒的,只是……”她想了半晌才說,“我也說不上來,就覺着和其她格格們有那麼點兒不一樣。”

皇后笑道:“皇額娘自然聖明,恕媳婦愚笨了。”

太后有點猶豫地說:“這一雙眼睛……也太過嫵媚了些。”

顧錦弦聞言,心裡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聽太后這話的意思,八成是覺得她不適合常伴君側了。她只等着從太后嘴裡說出:“撂下吧。”然後磕頭謝恩了。

不料這時候一旁的純貴妃卻忍不住一笑。皇太后和皇后都不由看過去,只聽純貴妃笑道:“也不知怎麼,我到想起一個人來,和這丫頭剛好對路。”

太后也笑道:“你說說看。”

純貴妃笑靨如花地說:“咱們大清朝當今的國舅爺呀。”

太后聞言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嗯,家世、樣貌都不錯。”

皇后用眼光一掃純貴妃,她明白,純貴妃是怕夜長夢多。皇上是孝子,太后一言九鼎,只有這會兒就請旨給納蘭縈月指了婚,她心裡才能真正踏實,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再看下面跪着的這個女孩兒,身段兒窈窕,氣韻灑脫,眉目靈秀。三分雍容,加上七分嫵媚,雖然步步透着小心,卻完全不似其她貴族格格般拘謹,又是明珠大人的親孫女兒,配傅恆倒還真不委曲他!

皇后想到這兒笑道:“這樣好的女孩兒自然是要留在宮裡的,春和哪有這樣好福氣。”

太后一擺手,“春和這孩子怪招人疼的,誰敢說他沒福氣,我第一個不許!”她又朝下面看了看,“就這麼定了。”她說。

皇后這才朝純貴妃輕輕點了點頭,嘴角兒似有若無地向上揚了揚,算是領了她這份兒情。

等顧錦弦從萬劫不復的震驚中稍稍恢復過來的時候,只是恍恍惚惚地聽到太后對皇后說,“……這丫頭還是先留在你宮裡調教着,成親之後,免不了常來宮裡走動,”她指指純貴妃,“雖說不必像她們那樣,可是皇家的體統還是少不得……”

皇后一一答應了,這才叫太監引着顧錦弦去長春宮。雖說一般只有選中的秀女纔有資格留宿宮中,可是皇太后親自給皇后的嫡親弟弟指了婚,國舅爺未來的嫡福晉,這身份又比那些前途未卜的秀女們更顯尊貴了。太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簇擁着顧錦弦,把她安置在長春宮後院西配殿的樂志軒。富察皇后素來節簡,平日裡皇上賞賜的擺設物件能收的一律收了,不能收的也一律擺在這兒,屋裡陳設的古懂、玉器、字畫皆是珍品。顧錦弦做夢也想不到,她住的這間房,竟比大清國皇后的寢室還奢華!

自康熙五十三年以來,暢春園增設巡捕營官兵一百二十人,如今皇太后雖按例住在慈寧宮樂壽堂,但一年之中到有多半年留在暢春園。

京城西郊,暢春園巡捕營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