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得理不饒人,乘勝追擊,未等楊慎反應過來的功夫,繼續道:“說什麼青睞,實則是另有所圖,我不過是個青年,初入官場,可能涉世不深,偶有得罪了令尊,想不到令尊巧設奸計,如此針對一個翰林侍讀,實在讓人心寒,楊兄,你我雖是已有深交,可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多說也是無益,你休要再來勸我,回去告訴令尊,我彈劾他乃是出於公義,他處處針對卻是出自私怨,他若是實在瞧我不順眼,非要將我置之死地,那就索性放馬過來,徐某人讀書十載,心存義理,胸襟坦蕩,怕個什麼?”
他拂袖起身,道:“送客!”
楊慎這種官二代的脾氣本來還能耐着性子說話,現在見徐謙裝得一手好逼,不禁歎爲觀止,也是積攢了一肚子的火氣。
這廝,還來勁了!
偏偏他想要反駁,卻又無從駁起,怪只怪中了這廝的圈套,被這傢伙繞了進去,結果自打自己一個耳光。
不過……楊慎算是明白徐謙的意圖了,這廝原來是琢磨上了侍讀學士,難怪折騰了這麼久,他沉默了一下,覺得確實是多說無益,便索性起身道:“告辭。”
腳步匆匆地離開徐家,連忙自午門入宮,折到大明門附近的內閣見楊廷和,楊廷和一直在等消息,叫他進來,細細詢問,楊慎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
楊廷和聽了不禁哭笑不得,隨即道:“繞了這麼多彎子,原來是想着求官來着,此子真是可恨又教人無奈,他這項莊舞劍,原以爲是要和老夫爲難,卻是爲了自己的小算盤。”
楊慎道:“這傢伙太可恨了,父親若是應了他的要求,下次又不知要使什麼奸計了。敲竹槓敲到了父親的頭上。他這是找死。”
楊廷和卻是冷靜下來,放下手中一本奏書,慢悠悠地道:“話不能這樣說,你好好學着,這便是四兩撥千斤,他不過小小侍讀,地位卑微。與爲父比起來一個天上地下,爲父捏捏手指頭都夠他消受的,可是你仔細琢磨,爲何他處處佔着先機?”
楊慎心裡吸了口氣,父親這是在考校他了,想了想。楊慎道:“這是田忌賽馬,他的長處在於年少,可以飽受風評非議,可是父親卻是不成。”
楊廷和搖搖頭道:“你只看到了表面,他的長處在於他可以耍賴,而爲父卻是不能,這便是面厚心黑之道。就算是擺明着要敲爲父的竹槓,爲父能不答應嗎?”
楊慎皺眉道:“難道父親……”
楊廷和眯起眼道:“爲父畢竟要顧忌到大局,你以爲徐謙在這個節骨眼上爲何要耍賴皮?若是平時,你看他敢?他之所以敢敲竹槓到爲父的頭上,是因爲瞅準了時機,你只看到了他無賴,卻沒有想到眼下的時局,你想想看。現在內閣只有爲父之人,新晉學士正在篩選,爲父推舉的人選卻需要陛下點頭,這徐謙就是看準了這一點,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纔敢製造輿論,上演這一出好戲,眼下爲父必須求穩。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重蹈又一個王公入閣的覆轍,所以爲父現在的心力只能用在應付宮裡。正是因爲如此。徐謙才藉機滋事,他便是希望揪扯不清,使爲父分心,假若爲父和他計較,必定要天下震動,生出許多事端。可要是爲父不和他計較,就必須要息事寧人,正如他所言的那樣,他出身既好,平時頗有政績,爲何不能升任侍讀學士?”
楊廷和把玩着手裡的筆桿子,淡淡地道:“這就是兩難的局面,無論做出任何選擇,徐謙都能受益,你現在曉得他的厲害了吧。”
楊慎深吸一口氣,這才明白徐謙的意圖是什麼,原本在來的時候,他還覺得徐謙可笑,單憑耍無賴,靠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想求官,真以爲楊家是傻子嗎?可是現在一琢磨,卻發覺父親想得比他深,看得比他遠,父親現在全部的身心都在內閣人選上頭,最忌的就是節外生枝,絕不能因此分心,更不能成爲天下人輿論的焦點,但凡佈局大事,都要做到潤物細無聲,躲在幕後步步爲營,假使這時候萬衆矚目,上有嘉靖步步施壓,下有徐謙搗蛋滋事,這事兒還做得成嗎?
楊廷和教訓他道:“所以凡事都要看背景,要看時機,同樣一件事,若是在三個月之前,他徐謙若是敢這樣做,爲父不介意藉此收拾了他。可是現在……”楊廷和的眼睛越眯越是深沉,他似已經有了主意,一字一句道:“眼下只能對他進行安撫,廣西的楊環之亂你知道吧?”
楊廷和所說的是今年新出的一夥反賊,這夥人突然起事,攻略了一處縣衙,扯起旗來自封南王,裹挾百姓數千,聲勢頗爲浩大。
楊廷和又道:“廣西一向是匪患頻仍之地,以往的時候,哪一次出了這樣的事,朝廷不將其清剿乾淨不罷休,可是爲何這次楊環起事,廣西巡撫卻是上書楊環起事實在是迫不得已,實乃當地官員盤剝太甚,百姓不堪加徵的苛捐雜稅,這才殺官造反?你仔細琢磨琢磨吧,難道以往的時候,官吏們就沒有盤剝嗎?說到底,廣西巡撫這是看準了這一次朝廷的重心用在了江南的倭患上,所以沒有心力去剿廣西之賊,這廣西巡撫上書便是給朝廷一個臺階,好讓朝廷對楊環進行招撫。楊環的道理和徐謙也是一樣,只有看準時機的人才能從中撈取好處,這楊環此事起事就是時機。徐謙這時候鬧事也是時機。你學到了這個,將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若是以往,楊廷和對楊慎說起這些道理,他必定不以爲然,可是今日竟發覺這個道理如此的深刻,楊慎道:“那麼父親的意思……”
楊廷和慢悠悠地道:“終究還只是個侍讀學士而已,雖然有養虎爲患之嫌,可是爲政者處事,最緊要的就是分清事情利弊,取捨輕重急緩,這世上不會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楊廷和方纔凝重的臉色變得輕鬆起來:“就遂了他的心願又何妨?大丈夫不可計較於一時的得失,目光,要放遠。”
他似有些疲憊,繼續道:“這一趟辛苦了你,其實這徐謙若是有所求倒也好辦,就怕他鐵了心的要魚死網破,可見這個人還是懂得分寸的,你下去吧,爲父要覲見陛下,和陛下好好說一說這徐謙的事。”
楊慎還是有些不甘,其實大道理他也懂,可是想到人家撒潑耍賴都能升官,實在讓他心裡不舒服,雖然他也是侍讀學士,可是好歹他是狀元公,而且在朝爲官有這麼多年,又是大明朝數一數二的官二代,即便如此,那也是資歷一步步熬出來的,這徐謙也才兩三年功夫就從編撰一步步走到侍讀學士,一年一遷,實在罕見。
雖然在明初的時候,這樣升遷的例子可不少,同爲六首出身的黃觀,在洪武二十三年中第,到了二十九年就升爲從二品的禮部右侍郎,可人家畢竟是花了六年時間才成爲高官不是?若是按徐謙的升遷速度,現在得了個侍讀學士,將來隨便外放到哪裡去,至少也是個侍郎級別,怕是這傢伙所費的時間比黃觀還要快,怕是頂多四五年就能成爲侍郎級別的人物。
越想,楊慎就越是想不明白,不是楊慎非要鑽這個牛角尖,只是本就已經十分出色的自己,原本鶴立雞羣,誰曉得出了這麼個妖孽和他一比,自己頓時黯然失色,自己按部就班,一步步走到今天,本該俯瞰衆生,誰曉得現在被人俯瞰了。
“父親對他有求必應,難道就……”
他還想再勸說幾句,楊廷和卻是心意已決,顯然他不希望再出任何意外,楊廷和道:“你好好歇一歇吧。”隨即,命了一個書吏來,吩咐一聲,讓人去和外頭的公公稟報,準備覲見嘉靖的事宜。
楊慎看罷,只好搖搖頭,輕輕嘆口氣,再不多言了。灰溜溜地回到待詔房,越想越是不舒服,卻又無可奈何。
說起來當日都在待詔房的三個人,李時如今已成了江南總督,雖然暫時沒有入閣的希望,可也是位高權重,總督江南數省,節制數省軍馬,好不威風。而徐謙也是風頭正勁,奮起直追,端的是犀利無比。反觀自己,雖然是升任了侍讀學士,可是卻形同嚼蠟,宛如雞肋,憋在這待詔房裡,固然是清貴,可又似乎無所事事,碌碌無爲。
今日的事猶如給他澆了一盆冷水,他冷不防想到了一首詞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這首徐謙所作的臨江仙原來令楊慎嗤之以鼻,可是現在的心境一思量,這才體會到其中三味,越來越覺得高明。
當然,楊慎要是曉得徐謙的所謂臨江仙是抄襲他幾年後的作品,怕要吐血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