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無表情,溫道離開口爲他解圍:“平南王少年英雄,悍勇無雙,以己度人,自然也會高看女真人。可女真人並非人人都像王爺這般,王爺能以一千破十萬,女真人卻大不可能。”
他這麼說,旁邊人也都點頭,認爲他是以自己衡量女真,所以高看女真人了。
李星洲笑着搖頭,擺手讓衆人安靜下來,然後認真的說:“本王之言雖然是拙見,可也絕不是什麼以己度人之見,我確實認爲女真人大概率會贏。”
他如此一說,衆人都有些吃驚,皇帝皺眉看向他:“爲何?”
“百姓有句話,叫做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戰場上,不要命的人是最可怕的,狹路相逢,兩軍相遇,千百人列陣,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最後能贏的必然是勇氣勝過對方。
女真各部本就地處苦寒之地,環境惡劣,資源匱乏,與天爭,與地鬥,纔有活下來的機會,這樣嚴酷考驗之下存活的女真人是最不怕死的,也敢拼命。”
李星洲說着,屋裡已經安靜下來,只有衆人手邊茶杯,水汽嫋嫋。
“......遼國固然強大,近幾年來蒸蒸日上,百姓富足,國家強盛,可也正因如此,我猜敢拼命的人反而少了......”
李星洲一邊說着一邊想起歷史上很多血淋淋的教訓。
這是個幾乎無解的問題,人們起初爲富足生活而戰,但真有富足的物質生活,文明更加發展之後,人也會逐漸失去血性,失去野蠻的天性,再沒有當初獲得這一切依仗的血性和野性保護自己,面對下一次清洗。
金滅遼和北宋時,女真人悍不畏死,留下滿萬不可敵的神話。可隨着天下穩定,生活富足之後,女真人也一代不如一代。
當面對野蠻的蒙古人,習慣富足生活的女真人也從當初的猛虎變成綿羊。
再如倭寇,倭寇是日本戰國禍亂中背井離鄉,流落到明朝的武士,被當地匪寇收買爲僱傭軍。
根據記載真倭十之三,也就是說沿海海盜中有三成是日本人,而這些真倭是最可怕的。
爲什麼?因爲他們已背井離鄉,無家可歸,無牽無掛,死則死矣,故而悍不畏死。
歷史上的女真崛起也是如此,他們沒有退路,要麼繼續回去飽受嚴寒,艱苦求生,要麼向西向南殺出一條血路,爲子孫後代奪取一片適宜居住的土地。
所以他們不怕死。
“......在平定叛軍之時,有個十四五歲的瀘州孩子,他向本王請命去爬凜陽城牆,去攻城。我便問他,那城牆高好幾丈,不說打鬥,只要失足就活不成,你不怕死嗎?”
李星洲說到這一臉悵然,“他說不怕,他爹跟他說,人不怕死,只怕死得沒意思。”說完他看了所有人一眼,大家都很安靜,神色各異。
“本王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人不怕死,怕死得沒意義。
女真人知道,他們若是不打敗遼國,子孫後代將永居苦寒之地,世代受苦,所以他們即便爲此戰死,也死得有意義,女真人定會悍不畏死......”
說着李星洲忍不住想到很多事。
如抗美援朝,當志願軍面對美國爲首十七國聯軍時,如果北朝鮮沒了,美軍就可以將軍事基地建在鴨綠江邊,光明正大屯兵,與東北只有一江之隔,子孫後代永世不得安寧,所以他們纔會悍不畏死吧。
.......
“反觀遼國,強盛只是表象,物質富足之下,必然很多人早就失去血性,這場仗,很大可能是女真贏。”
他說完自己的觀點,屋裡很安靜。
十幾位大臣都皺眉沉思起來,皇帝臉色變化,沒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溫道離還有猶豫道:“王爺所言或許有理,但也不止於此吧.....”
有人低聲附和,太子則直接笑出來:“呵呵,依我看皇侄杞人憂天罷了,就算女真悍不畏死又如何?再悍不畏死,也不過只有兩萬人而已,此戰女真必定毫無勝算,早日議定驅逐女真使者安撫遼國纔是大事。”
羽承安也附和:“確實,臣以爲平南王所言或許有理,可太過奇異,當一家之言可以,以此爲論局勢,定國策之證不可取。”
李星洲沒跟他們犟,他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想給皇帝還有衆臣打預防針罷了。
因爲若女真崛起要真是按着前世劇本來,金滅遼、宋兩個龐大的帝國,也不過短短十幾年而已,順風順水,到時都反應不過來。
這時坐在對面一排的胖子,戶部使湯舟爲小心舉手道:“臣.....臣倒覺得平南王說得很再理啊.....”
衆人詫異看向他,隨即都沒在意,赤裸裸無視,誰不知道他湯舟爲就是個牆頭草啊。
湯舟爲很委屈,可湯舟爲說不出話......
......
之後以太子爲首等一派,又和溫道離爲首的一派人繼續爭辯起來,都是假設女真戰敗之後,如何處理女真使者之事。
東宮太子、參知政事羽承安、鹽鐵司同知參勝和度支使薛芳等人主和,希望驅逐女真使者,不要與遼國交惡。
樞密副使溫道離、侍衛軍馬軍指揮使趙光華、侍衛軍步軍指揮使童冠等人主戰,認爲應該留下女真使者,依舊與女真交好,兩面夾擊遼國。
不管哪種觀點,都是建立在女真戰敗的前提下的。
其實朝堂上還有一派,只不過說不上話。
那就是以他平南王李星洲爲首,從根本上就和太子、溫道離不同的一派,他們認爲女真會贏下北方戰爭。這派只有可憐的兩人,他自己和戶部使湯舟爲。
李星洲倒是好奇,湯舟爲怎麼會支持他。
至於說德公還有冢道虞都沒有表態,因爲他們一個文官之首,一個武將之首,一旦他們兩表態,局勢也就定下,沒有討論餘地,所以他們不到最後不會輕易開口。
德公和冢道虞清醒,皇帝腦子也清醒,沒因爲他們吵鬧得不休就下決定。
對於景國而言,並不着急做出決策,大可等兩家分出勝負再做決定。
......
溫道離與太子之所以爭得這麼兇,是因爲決定一旦定下,就會用支持該決策的一派人,支持者隨之獲利。
若最後決定與女真交好往來,那必然是力主如此的溫道離的一派人去做;
若決定驅逐女真人,與遼國盟好,則會讓支持太子一派的人去做。
誰做都好,除去朝廷的資金支持,也是難得的政績和資歷,做好了,皇帝定會封賞,政治就是如此,找機會,搶先機,所以他們必然會爭。
這些朝堂爭鬥,明裡暗裡都會有,所謂資歷,就是一次次的履歷堆積而成,前提是你要搶得到事。
.......
李星洲當然懶得去搶,女真使者,他們愛怎麼樣便怎麼樣,他現在要忙碌的事很多。
每天看着王府後院的真鋼鐵倉庫不斷擴大,充盈,他就忍不住傻笑,他們大概沒聽過“槍桿子裡出政權這句名言”,就讓他們去爭去搶吧,勞資倉庫裡堆着數不清的真理!
.......
八月初四這天,陳鈺又上門,說是女真使者想拜訪他的王府。
李星洲納悶,女真使者拜訪他王府幹嘛?
他也沒拒絕,畢竟他們是國家的客人,便答應下來,約好第二天中午來拜訪。
晚上,他隨意和嚴毢交代了一下,讓他準備酒宴,也沒太放在心上,與其忌憚別人,壯大自身才是最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