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野種

067 野種

過了中秋,這雨就又下起來了,整個李府都像是被籠罩在陰鬱的天氣裡,淅淅瀝瀝的潮溼着,永和堂的老夫人病了,馨蘭苑的大夫人舊疾突發,就是連劉姨娘也抱恙在身,府裡沒個做主的人,大老爺就讓四姑娘先暫時掌家,總歸已經沒有比現在還差的時候了,姑奶奶每日在老夫人病牀前伺候,李曼曼則給大夫人端茶喂藥,唯獨雙竹館偏局一隅落得最是清閒。

豔骨坊跟京城裡的花枝園簽了大單,她整日忙着做香料,偶爾教冬月識料品香,日子就匆匆地過着。

冬月這些日子被李朝朝調教的也越發有了規矩,甚至能給李朝朝打個下手,她已十分滿足,心中更加敬重自己此生唯一的主子。

誰人也無法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麼,冬月懵懂不知,只恪盡職守,就是連當初李朝朝的一念之間,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冬月會成爲京城數一數二的品香師,人生總是有些奇妙的,機緣際會下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看着李朝朝把最後一道工序完成,一旁的冬月目光裡冒出歆羨,“這香可費足了姑娘一段時間,可是新研製的?聞着氣味純淨,香氣濃郁。”

李朝朝對冬月對香粉的敏感十分滿意,擡到讚道:“是,這日頭天天下雨,什麼花都沒了,好在之前我們有保存,不然新品都沒法作出來。”

“姑娘您快說說,這香料叫什麼名字?”冬月急不可耐地問。

李朝朝笑答:“春華秋實。”

她伸出手把香料遞給冬月,“你聞聞可是什麼配置的。”

冬月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湊在鼻尖聞了聞,又想了想,“檀香、沉香、藿香、木香、龍腦……其他的我真是聞不出來了。”

“是這四種做了主料,其他的都是半成品,那些製作就費了半個月的功夫。”

李朝朝望着那雨天就搖頭,之前一些花料是可以購買,只是這雨如此下,花農的手中存活也不多了,她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的邊緣,心裡盤算着,其實她可以自己買可以找人來種花圃,一來可以供應豔骨坊的原料,就是遇到陰雨天,她也有解決的法子。

她覺得此計可行,正想着,就聽見門外有人敲了敲門,李朝朝喊了聲“進來”,何媽媽就推門而入,也不多話,從袖子裡地上一張信箋。

李朝朝接過,邊拆邊問:“誰送過來的?”

何媽媽閃了閃目光,“是三老爺房裡的人。”

李朝朝的手微頓,也知道三老爺最近也沒怎麼出去,先是詫異但還是神色自若地把紙拿出來看了看,就笑着遞給了好奇的何媽媽。

何媽媽見上面寫着:請五姑娘到芳華齋一敘,有要事相告。

她就氣得滿臉漲紅,“他……他這個老不休是什麼意思?約咱們姑娘出去吃酒嗎?當他是什麼玩意!難道要毀姑娘清譽不成!”

何媽媽心急火燎地罵了個痛快,卻驚覺自己失言,忙看向李朝朝,盯着她的臉色解釋:“姑娘,我是擔心三老爺對您……”

爲了忠言逆耳,她還是低低說出心裡的擔憂,“不懷好意。當初他就是趁了大老爺不在往五姨娘的院子裡跑,那個沒羞沒臊的,姑娘您看怎麼辦?”

“哦?還有這麼一樁舊事?”

李朝朝倍感意外,三老爺是老夫人的老來子,年紀也不過是纔剛剛三十出頭,當年他對五姨娘有非分之想,那時也沒多大吧,真是色膽包天。

她現在接到三老爺的信更是倍感奇怪,這麼個節骨眼,李府上下人人都夾着尾巴做人,他卻找上門來說有要事相告?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是自己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還是真的如何媽媽所說不過是想那荒唐事?

不應該吧,怎麼說自己也是他的侄女,三老爺想有悖人常?

如果他真是存了那個心思,又怎麼敢直接給自己下拜帖?

李朝朝想也許他真有什麼要緊的事也說不定,那邊何媽媽見李朝朝不說話,催問了句,“姑娘,不如就用女子不可隨意拋頭露面回了他去!”

“若真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呢?”李朝朝笑問。

何媽媽撇撇嘴,“我纔不信,分明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要不然爲何在外面相見,而是去外面!”

李朝朝笑了笑,“媽媽說的對,那你就回了他,明日未時三刻在院子裡的涼亭相見。”

何媽媽急了,“姑娘,不可啊!”

李朝朝的笑容不減,“你就讓人這麼去回就是。”

何媽媽見五姑娘這麼說,立即明白過來姑娘這是有主意了,猛地拍了一把額頭,“瞧我都是老糊塗了,我這就去。”

等何媽媽出去,李朝朝和冬月把剩下的香粉分類,眼見着天就黑了,她突然把冬月喊過來,低聲囑咐:“等入了夜,你去……”

到了晚上,馨蘭苑的臥房裡只燃了一燈如豆,福媽媽掀開簾子就見大夫人坐起來了,忙上前把靠枕給她放平。

大夫人道:“四姑娘走了?”

“是。”福媽媽道:“三老爺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魚兒上鉤了。”

大夫人冷笑:“我就是看看她還能耍什麼把戲,居然把人都安插到我的院子裡來了,劉姨娘以爲稱病就可以躲過一切,早晚讓她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

福媽媽默默垂下眼簾,她最熟悉不過自己主子嘴角的這抹嗜血的笑,大夫人這是又要殺人了,哪怕身子還沒有康復,但她已然恢復到以前嗜血狠毒的狀態。

“只是劉姨娘這下稱病……”福媽媽抿了抿嘴,有些爲難道:“大老爺又去了外面留宿。”

“哼。”大夫人猛地拍向桌子,“一個個的來,早晚會收拾到那賤人的頭上!”

第二日還在下着大雨,吃過晌午,李朝朝眯了一會兒,何媽媽在門外道:“姑娘,已經未時了。”

屋裡的人懶懶應了聲。

不多時,秋霜給前面的人撐着傘出了雙竹館,到了涼亭,約好的人還沒到,站在亭角一處,只能看到細細密密的雨簾。

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向這邊走來。

那人喊道:“可是五姑娘在亭子裡?”

隔着雨簾,只能看到一個氤氳的水霧輪廓,亭子裡的人淡淡地看着,漠然道:“三叔就站在那吧。”

來者正是李家三老爺,他聽到女子悅耳的聲音,整張臉都綻放出菊花一樣燦爛,他隻身前來,自己撐着傘,遠遠眺望,“你的怎麼聲音有點怪怪的?”

“咳咳,這幾日下雨惹了風寒而已。”

三老爺也沒多想,說道:“這麼大的雨,怎麼能讓我站在這麼遠說話呢。”

“三叔是男子,我們在一處說話,怕是不妥。”

“呵呵……”三老爺撇了撇嘴,猥瑣地笑道:“你既然叫我三叔,又怕什麼,咱們身正不怕歪不是。”

說着,三老爺就往前近了一步,亭子裡的冷冷道:“三叔不是有事要說嗎?現在就說吧。”

“我們還是近了些說。”

“既然三叔沒話要說,那我就先走了。”

“別啊。”三老爺聽到李朝朝要走,立馬急了,站在雨中喊道:“我說,我說就是。”

雨下的太大,三老爺的衣襬都被淋溼的透透的,他不耐道:“這是一件秘事,讓我在這裡說讓人聽見可不好,而且我這衣裳也溼了,不如……”

“三叔這麼沒誠意,你說什麼我也沒興趣了。”

“好好,我這就說!”

三老爺面上閃過一道陰騖,這個李朝朝還真是狡猾,居然這麼小心翼翼地防着自己,事到如今他也只有來硬的了!

他一邊偷偷摸摸往前走,一邊穩住涼亭裡的李朝朝,“其實事情這樣的,我知道一個秘密,你不是……”

三老爺剛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腳下一空,半個身子都陷進個坑裡,尖叫起來,“怎麼回事?誰在這裡挖了個坑啊!”

他聽到亭子裡有人輕輕一笑,立即意識到自己是被算計了,但是這陷阱雖淺但小,裡面又不知道填了什麼東西,都被雨水衝上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李朝朝!你給我玩陰的!你個小蹄子,活得不耐煩了吧!”三老爺破口大罵,“我不會放過你的,敢暗算我,我要把你的名聲搞臭!你等着!你會後悔的!”

亭子裡的人不動,卻聽一旁的傳來訝異的聲音,“誒呀,你這是怎麼了?”

三老爺滿臉污穢,想殺人的心都有了,聽到那聲音,他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就看到李朝朝一身長衣慢條斯理地從後走過來,他像是見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又去指亭子的方向,“你……你是故意誘我到這個陷阱裡的!那亭子裡的人是誰?”

李朝朝一臉茫然,“你這是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你還跟我裝!”三老爺的被雨水淋得透心涼,知道自己是上了李朝朝的當,但是還是不甘心地破口大罵,“你這蹄子約我到這裡來,就是讓我受着侮辱,你好歹毒,和你姨娘一樣歹毒!”

李朝朝猛地眯起眼,“冬月,此人不明身份闖入院子,給我打!”

“你敢!”三老爺怒喝。

冬月卻不管這麼多,先把傘遞給李朝朝,掄起膀子就朝着坑裡的三老爺暴打,“叫你嘴裡不敢不敬,我就把你打成豬頭!”

“你個下人居然敢這麼放肆!我扒了你的皮!”

“呵呵,我可不是李府的丫頭,我的主子可是靖王世子呢,你有本事就去找他理論去!”

站在身後的李朝朝不由覺得好笑,冬月還真是會懂得舉一反三,竟拿靖王府的幌子來作威作福,甚是好甚是好。

冬月何等的力氣,幾巴掌下去,三老爺整張臉都腫了,疼得他直哎喲個不停,加上雨大,身上又全是污穢,整個人狼狽不堪。

李朝朝只淡漠地看了一陣,她今日把三老爺約到這處來,若他真有什麼事情要說,那麼直接說就好,但亭子裡假扮自己的夏荷,按照吩咐連問了兩邊,三老爺都不屈不撓地向前走,那麼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她嘴邊冷冷一笑,三老爺如此大膽,無非是有人撐腰,大夫人居然把心思寄託到這種廢物身上了,真是自不量力。

“冬月。”李朝朝不耐地喊道,“我們可以走了。”

她相信這院子裡不只有自己,肯定還有什麼人在暗處瞧着,所以此招足以敲山震虎!

冬月滿身雨水,李朝朝笑着拿出帕子遞給她,“回去喝點薑湯,泡個熱水澡,彆着涼了。”

冬月憨厚一笑,“不礙事,我身體好着呢,剛纔可真是過癮啊,哈哈哈……”

兩人還沒走遠,三老爺大喝道:“李朝朝,你給我站住!哎喲……疼死我了。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李朝朝卻充耳未聞,“身子好也要預防着點。”

“李朝朝……”三老爺氣得直叫囂,可是怎麼努力都爬不出坑,尖叫着喊道:“你到底在囂張什麼!你分明就是個野種,你不是我大哥的孩子!”

李朝朝的眉頭幾不可見地一蹙,這就是大夫人的底牌?

冬月有些擔心底喚道:“姑娘,他……”

不等她說什麼,李朝朝擡了擡手,就見前面有人緩緩走來,她繃緊的嘴角這才鬆弛下來,衝着那人行禮,“四姑娘。”

李曼曼獨自撐着傘走過來,嗤笑,“現在五姑娘都不肯叫我一聲姐姐了?以前還跑前跑後的喊我四姐姐呢。”

“我記性到是好着,四姑娘曾經說我們沒有姐妹情了,朝朝可不敢逾越。”李朝朝諷笑,“四姑娘又怎麼會是計較這種小事之人,在你心中可從來不曾把我當成是妹妹。”

“你到是有些自知之明。”李曼曼看着不遠處坑裡掙扎的三老爺,不由陰冷地等着眼前恬靜的少女,“朝朝,你的名字倒是沒取錯,招招都是狠招。”

“四姑娘莫要再誇我了。”李朝朝內斂地笑起來,“我真是會越戳越勇。”

“哼,我沒空給你嬉皮笑臉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曼曼猛地抓住李朝朝的胳膊,“我說讓你走了嗎?”

李朝朝淡漠地拂去她的手,“你也沒說不讓,而且四姑娘認爲我是那種聽人差遣之人?”

兩個人早就撕破了臉皮,又極是聰明,之前李曼曼冷傲,甚至瞧不起李朝朝這樣的人,不屑和這種人鬥,但現在的局勢推着她往前走,耍手段玩心計,以前她不屑鄙夷的手段,統統都要拿出來,只要能把眼前的女子狠狠地撕碎,甚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把她的骨頭打碎去喂狗!

“你以前還不是母親身邊的一條狗!現在還在這裡說不聽人差遣,那以前做的都是什麼!”李曼曼陰毒地看着她,“現在我也才知道,你根本就是個野種!”

李朝朝跳了跳眼皮,猛地抓住冬月要妄動的手,李曼曼可不是三老爺。

李曼曼果然也看到冬月的小動作,仰起頭猛地看過去,“別以爲你不是李家的人,就能仗着靖王府胡作非爲!我就是把你打死了,到時候我就上京跟靖王府說說,這是怎麼樣的一個刁奴!伺候過一個野種的人,哪裡配去伺候他們!”

李朝朝突然被李曼曼氣笑了,“四姑娘一口一個野種,這是說誰呢?”

“自然是你!”李曼曼指着後面坑裡的三老爺,陰毒地喊道:“你難道還要裝到什麼時候!你聽不到三叔都說了,你是野種,野種啊……哈哈……”

啪地一聲,那笑還沒笑完,就被李朝朝一巴掌給扇沒了。

李曼曼歇斯底里地大罵:“賤人!野種!你敢打我!”

她對李朝朝的恨,突然再也壓制不住,像點着的爆竹一樣徹底爆發出來,李曼曼真真是很擠了她,這些日子李朝朝做了什麼,她如何不清楚,可是無論怎麼打壓,陷害她,都無法置她於死地,如何讓她不恨,不恨!

李朝朝現在是野種!野種啊!哈哈哈哈……

冬月一把攔住李曼曼發狂地動作,“四姑娘自重!”

“自重!我就是現在把你這個野種給殺了,又能怎麼樣!”

冬月冷笑,“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

李曼曼對她的主子無力,她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她動五姑娘一個手指!

李朝朝忽然揚起手,又是一巴掌扇過去,“虧你是個大家閨秀,野種這樣的字眼也說的順口,是你太孝順了,還是想讓父親氣死?你說誰是野種?你給父親帶的綠帽子,還挺順手,不如再叫大一點聲音,讓所有人來聽聽!”

連被李朝朝打了兩巴掌,李曼曼所有的自尊,驕傲,甚至手中的傘都被打落,大雨迎着她的頭澆了個透心涼,她也立即明白,這野種確實不是那麼好叫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法子去剷除李朝朝,只能用這一招,哪怕讓父親背了這個綠帽子,也必須把李朝朝打壓。

她忽然一把推開冬月,拉住李朝朝的領子,一字一頓道:“你就是野種!”

李朝朝只一臉燦爛地笑着,“呵呵……是嗎?”

她湊上前,低聲道:“其實我也巴不得自己是野種,和這個李家沒半點關係。”

李曼曼聽她這麼一說,忽然就愣住了,李朝朝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就這麼不屑做李家人?若不是她是六品通判的庶女,她以爲她還能這麼囂張?說不定連個農家女都不如!

可是她現在就是野種,哪怕不是,她也要把這個說法坐實,讓她永無翻身之地,看李朝朝還拿什麼和自己鬥!

待到再回過神來,李朝朝卻已經領着那個胖乎乎的小丫頭走遠了,似乎還絮絮叨叨地囑咐着,要多喝薑湯,不要和瘋狗計較……

李曼曼怨毒地握了握拳頭,剛纔沒和李朝朝動手,算是自己失策,讓她從自己手中躲過去,不過就算自己沒走神,她可能也不會真去髒了自己的手。

對付李朝朝,還有更多的更狠更毒的法子!

她也不顧地上的傘,疾步走到三老爺面前,三老爺七竅都被灌滿了水,整個人都蔫了,見到李曼曼過來,急忙地吐了口水,“四姑娘,快把我救起來!”

李曼曼漠然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李朝朝是不是野種?”

“你……你小孩子家家問這個做什麼!先找人把我給救出來再說!”

“那你就在糞坑裡呆着吧!”

說完就走,三老爺急得差點吐血,“你們這兩姐妹怎麼都是這樣!”

“姐妹?”李曼曼淋着雨猛地回過頭,雨水在空氣中劃過一條弧線,目光比雨水還冰冷森然,像一條毒蛇一樣,直射向三老爺的眼睛裡,“你說那個野種和我是姐妹?”

“不!不!”三老爺嚇得結巴了,“她……她……她就是野種!”

“呵呵呵……”李曼曼冷笑,“我的好三叔,你早說不就好了,只是我知道了可不好,要讓所有人知道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