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槍手 2

馬林看見細草蹲在後院茅廁旁的雪地上屙屎,風捲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裡跑蕩。細草哆嗦了一下,然後用稚氣的聲音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馬林恍惚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曾衝着風這麼喊過。他立在那裡,看了細草一眼,又看了細草一眼,馬林想,一切都該結束了。這麼想完,他推開了下屋的門。

秋菊在屋內梳頭,她面前擺了一個銅盆,盆裡面盛着清水,一把缺齒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裡。以前馬林無數次地看過秋菊梳頭,那時的秋菊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自從馬林十六歲那一年和秋菊圓房之後,秋菊的兩條辮子便剪了。秋菊的頭髮短了,但仍又濃又黑,秋菊的頭髮裡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此時,馬林站在秋菊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幽幽的淡淡的髮香再一次飄進他的肺腑,他的身體裡很深的什麼地方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剛進門的時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把頭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齒的梳子上。他乾乾地說: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擺弄着手裡的梳子。

馬林其實不想這麼說話的,可不知爲什麼話一出口就變了味道。

他又說:我要殺了魯大。

她說:俺知道。

他還說:我不殺了魯大,我就不是個男人。

她說:這俺也知道。

他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他立在那裡,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爲什麼,他從內心裡從沒把秋菊當成老婆看過。他和秋菊房是圓了,男女之間的事也做過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沒找到過她是他老婆的感覺。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會疼人,這一點他心裡清楚。他在奉天城裡愛上楊梅以後,那時他曾在心裡發誓,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兩個女人,一個是秋菊,另一個是就楊梅。他和楊梅還不曾結婚,就已經把楊梅當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許這是天意。

他記得小的時候,大冬天裡爬到街心的老楊樹上去掏烏鴉窩,烏鴉窩是掏下來了,卻把他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回到屋裡貓咬狗啃似的疼,秋菊就把他的雙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裡,用她嘴裡的熱氣吹着他凍僵的小手,還是疼,熱熱的,麻麻的。再後來,秋菊就解開自己的棉襖把他一雙小手揣進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只剩下了熱,那熱一直通過他的雙手傳到了他的全身。

秋菊就說:還疼不?

他搖頭。

秋菊又說:以後還淘氣麼?

他不語,就笑。

秋菊似嗔似怒地揚起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一下。

還有一次,吃飯時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

馬占山心疼那個花邊大瓷碗,馬占山不僅心疼這些,他心疼家裡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見着那個花邊大瓷碗被馬林摔得四分五裂,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時的馬占山哮喘病還不怎麼嚴重,於是人就顯得很有力氣。很有力氣的馬占山一把便把馬林從炕上拽到了地上,嘴裡罵着:你這個小敗家子呀,打死你呀。

於是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衝馬林的頭臉打來。

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馬占山不管兒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讓馬林長記性,家裡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來之不易的。他揚起很有力氣的巴掌,劈頭蓋臉地向馬林打來。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嚇呆了,以前馬占山曾無數次地這樣打過秋菊,哪怕秋菊做飯時不小心浪費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馬占山的一頓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過來了,她“嗚哇——”一聲便撲在馬林的身上,淚眼汪汪地說: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

那一次在馬林的記憶裡印象深刻。

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裡,秋菊在馬林的心裡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溫暖的女人。

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

童年的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個住南,一個住北。馬占山爲了節約柴火和幾個長工擠在上屋的一鋪炕上。馬占山從不讓秋菊在竈坑裡多加一把柴火,於是屋裡就很冷。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涼的炕上凍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着。他上牙磕着下牙在冰冷的被窩裡哆嗦着,嘴裡不停地吸着氣。

秋菊在另一間屋裡,中間隔着一道門,有門框卻沒有門。馬林的吸氣聲顯然是被秋菊聽到了,她就問:弟呀,你冷麼?在沒圓房以前,秋菊一直喚馬林爲弟。

冷,冷哩。馬林哆嗦着答。

秋菊便從自己的被窩裡爬了起來,很快地走過來,又很快地鑽進了馬林的被窩。她用自己的手臂緊緊地擁了馬林。

馬林覺得秋菊的身體又熱又軟,馬林在秋菊的體溫中漸漸伸張開了身體,又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馬林睜開眼睛的時候,秋菊已經起來了。她有很多活兒要做,做飯、洗衣,還要餵豬餵雞。但她的溫暖仍在馬林的被窩裡殘留着,那股淡淡的髮香不時地在馬林的身旁飄繞。從那時起,馬林就很願意聞秋菊的頭髮。

從那以後,只要馬林一鑽進被窩,他便衝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

來啦。秋菊每次都這麼答。

不一會兒,秋菊就過來了,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被窩,用自己的身體爲馬林取暖。馬林便在溫暖的夢鄉中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後來,他們就都長大了,馬林不好再叫秋菊爲自己暖被窩了,秋菊也不過來了,最後一直到他們圓房。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

青春年少的兩個身體再碰到一起時,當然那是另一番滋味和情調了。然而幸福的時光卻是那麼短暫。

在奉天城裡,馬林娶楊梅時,並沒有想過要休了秋菊。秋菊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楊梅是第二個。在他和楊梅結婚前,這一點他已經和楊梅講清楚了。楊梅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一個在靠山屯,一個在奉天,也許這兩個女人今生今世都不會相見的。沒想到的是,世界變得這麼快。她們在靠山屯相見了,又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的。

馬林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菊,覺得有許多話要對秋菊說,可又不知說什麼。

當他得知秋菊被魯大搶到老虎嘴山洞,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時,那一晚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間的快槍,先一槍打死秋菊,再一槍結果了那個小野種。後來他就冷靜了下來,要是幾年前那一槍結果了魯大,就不會有以後這些事了,要恨只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時手軟,留下了今天的禍根。但他也恨秋菊,心裡曾千遍萬遍地想過:秋菊呀,魯大奸了你,你當時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只剩下對魯大的仇了,我要殺上他千次萬次,爲你報仇,爲你雪恨。我還要在你的墳頭,燒上一刀紙,爲你哭,爲你歌——可眼下卻不一樣了。

馬林覺得,眼下他做的只能是休了秋菊了,從今以後和秋菊沒有關係了,然後殺了魯大,魯大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門來嗎?然後一了百了了。

馬林這麼想着,門“吱嘎”一響,細草走進屋內,他的一張小臉凍得通紅。

細草對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着一雙黑眼睛仰着頭盯着馬林,稚聲稚氣地問:你是誰,以前我咋沒有見過你。

馬林下意識地拔出了腰間的槍,烏黑的槍口衝着細草,他咬着牙說:小野種,我一槍崩了你!

秋菊“呀——”地叫了一聲,“咣啷”把手裡那把缺齒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撲過來,彎下腰死死地抱住細草,一雙眼睛驚懼地望着馬林。

細草在秋菊的懷裡掙扎兩下,不諳世事地衝馬林說:我娘說了,我不是野種。

秋菊站起身,緊緊抱着細草,哽了聲音說:馬林,你對俺咋的都行,你不要傷害孩子。

細草聲音很亮地說:娘不怕,怕他幹啥。

秋菊低了聲音又說: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沒有細草,俺早就死過千回萬回了,你馬林也不會在今天看到俺了。秋菊說完放聲大哭起來。

馬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兒,愣愣地看着手裡的槍。馬林就想:秋菊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馬林走進了村裡教私塾的錢先生家,錢先生的家門是緊閉着的,馬林沒有叫門,他推了兩次才把錢先生的門推開。

錢先生是全村唯一有學問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寫文書、契約的都請錢先生。小的時候,馬林在錢先生家讀了三年私塾。馬林和秋菊圓房時,就是請錢先生寫的契約。

錢先生家裡顯得很亂,錢先生和女人正齊心協力地把頭紮在炕櫃裡往外翻東西,炕上一溜擺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兩個人撕撕巴巴地仍從炕櫃裡往出掏東西。馬林不知錢先生這是要幹什麼。

馬林咳了一聲,錢先生這才發現屋地中央站着的馬林,錢先生愣怔了一陣,待明白過來之後,慌慌地用身體把櫃門掩了,語無倫次地說:大侄呀,你啥時回來的?

馬林掏出盒紙菸,先遞一支給錢先生。錢先生擺手,馬林也沒再讓,自己點燃一支吸了,他一擡屁股坐在錢先生家的炕沿上。

馬林說:錢先生,秋菊的事你也知道了。

錢先生白了一張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馬林不理會這些,仍說下去:今天有個事來求你,就是請你幫我寫份休書。

錢先生直到這時才鎮靜下來,馬林不知道錢先生爲什麼要這麼慌亂,他是來請錢先生寫休書的,錢先生慌不慌亂和自己是沒關係的。

錢先生鎮靜下來之後就說:大侄哇,你休秋菊是不?

馬林點點頭。

休吧,該休哩,休了秋菊就一了百了了。錢先生又說。

馬林淡笑一次。

錢先生就衝仍愣怔在那裡的女人說:還不快給我找來紙筆。

女人應一聲,慌慌地便找來紙筆。

錢先生在很亂的炕上攤開了紙筆,錢先生寫這種物件駕輕就熟,很快便爲馬林寫好了休書,並一式兩份。馬林便把休書疊好揣了,從懷裡掏出兩塊銀元扔在錢先生家的炕上。

錢先生就說:大侄哇,這是幹啥。說完,還是把錢塞到一個破包袱裡。馬林說過謝話便走出了門。

錢先生又追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侄哇,楊樹上那個帖子你可看了?

馬林不明白錢先生爲何要問這,便淡笑一次,踩着雪,揣着休書“吱吱嘎嘎”地走去。

臘月二十二的正午仍舊很冷,凍得馬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時候,看見楊梅在正房門前的雪地上堆一個雪人。那雪人已見規模了,身子很大,頭卻極小,似一個怪物。楊梅堆雪人時一臉的燦爛又一臉的天真。楊梅看見走回來的馬林說:這裡的雪可真大。

馬林說:錢先生把休書寫好了。

說完,馬林伸手往外掏休書,楊梅說:我不看,休不休秋菊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拾了一次頭,看見天空灰濛濛的,太陽似一個冰冷的光球,在遙遠的空中亮着,一點也不燦爛,也不耀眼,於是整個世界都顯得灰濛濛的,像此時馬林的心情。

馬占山在地窖口坐着,他在那裡已經坐得有些時辰了。馬家的積蓄除掉這個院落,還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裝在這個地窖裡了。地窖裡存放着一些白菜,還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還有兩罐子銀元。那是馬占山大半輩子的積蓄,也是馬占山的命。

兩罐子銀元早就被馬占山埋在地窖的土裡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堆滿了爛白菜和土豆。地窖裡因長年不透風,陳年的黴味直嗆鼻子。可馬占山喜歡聞這股黴味,他一天聞不到這股腐爛的氣味,他心裡就不踏實,覺也睡不着。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裡爬上爬下幾回,爲了掩人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從來不空着手,手裡不是攥兩個土豆,就是舉着一棵爛白菜。白天裡,沒事可幹的時候,他都要長時間地鑽到地窖裡守望,他待在那裡,才感到安全、可靠。

魯大要來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從早晨看見自家門上的帖子後,他便在地窖那裡守望有些時候了。地窖口不大,用兩捆穀草堆了,穀草上還壓了塊石頭,馬占山仍放心不下。他從門前的空地上,又搬來一塊石頭,用自己和那塊石頭一起壓在地窖口上。幹這些時,馬占山拼命地喘息,他的氣管彷彿是一隻破風箱。

馬林望見了自己的父親馬占山,馬占山不望他,仰了頭眯了眼,衝着昏蒙的天空費勁地想着什麼。馬林嚥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仍專心致志堆雪人的楊梅,懷孕五個多月的楊梅雖穿着肥大的棉袍,腰身還是明顯地顯露出來。

他心裡熱了一下,想衝楊梅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扭過頭,向下房走去。

秋菊背對着門坐在炕上,細草睡着了。窗紙透進一片光,一半照在細草熟睡的臉上,一半照在炕蓆上。馬林走進來,秋菊連頭也沒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着睡着的細草。

馬林立在秋菊身後,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在懷裡掏出那兩份休書,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懷裡。馬林做完這些時,紛亂的心情平靜了一些。

馬林說:這一份你拿了吧。

秋菊沒有動,似乎長吁了口氣。

馬林想走,又沒走,側身坐在炕沿上,他望着秋菊的後背說:你進馬家這個門也這麼多年了。

馬林看見秋菊的肩在一聳一聳地動,他知道,她哭了,卻無聲。

馬林又說:你也不易。

秋菊的肩在抖,整個身子都在抖,像風中的樹葉。

馬林說:你是無路可走了,纔到的馬家,關外你也沒啥親戚,我休了你,你也沒個去處,這我想過,以後你還住在這裡,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隱忍着說:不。

馬林驚愕地望着秋菊的背。

秋菊說: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遲後天。

馬林又掏出煙點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馬林說:我知道這事不能怪你,只怪我沒有殺死魯大。停了停他又說:你應該明白,雖說不是你的錯,可我馬林不能再要被鬍子睡過的女人。

馬林說到這兒又看了一眼睡在炕上的細草。

秋菊終於哽了聲音說:俺誰也不怪,怪俺當時沒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會是你馬家的鬼。

馬林夾煙的手哆嗦了一下,於是又狠命地抽了口煙。

馬林說:告訴你秋菊,你哪兒也不要去,我馬林是個男人,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聲音清晰地道:馬林俺不是那個意思,俺要看你親手殺了魯大。

馬林下意識地又摸了一下腰間的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彷彿此時魯大就在眼前,他的槍口已對準了魯大的頭。

秋菊還說:俺會走的,走得遠遠的,俺要把發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說完轉過身來。馬林看見秋菊滿臉的淚痕。

秋菊說:馬林求求你,你這次一定要殺死魯大。

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馬林點了點頭。

秋菊說:馬林,你一個人不行,一個人說啥也不行,魯大手下不是幾年前的十幾個人啦,他手下有幾十人。

馬林說:十幾個幾十個其實都一樣。

馬林說完又掏出腰裡的兩把快槍,很自信地在手裡把玩。

秋菊說:不,你一個人不行,魯大也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爲了報仇,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裡練槍,他一口氣能打滅十個香火頭。

馬林擡起頭,認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從她的眼睛裡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秋菊躲開馬林的目光,望着他的頭頂說:像當年一樣,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於、劉二炮,他們和魯大都有仇,讓他們一起來幫你。

兩滴淚水順着馬林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應該在秋菊這樣的女人面前流淚。他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秋菊說:魯大心狠手黑,到時候你一定要當心纔是。

馬林點了點頭。他握槍的手有些抖,此時他覺得臘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長了,讓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來,他想自己在秋菊這兒待的時間太長了,他應該走了。可他的雙腿卻無法邁出。

他終於說:你不走不行麼?

秋菊搖了搖頭。

馬林又說: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帶夠你一輩子的花銷。

她說:不!

接下來,兩人都沉默了,他們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她好麼?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後說:城裡人,嬌貴。

她不語了,低頭又想了想說:今晚俺給你們做一牀狗皮褥子吧,這不比城裡,寒氣大。

他沒點頭,也沒有搖頭,望着她。

她低下頭又說:她有身子了,幾個月了?

他答:快六個月了。

她說:莫讓她亂動,怕傷了胎氣。

說完,她吁了口長氣。

他說:那我就走了,啥時候走,告訴我一聲。

說完,他真的轉過身。

這時她叫一聲:哎——

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這麼叫他。他望着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書拿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幾眼。他知道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還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極認真。

半晌,她說:過一會兒俺做一點糊糊,把它貼到老楊樹上去。

他說:不,不用,錢先生會把話傳出去的。

她吁了口氣,沉重地把那份休書舉了,悠悠地說:還是貼出去好,讓靠山屯的人都知道,從現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馬家的人了。

馬林逃跑似的離開了下屋,當他關上門時,秋菊的哭聲潮水似的從門縫裡流瀉出來。馬林背靠着門,在那兒茫然無措地立了一會兒。

他聽見細草說:娘,娘,你咋了,咋了?

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太陽偏西的時候,秋菊把休書貼到了老楊樹上。這是馬林不願看到的一幕。

此時,靠山屯彷彿死了。家家戶戶仍門窗緊閉,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發情的母狗衝着老楊樹上那張休書憤憤不平地叫着,瘋子耿蓮不知在什麼地方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

細草已經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門前衝着雪地撒尿,小雞雞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細草就看到了楊梅已堆完的雪人,那個雪人仍舊頭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兒。細草走過去,繞着怪物似的雪人走了兩圈,他說:咦——咦——

楊梅彎下腰看細草。

細草說:這雪人是你麼?

楊梅笑了笑,沒有說話。

細草又說:你從哪兒來,我咋不認識你。

楊梅仍彎着腰說:你叫什麼?

細草說:我叫細草,俺娘給起的。

楊梅不笑了,愣愣地望着細草。

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頭上,陰森古怪地朝這面看。只要他的視線裡出現細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陰森得怕人。

當初魯大放回秋菊和細草時,魯大沖馬占山說了一番話。

魯大當時就用那隻陰森古怪的獨眼望着馬占山。

魯大說:老東西你聽好,秋菊是馬林的女人,今兒個我送回來了,你對她咋樣我管不着,細草可是我的兒子,要是細草有一絲半點差錯,你老東西的命可就沒了。

當時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頭上聽魯大那一番話的。

他沒有說話,卻在拼命地喘。

魯大又說:老東西,我和你兒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樣,要是現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氣的事。

魯大說完,吹了吹舉到面前的槍口。

馬占山閉上了眼睛,他在心裡說:白菜爛了,土豆也爛了。

魯大又說:秋菊是馬林的女人,是殺是休那是你兒子的事,在馬林沒回來以前,秋菊還在你這吃,在你這住,要是在你兒子回來前,秋菊不在了,我會找你要人,你聽好啦。

馬占山的心裡又說:都爛了。

魯大說完這話,便帶人走了。魯大走時在他腳前扔了兩塊銀元,他盯着那兩塊銀元好久,後來把銀元飛快地拾了,鑽進了地窖裡。

從那以後,他不再和秋菊說一句話了,陰森地望着秋菊娘倆。

秋菊回來不久的一天,給他跪下來,跪得地久天長。剛開始秋菊不說話,只是以淚洗面。最後秋菊說:爹,俺對不住你,對不住馬林。

馬占山又在心裡說:都他媽的爛了。

秋菊說:爹,你殺了俺吧。

馬占山拼命地喘着。

秋菊又說:爹,你殺了俺,俺心裡會好過些。

馬占山在這之前是閉着眼睛的,這時睜開眼睛說:以後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從那以後,秋菊果然再沒有叫過馬占山一聲爹。秋菊像從前一樣,屋裡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飯、餵豬、餵雞。

每天做好飯菜她總要給馬占山盛好,送到馬占山房間裡去,馬占山扭過頭不望她。馬占山拒絕着秋菊,卻不拒絕秋菊的飯菜,他總是把秋菊送來的飯菜吃個精光,然後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間做活兒去了。

也是剛開始時,細草很怕馬占山的眼神。其實秋菊一直在避免馬占山和細草相遇,三口人在一個院子住着,不可能沒有碰面的時候。細草每次見到馬占山就嚇得大哭,漸漸細草大了,習慣了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馬占山扛着鋤出門去做活路,迎面碰見了細草。細草小心地望着馬占山走過去,在馬占山身後小聲地叫:爺爺。這一聲,使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過頭,兇兇地望着細草,惡聲惡氣地說:誰讓你叫的?!細草嚇白了臉,忙慌慌地說:你不是我爺爺。

馬占山這才長出口氣,扭過頭喘着走了。

細草咬着指頭,呆呆地望着遠去的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過來,細草才恍怔地道:他不是爺爺。

秋菊狠狠地打了細草一掌,惡聲惡氣地道:不許你叫,以後再叫看俺不剝了你的皮。

細草嚇得大哭不止。

馬占山覺得秋菊是應該死在老虎嘴的山洞裡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還是他馬家的鬼,逢年過節,他會爲她燒兩張紙,也會念着她活着時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卻沒死,又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鬍子種。馬占山的日子顛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兒子馬林回來,又怕馬林回來,他就這麼盼着怕着熬着難受的時光。他曾在心裡千遍萬遍地說:兒呀,你殺了她吧,殺了這個賤女人吧。

馬林休了秋菊,馬占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馬占山覺得這樣太便宜賤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兒子馬林不殺秋菊,那就讓她和那個野種多活兩天,等馬林殺了魯大,再殺賤女人和那個小野種也不遲。馬占山甚至想好了殺秋菊和細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殺豬刀。馬占山年輕時能把一頭豬殺死,於是他想:連豬都能殺,難道就不能殺這個賤女人麼。

馬占山在臘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開始磨那把鏽跡斑駁的殺豬刀了,他一邊磨刀一邊喘。

楊梅好奇地看着馬占山不解地問:爹,你這是幹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殺豬哩。馬占山這麼答,喘得愈發無法無天了。

在楊梅的眼裡,馬占山這個老頭挺有意思的。

馬占山認爲眼前這位細皮嫩肉的女子不是當老婆的料,馬林和這樣的女子以後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馬占山覺得,馬家從此就要敗落了,馬占山一邊磨刀,一邊生出了無邊的絕望感。他想,人要是沒有了奔頭,活着就沒意思了。

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殺了賤女人秋菊和野種細草,然後再和兒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這位叫楊梅的女人。到那時,馬家是充滿前途和希望的。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裡那兩罐子白花花的銀兩。想到這兒,馬占山又快樂起來,他更起勁地磨着殺豬刀了。

十一

太陽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間便暗了些,西北風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楊樹一片瘋響。村中仍靜靜的,不見一個人影,兩隻飢餓的黑狗匆匆忙忙地從街心跑過,凜冽的風中傳來瘋女人耿蓮的喊聲:來呀,你們咋不來幹我了。

這種反常的景象馬林並沒有多想,他也無法意識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正在一點點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馬家走近。

馬林站在院子裡,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裡竟多了種無着無落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開了。

馬林並不希望秋菊把休書張貼在老楊樹上,他下決心休秋菊,並不是衝着秋菊的,他是衝着魯大。他知道魯大的險惡用心,這比殺了秋菊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百倍千倍。他下決心休秋菊是要讓魯大和衆鄉人看一看,告訴衆人,秋菊只是個女人,像我馬林的一件衣服,我馬林說換也就換了,魯大你愛奸就奸去,愛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馬林並沒什麼關係,說休就休了。

他想瀟灑地做給魯大和衆人看一看,他快刀斬亂麻地做了,回家後的第二天他就把該做的做了,剩下的時間裡,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魯大送上門來了。馬林想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本應該輕鬆一下。要在平時,自家的院子裡早就聚滿了鄉人,他們來看從奉天城裡回來的馬林,快槍手馬林是靠山屯的驕傲。可這一切在臘月二十二這一天沒有發生。臘月二十二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門開着,馬林看見秋菊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屬於秋菊的東西並不多,只是一些簡單的換洗衣服,裝在一個包袱裡。秋菊做完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癡癡地發呆。細草站在門口望着院子裡被風颳起的浮雪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看到這些,馬林的心裡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煙如雪。

秋菊這種憂戚的面容他是見過的。那是他每次從奉天城裡回來,住幾日之後要走的時候,每次秋菊都是這般神情。在還沒認識楊梅以前,那時的奉天城裡還算太平,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幾日。但也就是幾日。那時馬林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屬於靠山屯了,他是東北軍裡著名的快槍手,是大帥張作霖身邊的人,他不屬於自己,一切的命運和東北軍的命運緊緊繫在一起了。

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沒住上幾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馬林回家的這些日子裡,馬占山和馬林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了,他在翻來覆去地說他的那些地,說他的糧食。

馬占山衝馬林說這些時,馬林的目光是虛幻的,他一直這麼虛幻地望着爹那張蒼老的面孔。

爹說:咱家的地越來越大了。

爹又說:這回你帶回來的錢又夠置二畝水田的了。

爹還說:耿老八家南大窪那塊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買下來。

爹繼續說:以後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來,這是你爺活着時做夢都夢不見的好事。

說到這兒,爹就咧開嘴無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馬林收回虛虛的目光說: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幹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馬占山不高興了說:咦——這地,這家以後還不都是你的。

馬林不說話了,虛虛的目光中他又看見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着,這個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這個家裡,秋菊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馬占山就喘着氣說:你也該有個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馬家這麼多代了,一直是單傳,現在咱有地了,本該人丁興旺些纔好。

說到這兒父親就嘆氣了。

馬林一年也就回來這麼一兩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數。秋菊的肚子一直癟着。

讓馬林驚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願望如出一轍。每次馬林回來,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衝他說:俺想要個娃,是男娃。

馬林在黑暗中不說什麼,突然抱緊了肥肥壯壯的秋菊。經年的勞累使秋菊的身體變得粗糙而又結實。不是生孩子的念頭使馬林抱緊了秋菊,而是年輕人的衝動。年輕的馬林有使不完的力氣,乾渴的秋菊有着豐富的念頭。短暫的日子,對秋菊來說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幾日。

馬林終於走了,秋菊便一臉的憂戚。

馬林騎在馬上,兩支烏黑的快槍在兩邊的腰上,悠盪着。秋菊送馬林,走在地下,細碎的馬蹄聲伴着秋菊無奈的腳步聲在靠山屯的小路上響起。

馬林說:你回吧。

秋菊不回,仍低着頭隨在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終於拾起一雙淚眼,憂憂戚戚地說:你還啥時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語調令馬林的心揪緊了。不知爲什麼,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樣子,他的心就亂七八糟的。

馬林說:也許今年,也許明年。

秋菊又不語了,緊走幾步,從懷裡掏出昨夜晚爲馬林準備好的路上帶的食物,遞給馬林道:包裡有餅有蛋。

餅是油餅,蛋是鹹蛋。這是馬林平時最愛吃的。只有馬林回來時,馬占山才讓秋菊動一動白麪和蛋,這是過年馬家也捨不得吃的食物。馬林把吃食接過,暖暖的,溫溫的。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體溫。

馬林不想再這樣兒女情長下去了,於是鬆開馬繮,在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衝秋菊道:你回吧。

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幾步,那樣子似要追上那匹馬,終於不能,於是便無奈地立住腳,望着馬林的身影在視線裡愈來愈小。

遠去的馬林是也回了一次頭的,秋菊的影子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回過頭來的時候,馬林揪緊的心一點點地鬆弛下來了。心離靠山屯和秋菊越來越遠了,離奉天城裡那個著名的快槍手越來越近了。馬林在東打西殺的日子裡,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裡日漸模糊了。

在臘月二十二太陽已經偏西的辰光中,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緊了。眼前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馬林站在西斜的陽光中,彷彿做了一場夢。

馬林又想到了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閃過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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