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賭 1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關東賭場上流行兩種賭法。一種是順賭,賭財、賭房、賭地,一擲千金,這是豪賭、大賭。然而,也有另一種賭法,沒財、沒錢、也沒地,身無分文,就是硬賭,賭妻兒老小、賭自己的命。在賭場上把自己的命置之不顧,甚至自己妻兒的生命,用人當賭資,這種賭法被稱爲橫賭。

橫賭自然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身無分文的馮山在賭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僅熬紅了眼睛,而且熬得氣短身虛。楊六終於轟然一聲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間,有氣無力地說:馮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後楊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楊六便昏睡過去。

當文竹綠褲紅襖地站在馮山面前的時候,馮山一句話也沒說,他詳詳細細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沒有看他,面沉似水,望着馮山後腦勺那輪冰冷且了無生氣的冬日,半晌才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咱們走吧。

馮山聽了文竹的話,想說點什麼,心裡卻雜七雜八的很亂,然後就什麼也沒說,只狠狠地吞嚥了口唾液。轉過身,踩着雪,搖晃着向前走去。

文竹袖着手,踩着馮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搖晃着身子一扭一扭地隨着馮山去了。

馮山走進自家屋門的時候,他看見竈臺上還冒着熱氣。他掀開鍋蓋看了看,鍋裡貼着幾個黃澄澄的玉米麪餅子,還蒸着一鍋酸菜。他知道這是菊香爲自己準備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裡不知道什麼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裡,就站在馮山的身後。馮山掀開鍋蓋的時候,滿屋子裡瀰漫了菜香。她深深淺淺地吸了幾口氣。

馮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樣子,他一隻腳踩在竈臺上,從鍋沿上摸起一個餅子,大口嚼了起來。他側過頭,衝着文竹含混地說:你也吃。

文竹似乎沒有聽見馮山的話,她沉着臉走進了裡間。裡間的炕也是暖熱的,兩牀疊得整齊的被子放在炕腳,炕蓆似乎也被掃擦過了。這細微之處,文竹聞到了一絲女人的氣息。這絲女人的氣息,讓她的心裡複雜了一些。外間,馮山還在唏哩呼嚕地吃着。文竹袖着手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她看見窗戶上一塊窗紙被刮開了。她脫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層窗紙粘上了。她腳踩在炕上,一縷溫熱傳遍她的全身。

馮山抹着嘴走了進來,他血紅着眼睛半仰着頭望着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臉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着。她的手緩慢而又機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馮山就那麼不動聲色地望着她的舉動。

她先脫去了襖,只剩下一件鮮亮的紅肚兜,接下來她脫去了棉褲,露出一雙結實而又豐滿的大腿。她做這一切時,表情依舊那麼冷漠着,她甚至沒有看馮山一眼。

接下來,她拉過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時,仍不看馮山一眼地說:楊六沒有騙你,我值那個價。

楊六和馮山橫賭時,把文竹押上了。他在橫賭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楊六在賭場上贏來的。那時文竹還是處女,文竹在跟隨了楊六半年之後,他又把文竹輸給了馮山。

馮山把一條左臂押給了楊六,楊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個女人,且被楊六用過的女人,那麼她只值馮山一根手指頭的價錢。然而楊六押文竹時,他一再強調文竹是處女。馮山就把自己的一條手臂押上了。結果楊六輸了。文竹就是馮山的女人了,時間是一個月。

文竹鑽進被窩的時候,又伸手把紅肚兜和短褲脫下來了,然後就望着天棚衝馮山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你愛咋就咋吧。

說完文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剩下兩排長長的睫毛。

馮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裡,他想了一下被子裡文竹光着身子的樣子。他甩下去一隻鞋,又甩下去一隻,然後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文竹,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面前,從來不閉眼睛,而是那麼火熱地望着他。

他腦子裡突然一陣空白,然後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過去。

文竹慢慢睜開眼睛,望一眼躺在那裡的馮山,聽着馮山海嘯似的鼾聲,眼淚一點一滴地流了出來。

文竹是父親作爲賭資輸給楊六的。文竹的父親也是個賭徒,一路賭下來,就家徒四壁了。年輕的時候,先是賭輸了文竹母親。輸文竹母親的時候,那時文竹才五六歲。文竹母親也是父親在賭桌上贏來的,後來就有了文竹。在沒生文竹時,母親不甘心跟着父親這種賭徒生活一輩子,幾次尋死覓活都沒有成功,自從有了文竹,母親便安下心來過日子了。她不爲別的,就是爲了把孩子養大成人。母親無法改變父親的賭性,便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父親在文竹五歲那一年,終於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最後把文竹母親押上了,結果也輸掉了。文竹母親本來可以哭鬧的,她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她望着垂頭喪氣蹲在跟前的文竹父親,很平靜地說: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養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親,這時擡起頭,咬着牙說:孩她娘,你先去,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贏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我不嫌棄你。

母親冷着臉,“呸”地衝父親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話沒人相信。你輸我這次,就會有下次,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我只能給你當一回賭資,沒有下回了。

父親的頭又低下去了,半晌又擡起來,白着臉說:我把你贏回來,就再也不賭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母親說:你這樣的話都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了,誰信呢。

母親說完拉過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靜地望着兩個人。五歲的文竹已經明白眼前發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鬧,冷靜地望着父母。

母親先是蹲下身,抱着文竹,淚水流了下來。

文竹去爲母親擦淚,母親就說:孩子,你記住,這就是孃的命呀。

父親給母親跪下了,哽着聲音說: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贏回來,再也不賭了,再賭我不是人養的。

母親站起來,抹去臉上的淚說:孩子也是你的,你看着辦吧。說完便走出家門。

門外等着母親的是向麻子。向麻子賭,只賭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於是向麻子就走馬燈似的換女人。贏來的女人沒有在他身邊待長的,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天。向麻子曾說,要把方圓百里的女人都贏個遍,然後再換個遍。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竹細細尖尖地喊了聲:娘。

母親回了一次頭,她看見母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後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坐着向麻子趕來的牛車走了。

父親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賭去了,他要贏回文竹的母親。父親沒有分文的賭資,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資。向麻子沒有要父親的命,而是說:把你襠裡的傢伙押上吧。

父親望着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裡想的是什麼。向麻子贏了文竹的母親,用什麼賭向麻子說了算,他只能答應向麻子。結果父親輸了,向麻子笑着把刀扔在父親面前。賭場上的規矩就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餘地。除非你不在這個圈裡混了。背上一個不講信譽的名聲,在關東這塊土地上,很難活出個人樣來,除非你遠走他鄉。

那天晚上,父親是爬着回來的。自從父親出門之後,文竹一直坐在門檻上等着父親。她希望父親把母親贏回來,回到以前溫暖的生活中去。結果,她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父親。

就在父親又一次輸了的第二天,母親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了起來。這是當時女人最體面、最烈性的一種死法。

母親死了,父親趴在炕上嚎哭了兩天。後來他彎着腰,叉着腿,又出去賭了一次。這回他贏回了幾畝山地。從此父親不再賭了,性情也大變了模樣。父親賭沒了襠裡的物件,性格如同一個女人。

靠着那幾畝山地,父親拉扯着文竹。父親寡言少語。每年父親總要領着文竹到母親的墳前去看一看,燒上些紙。父親衝墳說:孩她娘,你看一眼孩子,她大了。

後來父親還讓文竹讀了兩年私塾,認識了一些字。

父親牛呀馬的在幾畝山地上勞作着,養活着自己,也養活着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了,十六歲的文竹出落成一個漂亮姑娘,方圓百里數一數二。

那一次,父親又來到母親墳前。每次到母親墳前,文竹總是陪着,唯有這次父親沒讓文竹陪着。他衝墳說:孩她娘,咱姑娘大了,方圓百里,沒有人能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給姑娘找一個好人家,吃香喝辣受用一輩子。

父親衝母親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又說:孩她娘,我最後再賭一回,這是最後一回,給孩子贏回些陪嫁。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好人家,這你知道。我這是最後一回了呀。

父親說完又衝母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父親走前衝文竹說:丫頭,爹出去幾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媽身旁吧;這輩子我對不住她,下輩子當牛做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親要去幹什麼,“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她流着淚說:爹呀,金山銀山咱不稀罕,你別再賭了,求你了。

父親也流下了淚,仰着頭說:丫頭,我跟你娘說好了,就這一次了。

父親積蓄了十幾年的賭心已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了。父親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後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作最後一次賭資。結果沒人接受他的“賭資”,要賭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作賭資對方纔能接受。爲了讓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再加上十幾年來父親的賭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會賭輸,真的把姑娘賭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這是賭徒的規矩。久違賭陣的父親最後一次走向了賭場。

結果他輸得很慘,他的對手是隔輩人了。以前那些對手要麼洗手不幹了,要麼家破人亡。這些賭場上的新生代,青出於藍,只幾個回合,他就先輸了文竹給楊六,後來他再撈時,又把命輸上了。

楊六顯得很人性地衝他說:你把姑娘給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還有幾畝山地嘛,湊合着再活個十幾年吧。

當文竹知道父親把自己輸給楊六時,和母親當年離開家門時一樣,顯得很冷靜。她甚至還衝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後說:爹,是你給了我這條命,又是你把我養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沒啥,就算我報答你了。

文竹說完立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六牽着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外面。文竹走了,是騎着馬走的。

父親最後一頭撞死在母親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文竹把父親埋了,文竹沒有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親埋在了另一個山坡上,兩座墳頭遙遙相望着。

文竹在楊六的身邊生活了半年又十天之後,她作爲楊六的賭資又輸給了馮山。

馮山下決心贏光楊六所有身邊的女人,他是有預謀的。馮山要報父親的仇,也要報母親的仇。

馮山的父親馮老幺在二十年前與楊六的父親楊大,一口氣賭了七七四十九天,結果馮老幺輸給了楊大。輸的不是房子不是地,而是自己的女人山杏。

那時的山杏雖生育了馮山,仍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楊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馮老幺在賭場上週旋了幾年,終於把山杏贏下了。

山杏還是姑娘時,便是這一帶出名的美女。父親金百萬也是有名的橫賭。那時金百萬家有很多財產。一般情況下,他不輕易出入賭場,顯得很有節制。賭癮上來了,他纔出去賭一回。金百萬從關內來到關外,那時只是孤身一人。他從橫賭起家,漸漸置地辦起了家業,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親。山杏的母親是金百萬明媒正娶的。有了家業,有了山杏母親之後,金百萬就開始很有節制地賭了。

後來有了山杏,山杏漸漸長大了,最後出落成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從古至今,總是招搖出一些事情。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馮老幺和楊大,那時都很年輕,年輕就氣盛,他們都看上了山杏。關外賭徒,歷來有個規矩,要想在賭場上混出個人樣來,贏多少房子和地並不能樹立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筆最大的賭資,無形,無價。凡是混出一些人樣的關東賭徒,家裡都有兩個或三個最漂亮的女人。這樣的賭徒,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讓人另眼相看。

馮老幺和楊大,那時是年輕氣盛的賭徒,他們都想得到山杏。憑他們的實力,要想明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萬不會看上他們那點家財。要想得到山杏,他們只能在賭場上贏得山杏,而且要贏得金百萬心服口服。

馮老幺和楊大那時很清醒,憑自己的賭力,無法贏得金百萬。金百萬在道上混了幾十年了,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從橫賭起家,賭下這麼多家產,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了金百萬的足智多謀。那時的馮老幺和楊大兩個人空前的團結,他們要聯手出擊,置金百萬於敗地。而且在這之前,兩人就說好了,不管誰贏出來山杏,兩人最後要憑着真正的實力再賭一次,最後得到山杏。

剛開始,兩人聯起手來和金百萬小打小鬧地賭,金百萬也沒把兩個年輕賭徒放在眼裡,很輕鬆地賭。結果金百萬止不住地小賭,先是輸了十幾畝好地,接着又輸了十幾間房產。這都是金百萬幾十年置辦下來的家產。而且又輸在了兩名不見經傳的小賭徒手裡,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萬也是顯得心浮氣躁起來。那些日子,金百萬和馮老幺、楊大等人糾纏在一起,你來我往。金百萬就越賭越虧。初生牛犢的馮老幺和楊大顯得精誠團結,他們的眼前是誘人的山杏。贏金百萬的財產只是他們的計劃中的第一步。就像在池塘裡捕捉一條魚一樣,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幹,然後才能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條魚。心高氣傲的金百萬觸犯了賭場上的大忌:輕敵,又心浮氣躁。還沒等明白過來,金百萬在幾個月的時間裡,便輸光了所有家產。金百萬紅眼了,他在大冬天裡,脫光了膀子,赤膊上陣,終於把自己的女兒山杏押上了。這是馮老幺和楊大最終的願望。兩人見時機到了,勝敗在此一舉了,他們也脫光了膀子和金百萬賭了起來。三個人賭的不是幾局,而是天數,也就是在兩個月的時間裡,誰先倒下,誰就認輸了。這一招又中了兩個年輕人的計,金百萬雖然英豪無比,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和兩個年輕人相比,無論如何都是吃虧的。金百萬在不知不覺中,又犯了一忌。

最終,在三個人賭到第五十天時,金百萬一頭栽倒在炕下,並且口吐鮮血,一命嗚呼。馮老幺和楊大在數賭注時,楊大佔了上風,也就是說山杏是楊大先贏下的。兩人有言在先,兩人最終還是要賭一回的。

精誠合作的兩人,最後爲了山杏,又成了對手。結果是,馮老幺最終贏得了山杏。後來,他們生下了馮山。

這麼多年,楊大一直把馮老幺當成了一個對手。這也是賭場上的規矩,贏家不能罷手,只有輸家最後認輸,不再賭下去,這場賭博纔算告一段落。

楊大和馮老幺曠日持久地賭着。雙方互有勝負,一直處在比較均衡的態勢。誰也沒有能力把對方贏到山窮水盡。日子就不緊不慢地過着。

馮山八歲那一年,馮老幺走了背字。先是輸了地,又輸了房子,最後他只剩下山杏和兒子馮山。他知道楊大這麼多年一直都在想贏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終會失去山杏。輸光了房子、地和所有家產的馮老幺輸紅了眼,同時也失去了理智,結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後走投無路的馮老幺只能橫賭了,他還剩下一條命。對贏家楊大來說,他無論如何要接受輸家馮老幺的最後一搏。馮老幺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選好。若是輸了,身上繫上石頭,自己沉入大西河。如果贏了,他就又有能力及錢財和楊大做曠日持久的賭博了。

孤注一擲的馮老幺終於沒能翻動心態平和的楊大的盤子。最後他只能一死了之。賭場上是沒有戲言的,最後輸家不死,也沒人去逼你,可以像狗一樣地活下去。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沒了房子沒了地,老婆都沒了,生就不如死了。關東人憑着最後那點尊嚴,討個死法,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贏得後人幾分尊敬。

馮老幺懷抱石頭一步步走進了大西河,八歲的馮山在後面一聲又一聲地喊叫着。走進大西河的馮老幺,最後回了一次頭,他衝八歲的兒子馮山喊:小子,你聽着,你要是我兒子,就過正常人的日子,別再學我去賭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西河,他連同那塊石頭沉入到河水中。

兩天以後,馮老幺的屍首在下游浮了上來。那塊懷抱的石頭已經沒有了,馮老幺手裡只抓了一把水草。

楊大很義氣也很隆重地爲馮老幺出殯,很多人都來了,他們敬佩馮老幺的骨氣,把場面整得很熱鬧,也很悲壯。

八歲的馮山跪在父親的墳前,那時一粒復仇的種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個月後,山杏吊死在楊大家中的屋樑上。楊大沒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後的喜慶,他揚眉吐氣地又一次爲山杏出殯。山杏雖然死了,但卻是自己的女人了。楊大把山杏的屍骨葬入自己家的祖墳,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斗轉星移,馮山長大了,楊大的兒子楊六也長大了。

楊大的結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後一次橫賭中,他也走進了大西河,他選擇了和馮老幺一樣的死法。當然,那是馮老幺死後二十年的事了。

馮山和楊六就有了新故事。

馮山是在菊香家長大的。菊香的父親也曾經是個賭徒,那時他幫助馮老幺和楊大一起去算計金百萬。馮山和菊香是兩位家長指腹爲婚的。當時馮老幺說: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異性,就是夫妻。

在賭場上摸爬滾打的兩個人,知道這種感情的重要性,那時馮山的父親馮老幺早已和菊香的父親一個頭磕在地上成爲兄弟了。

馮山出生不久,菊香便也落地了。菊香出生以後,父親便金盆洗手了,他靠從金百萬那裡贏來的幾畝地生活着。他曾經多次勸阻馮老幺說:大哥,算了吧,再賭下去,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馮老幺何嘗不這麼想,但他卻欲罷不能。把山杏贏過來以後,楊大就沒放過馮老幺,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他不能讓人瞧不起,如果他沒有贏下山杏,藉此洗手不幹了,沒人會說他什麼。恰恰他贏下了山杏,山杏最後能和馮老幺歡天喜地地結婚,山杏就是看上了馮老幺敢愛敢恨這一點。馮山的母親山杏這一生只崇拜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金百萬,第二個就是馮老幺。馮老幺贏了父親,又贏了楊大,足以說明馮老幺是個足智多謀的男人。雖然山杏是個漂亮女人,但她卻繼承了父親金百萬敢賭、敢愛、敢恨的性格。父親死了,是死在賭場上,這足以證明父親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她心甘情願做父親的賭資,山杏崇拜的是生得磊落,活得光明。父親爲了家業,爲了她,死在賭場上,丈夫馮老幺也爲了她死在賭場上。兩個她最崇敬的男人走了,她也就隨之而去了。

這就是馮老幺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馮山走他的路。在臨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的父親,把馮山託付給了菊香父親。兩個男人頭對頭地跪下了,馮老幺說:兄弟,我這就去了,孩子託付給你了。

菊香父親點着頭。

馮老幺又說:馮山要是不走我這條路,就讓菊香和他成親,若是還賭,就讓菊香嫁一個本分人家吧。

菊香的父親眼裡已含了淚,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用了。他只能想辦法照顧好馮山。

馮山和菊香就一起長大了,他們從小就明白他們這層關係。當兩人長大到十六歲時,菊香父親把菊香和馮山叫到了一起,他衝馮山說:你還想不想賭?

馮山不說話,望着菊香父親。

菊香父親又說:要是還賭,你就離開這個家,啥時候不賭了,你再回來,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賭,我立馬給你們成親。

馮山“撲通”一聲就給菊香父親跪下了,他含着淚說:我要把父親的臉面爭回來,把我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埋回我馮家的祖墳,我就從此戒賭。

菊香父親搖着頭,嘆着氣,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裡滾出兩行老淚。

從此,馮山離開了菊香,回到了父親留下的那兩間草屋裡。不久,菊香父親爲菊香尋下了一門親事,那個男人是老實巴交種地的。家裡有幾畝山地,雖不富裕,日子卻也過得下去。擇了個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聲中嫁給了那個男人。

菊香婚後不久,那個男人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從早到晚總是沒命地咳嗽,有時竟能咳出一縷血絲來。中醫便絡繹不絕地涌進家門,看來看去的結果是男人患了癆病。接下來,男人便煙燻火炕地吃中藥,於是男人的病不見好也不見壞。不能勞動了,那幾畝山地一點點換成藥錢,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菊香就三天兩頭地回到父親家,住上幾日,臨回去時,帶上些吃食,帶一些散碎銀兩,再住上些日子。日子就這麼沒滋沒味地過着。

好在她心裡還有個男人,那就是馮山。菊香出嫁前,來到了馮山的小屋裡。兩人從小明白他們的關係後,自然就知道了許多事理。在那時,菊香就把馮山當成自己男人看了。漸漸大了,這種朦朧的關係漸漸地清晰起來,結果父親卻把她嫁給了那個癆病的男人。她恨馮山不能娶她。

馮山的心裡又何嘗放下過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想讓菊香爲自己擔驚受怕,賭徒沒有一個好下場。他不想連累菊香。他甚至想過,自己不去走父親那條路,但他的血液裡流淌着父親的基因,他不能這麼平平淡淡地活着,況且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大家的墳地裡埋着。他要把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和父親合葬在一起,他還要看見楊家家破人亡。只有這樣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來。最終他選擇了賭徒這條路。

那次菊香是流着淚在求他。

菊香說:馮山哥,你就別賭了,咱們成親吧。

他嘆了口氣道:今生咱們怕沒那個緣分了。

菊香給他跪下了。

他把菊香從地上拉起來。

後來菊香就長跪不起了,他也跪下了,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團。最後他說到了母親,說到了父親,菊香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再後來,菊香就把衣服脫了,將自己呈現在他面前。菊香閉着眼睛說:咱們今生不能成爲正式的夫妻,那咱們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馮山愣在那裡,他熱得渾身難受,可是他卻動不了。

菊香見他沒有行動,便睜開眼睛說:你要是個男人,你就過來。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說: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就望着菊香的眼睛,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含着淚水,含着絕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問:你喜歡我嗎?

他點點頭。

菊香又說:那你就抱緊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兩個人便滾到了炕上……

菊香喊:冤家呀……

他喊:小香,我這輩子忘不了你呀……

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後,菊香便三天兩頭地從男人那裡回來。她剛開始偷偷摸摸地往馮山這裡跑,後來就明目張膽地來了。剛開始,父親還阻止菊香這種行爲,後來他也覺得對不住菊香,找了一個癆病男人,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後來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槐。菊香懷上孩子時,就對馮山說: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長滿三歲時,眉眼就越來越像馮山了。

每當菊香牽着槐的手走進馮山視野的時候,馮山的心裡總是春夏秋冬地不是個滋味。那時,他就在心裡一遍遍地發誓:等贏光楊家所有的女人,贏回母親的屍骨,我就明媒正娶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馮山昏睡兩天兩夜之後,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夢裡。他揉了揉眼睛,再去望文竹時,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文竹就在他的身邊,是他從楊六那裡贏來的。他伸了一個懶腰坐了起來,一眼便望見了炕沿上放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麪條,麪條上放着蔥花還有一個亮晶晶的荷包蛋,這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餓了。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在賭場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賭局上,沒心思吃飯,也不餓。他端起麪條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文竹這時回過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文竹。

文竹別過臉依舊望着窗外。窗外正飄着清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說:這麪條不是我給你做的。

馮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兩口吃完麪條,放下碗,他推開外間門,看到了雪地上那串腳印。這是菊香的腳印。菊香剛剛來過。想起菊香,他的心裡暖了起來。他端着膀子,衝雪地打了個噴嚏。他衝雪地呆想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關上門又走進屋裡。

文竹的背影仍衝着他。他望着文竹的背影在心裡冷笑了下,他不是在衝文竹冷笑,而是衝着楊六冷笑。現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從楊六那裡贏來的。

這時文竹就說:已經過去兩天了,還有二十八天。

他聽了文竹的話心裡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文竹後背,文竹的背渾圓、纖細,樣子無限的美好。他就衝着文竹美好的後背說:你說錯了,我要把你變成死賭。因爲你是楊六的女人。文竹回過身,冷着臉一字一頓地說:馮山,你聽好了,我不是誰的女人,我是還賭的。你就把我當成個玩意兒,或豬或狗都行。

文竹的話讓馮山好半晌沒有回過味來,他又衝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麼說,你文竹是我從楊六手裡贏來的,現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這兒,他又笑了笑。

他衝文竹說:我不僅要贏你,還要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讓他走進大西河,然後我給他出殯。

說到這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六家的祖墳裡埋着。這麼想過了,從腳趾縫裡升起螞蟻爬行似的仇恨,這種感覺一直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贏了文竹,只是一個月的時間,這被稱爲活賭。死賭是讓女人永遠成爲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辦到的是把文竹從楊六手裡永遠贏下來。一想起楊六,他渾身的血液就開始沸騰了,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只屬於他一個月,想到這兒他的牙根就發冷發寒。

他衝文竹的背影說:上炕。

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沒有動,仍那麼坐着。

他便大聲地說:上炕。

半晌,文竹站起來,一步步向炕沿走過去。她脫了鞋子坐在炕上。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望馮山一眼,臉色如殭屍。

馮山咬了咬牙說:脫。

這次文竹沒有猶豫,依舊沒有表情地脫去了綠褲紅襖,又把肚兜和內褲脫去了,然後拉過被子,“咚”的一聲倒下去。

馮山在心裡笑了一下,心裡咬牙切齒地說:楊六,你看好了,文竹現在可是我的女人。

幾把脫光了自己,掀開文竹的被子鑽了進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壓在她的身上。直到這時,他纔打了個冷戰,他發現文竹的身體冷得有些可怕,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根雪地裡的木頭。這種冰冷讓他冷靜下來,他翻身從文竹身上滾下來。他望文竹,文竹的眼睛緊緊閉着,她的眼角,有兩滴淚水緩緩流出來。

馮山索然無味地從被子裡滾出來,開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捲了支紙菸,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說:你起來吧,我不要你了。

文竹躺在那裡仍一動不動。

馮山覺得眼前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因爲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所以他纔想佔有她。

他站在窗前剛纔文竹站過的地方,望着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幾分,洋洋灑灑的,覆蓋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文竹剛開始在流淚,後來就輕聲哭泣起來,接着又痛哭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父親最後一賭是爲了自己,爲了讓自己有個好的陪嫁,然後找個好人家,可父親卻把自己輸了,輸給了賭徒。

剛纔馮山讓她脫衣服時,她就想好了,自己不會活着邁出這個門檻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樑上。她恨父親,恨所有的賭徒。可她又愛父親,父親是爲她才做最後一搏的。這都是命,誰讓自己託生在賭徒的家裡呢。做賭徒的女人或女兒,總逃不掉這樣的命運。母親死後,父親雖然不再賭了,可那層濃重的陰影,永遠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號哭着,爲了母親,也爲父親,更爲自己,她淋漓盡致地痛哭着。

她的哭聲讓馮山的心裡亂了起來。他回過頭衝她說:從今以後,我不會碰你一根指頭。我只求你一件事,老老實實在這裡待着;等我贏光楊六家所有的財產和女人,我就讓你走,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望着馮山。

馮山說: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楊六也會找上門來的;十天之後我就回來,到時你別走遠了,給我留着門,炕最好燒熱一些。

文竹坐在那兒,似乎聽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馮山說:家裡櫃子裡有米,地窖裡有菜,我不在家,你別委屈了你自己。

馮山說:我要親眼看見楊六抱着石頭走進大西河,我就再也不賭了。要是還賭,我就把我的手剁下去。

馮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繩把自己的棉襖從腰間繫上。他紅着眼睛說:我走了,記住,我十天後回來。

說完,馮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走進風雪裡。

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門旁,一直望着馮山走遠。不知爲什麼,她的心忐忑不安起來,不知爲誰。自從父親把自己輸了,她的一顆心就死了。她覺得那時,自己已經死了。直到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亂,是爲了馮山那句讓她自由的話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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