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中原水災。先是滾滾濁濁的黃河水決堤而出,淹沒了幾十個縣的田地和村莊。那一年,水災之後,幾十個縣顆粒無收,瘟疫像野草樣的蔓長,男女老幼的屍體橫陳鄉野。第二年,草青草綠,到了秋收季節,又來了一羣滿天滿地的蝗蟲。蝗蟲所過之處,片草不留。多災多難的中原,又一次背井離鄉地大遷徙開始了。
男人挑着全部家當,身後隨着女人,老人牽着兒孫的衣襟,他們喊爹喊娘,一路跌跌蹌蹌地向北方走來。
過了山海關,他們已流盡了思鄉的淚水。北方寒冷的空氣使這些中原父老打着長長短短的噴嚏,地凍天寒的天氣,告訴他們已經進入關東的土地了。
一
流油的關東黑土地接納了一撥又一撥中原人,他們依山傍水建起了自己的家園。這些大多來自河南和山東的遷徙者,不同的口音使他們分屯而居。河南人住在山南,山東人住在山北。剛開始,山南只有十幾戶河南人,山北也只有幾戶山東人,漸漸隨着大批闖關東的中原人的到來,山南和山北的屯戶漸漸地就壯大起來。他們分屯而居,涇渭分明。他們依據鄉音聚集在一起,開荒種地,進山捕獵。從此,他們開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
是鄉音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同鄉一起流落在關東的土地上,他們沒啥可說的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先來的人們騰出自己的房屋接納後來者。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到,全屯子人一起動手,挖土伐樹,幫助後來者建房蓋屋。有了炊煙,有了雞啼狗叫就有了日子。有了日子就有了故事。
山北的山東屯,在那年秋天成就了一個喜事。大奎和喬麥花成親了,那一年,大奎十八歲,喬麥花十六歲。大奎已經在山東屯裡生活了兩年了,喬麥花是今年剛隨父親來到了這裡。大奎是一個人來到山東屯的,離開山東老家的時候,那時他們是一大家子人。有父母,還有一個十歲的妹妹。先是十歲的妹妹餓死了,母親一路上一直在哭,爲了背井離鄉,爲了餓死的女兒,母親傷心欲絕,死去活來的就是哭。母親本來就是拖着虛弱的身體上路的,一路上他們靠着吃野菜喝河水支撐着。他們想討點吃的,可是路過的人家早已是十戶九空了。剩下的一家也是飢腸轆轆,靠野菜樹皮度日子。先是悲痛萬分的母親倒在了一個山坳裡,父親和大奎流着眼淚把母親埋了,他們頭也不回地上路了,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能咬緊牙關,沿着同鄉的足跡去闖關東。山海關已經遙遙可望,父親卻患了瘧疾,父親發冷發燒,上牙磕下牙。渾身上下篩糠似的抖個不停。無力行走了,大奎揹着父親,奔着遙遙可望的山海關去了。還沒到山海關,父親的身體就涼了,後來就硬了,大奎放下僵硬的父親。此時,大奎已經欲哭無淚了。
大奎只能把父親埋在了關內,最後他隻身一人來到了山東屯。同鄉的男人女人接納了他,幫他蓋起了三間土屋,又分出了一塊荒地。大奎幸運地活了下來。
喬麥花的經歷和大奎大同小異,一家子人就她一人來到了山東屯。也是好心的同鄉收留了她。也是同鄉做主,成就了大奎和喬麥花這門婚事。
背井離鄉的人們,難得有一次喜慶的事。大奎和喬麥花的婚事,變成了山東屯共同的喜事。他們傾其所有,拿出家裡風乾的臘肉,這是他們進入冬天后,獵到的果實,只有年節時他們才從房檐下,把風乾的臘肉割下一塊。家鄉的風俗,婚喪嫁娶的少不了吹吹打打的鼓樂班子,剛剛組建起來的山東屯自然沒有這樣的班子。於是,一些壯年男人拿出家裡的鍋碗前來助興;幸好闖到關東的大小孩娃跑前喊後;到關東才生下來的嬰兒,在母親的懷裡吮着母親的**,咿呀助興。一時間,小小的山東屯便被熱鬧和喜色籠罩了。
這份熱鬧自然驚動了山南的河南屯,一干人等袖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熱鬧,先是被山東屯的娃喊:河南侉子,河南侉子。
河南屯的娃也喊:山東棒子,山東棒子。
河南人和山東人來到關東後,他們一直用這種稱謂蔑視着對方,雙方又沒人能說出這種稱謂的確切含義,在他們雙方的心裡一直認爲這是罵人最解氣的話。
剛開始是孩娃們加入到了這種對罵之中,後來男人女人也加入到了對罵的陣中,一夥山下,一夥山上,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這份熱鬧給大奎和喬麥花的婚禮增添了一道喜劇色彩。最後還是於三叔出面制止了山東屯男女老幼的謾罵,這種對罵才暫告一段落。
於三叔是山東屯的創始人。他帶着一家老小先在此地落腳生根的,從此便有了一家一戶山東人在此落腳。於三叔在全屯人中年齡也最長,於是,一屯人的大事小情都是於三叔拿主張。大奎和喬麥花的婚事自然也是於三叔做的主。大奎和喬麥花的婚禮就是在於三叔的主持下進行的。
兩位新人在於三叔的指引下,拜了天,拜了地,雙方父母都不在了,於是就拜鄉親,拜過了就入洞房了。
在入洞房前,於三叔大着嗓門說:大奎、麥花你們倆聽着,結婚生子天經地義,爲了山東屯紅紅火火,你們要多生多養。
這是一句平常的話,喬麥花卻羞得兩頰緋紅。此時的喬麥花和半年前的喬麥花相比就像脫換了個人似的。半年前的喬麥花又黑又瘦,經過關東黑土地半年的養育,喬麥花便驚人的美麗起來,臉白的讓人想起牛奶,眼睛自然是又黑又亮,身材是也該凸的凸了,該凹的凹了。很多年以後,山東屯河南屯的人都在說喬麥花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一對新人入了洞房,圍觀的人們仍久久不願離去,他們仍在議論着。
男人說:麥花真俊,當了新娘就更俊了。
女人說:大奎真是有福氣,娶了一個仙女。
另一個男人說:俺要是娶了麥花,整夜地不睡覺。
男人的女人就虎了臉說:你幹啥,你想幹啥?
男人就嬉笑道:整夜地看唄。
男人女人就都鬨笑了。
大奎和麥花的新婚之夜,果然是個不眠之夜。麥花幸福的歡叫和大奎如牛的喘息聲在山東屯靜謐的晚上一直時斷時續地響到了黎明。山東屯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都顯得特別興奮,他們齊心協力地配合着大奎的喘和麥花的叫,也一直折騰到很晚。這是他們來到山東屯之後最愉快的一天。
二
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剛開始並沒有明顯的紛爭,都是從關內背井離鄉逃出來的。起初兩個屯子的人偶有走動,張家借李家一些針頭線腦,李家和王家交流一些農事上的經驗。關外畢竟不同於關內,一樣的種子因氣候的變化結出的果實便有了差異。
隨着一批一撥的河南人和山東人的涌入,兩個屯子便都增人添口,荒地開得都差不多了。經常出現山東人開出的地,被河南人種了。河南人捕到的獵物又被山東人拿走了,於是,山東人和河南人之間便有了仇隙。剛開始他們用山東棒子和河南侉子這樣的語言相互謾罵,最後竟爲一塊荒地而大打出手。
春天的時候,張姓的山東人去種去年開出的荒地,沒料到卻被王姓的河南人給種了。張姓的山東人便和王姓的河南人理論,王姓河南人拒不承認這地是張姓山東人的,兩人就爭就吵,眼看着張姓山東人的地被外人霸佔去了,氣不過,講理又不通,就和河南人動了手。周圍勞作的河南人都過來幫忙,把張姓山東人暴打了一頓。
人們擡回張姓山東人時,山東屯的氣氛就很壓抑,他們都聚在屯中那棵老柞樹下,他們一起望着主事的於三叔。於三叔吸菸袋鍋子,煙火在於三叔眼前明滅着。於三叔抽了一鍋子,又抽了一鍋子,最後把菸袋鍋子在腳底下磕了,於三叔說:河南侉子這是欺負咱們山東人哩。
衆人就答:是哩。
於三叔又說:讓了今天還會有明天,讓來讓去,以後就沒有咱們山東人的地界了。這地是老天爺給的,誰先佔了就是誰的,咱們山東人開出的地就是咱們山東人的,大夥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衆人就齊聲答:是哩,不能讓河南侉子蹲在咱們頭頂拉屎撒尿。
於三叔就大手一揮道:把河南侉子的地平了,種上咱們山東人的種子。
衆山東人一起響應,說幹就幹,連夜山東人集體出動,平了許多河南人和山東人接壤的地,種上了山東人的種子。
第二天,河南人又挖出了山東人的種子,種了自己的種子。河南侉子和山東棒子就都有了更大的火氣,他們針鋒相對,抄起農具做武器,便大打出手。
這一次,山東人傷十餘人,重傷者有五六個,躺在炕上,沒有三兩個月是下不來地的。河南人傷者有七八個,有兩個人腿折筋斷,怕是這輩子也恢復不了元氣了。山東人和河南人這仇便記下了。
那一次械鬥,新婚不久的大奎也參加了,他受了點輕傷,手臂被河南人手裡的刀劃了一個大口子。麥花一邊爲大奎敷藥一邊說:打啥打,好不容易來到關東,平平安安過日子比啥都強。
大奎一邊吸着氣一邊說:你懂啥,這幫河南侉子真是可惡,咱們山東人咽不下這口氣。
麥花心疼大奎,怕大奎有啥閃失。夜晚的時候,麥花便主動地往大奎懷裡鑽。兩人溫存之後,麥花纔開口道:大奎,你喜歡俺不?
大奎說:當然喜歡。
說完大奎還用臂膀用勁插了麥花嬌嬌柔柔的身子。大奎就是喜歡麥花,不僅是麥花的身子,還有麥花身體裡散發的氣味,這讓大奎想到了老家麥子的味道,成熟的麥田氣味芬芳,每次摟着麥花,都讓大奎想起老家的麥田。
麥花又說:那你以後就不要去和河南人打架了,怪嚇人的,打壞誰都不好。
大奎知道這是麥花在心疼自己,在女人面前便不多說什麼了,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其實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他想,自己是個男人,能在山東屯站穩腳跟,還不是父老鄉親照顧着,他纔有了今天。現在山東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怎麼能袖手旁觀。心裡是這麼想,嘴上卻沒有說什麼。麥花便心滿意足地偎着大奎安靜了下來。大奎便摟着一地的麥香走進了夢鄉。
自那以後,山東屯的人和河南屯的人經常發生口角,撕撕扯扯的小架不斷,今天我把你家的地裡苗拔了兩壟,明天我又讓豬吃他家地裡的禾苗。於是吵吵鬧鬧的事情不斷。
秋天的時候,麥花有了身孕,小兩口一下子便沉浸到幸福之中。於是兩人便經常躺在炕上展望未來的日子。
大奎把手搭在麥花隆起的肚子上,感嘆着說:俺想要個男孩,男孩好哇,能種地,打獵,過日子。
麥花把頭偎過來,幽幽地說:俺給你生完男孩再生女孩,生滿一屋子,咱們家人丁興旺了。
大奎又說:俺要兒孫滿堂,祖祖輩輩在這裡紮下根,關東好哇,這裡的黑土養人吶。
就在小兩口纏綿憧憬的時候,山東屯和河南屯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先是河南人連夜偷偷收了山東人地裡的果實,山東人在第二天夜裡也收了河南人的果實。第三天晚上,兩夥人碰到了一起,於是棍棍棒棒的大打出手了。有不少孩娃和婦女都參加了戰鬥。
大奎在夢中驚醒的時候,這種械鬥已接近了尾聲。大奎知道出事了,要從炕上爬起來,麥花一把抓住大奎的胳膊道:你別去,不關咱們的事。
大奎掙扎,麥花又說:你不想俺,也要想想俺肚子裡的兒子吧。
大奎便不掙扎了,一直熬到天亮。大奎才穿衣起來。
這是一場空前的械鬥,山東屯參加械鬥的人幾乎都掛了彩。在械鬥中有一個山東孩娃被踩死了。另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腦袋被打出了一個嘴那麼大的洞,白乎乎地往外冒着東西,天亮不久便死去了。
河南人死傷自然也很慘重。一個婦女當場被打死,還有一個壯漢的腸子流出了肚皮,回到家裡,活了三天,最後爹一聲娘一聲地死去了。
這場械鬥之後,兩個屯子的人似乎一下平靜了下來。爭爭鬥鬥,打打殺殺的結果,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兩敗俱傷,誰也沒得到便宜。
秋收過後,山東屯的人在於三叔的帶領下,在兩個屯的交界處挖了一條溝,後來河南人也出來了,在另一端也挖了一條溝,兩條溝終於連在了一起。
山東人衝河南人“呸”了一口。
河南人也衝山東人“呸”了一口。
然後他們默默無言地轉身向各自屯子裡走去。
第二年春天,山東人在溝這邊種地,河南人在溝那邊種地。河南人看見山東人苦大仇深地“呸”着,山東人也水火不容地“呸”着,然後轉過頭,又在他們各自的田地間勞作去了。
河南人和山東人暫時和平共處起來。
那一年的夏天,麥花生了一個男孩,大奎叫他黑土。黑土是個很壯實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地大哭不止。大奎咧着嘴,無比滿足地望着黑土和麥花。最後大奎就把黑土和麥花都摟在自己的懷裡,很豪氣地說:咱們還要生,人丁興旺。
麥花含着激動的淚花,點着頭。
就在黑土滿一歲那一年,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三
黑土滿一歲那一年的冬天,大奎和關東人俗稱熊瞎子的黑熊遭遇了。
關東不同中原,一入冬便被大雪覆蓋了。人們只能袖着手躲在屋內避着天寒地凍的冬季。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閒不住,他們學着關東人進山狩獵。獵物可以吃肉,皮毛可以拿到幾十裡外的城裡換回油鹽。創業階段的闖關東者表現出了超常的勤奮,他們恨不能一夜之間便過上富人的日子,除了拼命地開荒種地之外,冬天自然不肯白白地荒掉,於是兩人一伍、三人一夥地進山去狩獵。
他們狩獵的工具比較原始落後,隨便提個木棍子,或用糧食從城裡換回鐵絲系幾個活動的套子,放在獵物經常出沒的地方,也偶有收穫。他們這種做法是和老關東學的。老關東人很少種地,他們大都是專職獵人,多數散居在深山老林裡,他們住的是木格楞而不是土坯房。自從山東人和河南人來到之後,獵人便經常走出山林用獵物和他們換取糧食,也去城裡換回油鹽以及槍藥。這些獵人也下套子,但更多的是使用火槍,因此,獵人不怕獵物的襲擊。
山東人和河南人則不行,他們狩獵的工具原始落後,總是三三兩兩地走進山裡,以防不測好有個照應。他們也經常用木棍打死山雞野兔什麼的,大一些的獵物,他們就無能爲力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野豬、狼等獵物漫不經心地在他們眼前跑過。
自從來到關東後,山東人和河南人對這些野物已經不感到陌生了,這些野物經常出沒於屯子裡和他們的田地裡。夜晚的時候,幾乎每夜都能聽見狼的叫聲,有時聲音就近在咫尺。白天他們經常能看到狼的爪印和野豬的蹄印留在他們家的門前。時間長了,這些來自關內的中原人也見怪不驚了。
大奎不想和別人合夥進山,以前他曾和別人一起去狩過獵,雖說都沒有空手而歸,但收穫總是少多了,獵到的野物兩三個人分,自然沒有一個人獨享來得實惠。
有了黑土以後,大奎恨家不富的心情越來越蓬勃了。他要讓麥花給他生完兒子再生丫頭,子女一羣,人丁興旺地在這黑土地上紮下根。如今已能吃飽肚子的大奎,覺得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要生養,同時也讓自家的日子過得殷實起來。這年冬天,大奎提着丈餘長的木棍野心勃勃地進山狩獵了。
大奎那天早晨,懷揣着麥花爲他貼的熱乎乎的玉米麪餅子,踩着深深淺淺的積雪,嘎嘎吱吱地向深山老林裡走去。老林子裡已經留下了許多人的腳印,有的舊了一些,被風吹淺了,有的則是新的。他努力避開這些人的足跡,凡是被人驚動過的地方,獵物自然也受到了驚嚇,能逃的早就逃了,不逃的便成了人們手中的獵物。
大奎走進了林子裡,他在一片柞木叢中發現了一羣山雞,頭紮在一起互相取暖。天寒地凍的老林子裡,使這些野物的頭腦經常處於麻木狀態,況且有翔風吹過,夾着雪粒子在林子裡嗚咽着,因此,這些在寒冷中的山雞們就放鬆了對人的警惕,他們捕獲到的獵物大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得逞的。大奎已經顯得很有經驗了,他彎着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待離這片柞木叢很近了,他猛然把手中的木棍扔出去。受了驚嚇的山雞,第一個反應就是飛起來,正好和空中飛來的木棍撞在一起,當時便有兩三隻山雞被打暈了。大奎便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把這些暈了頭的山雞牢牢地壓在身下。得逞後的大奎把臉埋在雪地上,樂得呵呵的。
就在大奎心滿意足,用木棍挑着幾隻山雞往回走時,他與一隻熊瞎子遭遇了。在這之前,他沒有見過熊,對熊幾乎一無所知。他看見這一龐然大物在自己眼前走過時,大奎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裡都要蹦出來了。他看着熊的塊頭,心想,這傢伙自己送上門來了,俺要把它放倒拖回去,夠俺一家三口吃上一冬的了。他幾乎沒有多想,便把挑在棍子一端的山雞扔到了地上,揮舞着棍子一蹦便蹦到了熊瞎子面前。黑熊看見他怔了一下,它並沒有理大奎,埋下頭又搖晃着笨重的身軀向前走去。如果大奎知趣的話,拾起地上的山雞走掉的話,便會避免這場悲劇的發生。結果是大奎不知天高地厚地揮舞着棍子,向黑熊的頭上砸去。他以爲黑熊也不會比山雞經砸,這一棍子下去,黑熊不死也得傷。沒想到的是,因大奎用力過猛,棍子砸在熊的頭上斷裂了,大奎兩隻手的虎口震得發麻。大奎看見那隻黑熊不僅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倒下,反而揚起頭,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把大奎擊倒在雪地上。黑熊似乎不知如何處理倒地的大奎,叉開腿把大奎騎在了身下。直到這時,大奎才感受到了恐懼,他在熊的身下掙扎着,結果他發現這是隻公熊,於是他狠命地抓住了公熊肚子下垂在外面的東西。大奎拼了命了,抓住那堆雜物後,又踢又咬,本能地喊着救命。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躲在樹後的兩個人的臉。一瞬間他想起來,這兩個人都是河南屯的人,以前大奎參加械鬥時,曾看見過這兩張臉,但他仍本能地喊着救命。這時,他多麼希望那兩個躲在樹後的河南人能跑過來把騎在他身上的黑熊趕走哇,結果河南人並沒有過來。
疼痛難忍的黑熊用屁股一下下蹾着大奎的下身,這是熊的本能,它發怒或是遇到危險時,便用屁股一下下蹾地。龐大的黑熊別說用力這麼一蹾,就是輕輕壓在人身上也是會受不了的。大奎在熊的重壓下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四分五裂了,他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他不知道熊是什麼時候走的,昏迷中他感覺有人向他走來,接着他聽見兩個河南人的對話。
一個說:是山東棒子。
另一個說:山東人,活該。
一個說:這個山東人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個說:管他呢,咱們走。
這時大奎在潛意識裡仍一遍遍地喊着:救救俺,救救俺……他不知自己呼喊的聲音太小了還是怎的,連他自己都聽不見,後來他舉起了手。
他又聽到其中的一個河南人說:這山東棒子還沒死,他還在動呢。
另一個說:別管他,咱們快走。
接着他就聽見嘎嘎吱吱的腳步聲遠去了。
大奎躺在雪地上,他心想這次是死定了。他又想到了麥花,他似乎又嗅到了麥地的氣味,甜絲絲的,夾雜着太陽的香味。還有黑土,一歲多的黑土已經會叫爹了,他早晨離開家門時,黑土就這麼喊他來着。
大奎想起這些,他真的不想死,活着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呀。有那麼多的地等着他去種,有那麼好的女人等着他去摟抱,他還要生兒子,再生閨女,然後子子孫孫在關東的黑土地上生活下去。到那時,大奎家真的就是人丁興旺了。
大奎昏了,又清醒了些。迷濛中,他發現自己被人扛在了肩上,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大奎得救了,救他的是住在林子裡的獵人。獵人已經跟蹤這頭熊好久了,獵人先是發現躲在樹洞裡的熊。冬天的時候熊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樹洞裡貓冬,除非它去尋找吃食。在入冬之前,熊已經在樹洞裡備足了野果子,不遇到意外,熊不會輕易走出樹洞。獵人把熊趕了出來,他要在運動中把熊拖得筋疲力盡然後再射獵它,否則,獵人沒有十足的把握捕獵到熊。獵人跟蹤黑熊已經兩天了,結果遇上了不知深淺的大奎。
好心的獵人把大奎送回到山東屯,經驗老到的獵人歸來時給麥花留下一句話:你男人算是命大,今天撿回一條命,下身的骨頭都碎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麥花受到如此的打擊,心情可想而知,她伏在大奎的身上號啕大哭。鄉鄰們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批,他們把安慰話都說盡了,但又有誰能安慰悲痛欲絕的麥花呢?
於三叔一袋接一袋地吸着煙,最後於三叔說:麥花,別哭了,這都是命呀。
於三叔衝着天空嘆了一口氣又道:閨女,想想咱們那些死在逃難路上的親人吧,大奎算是幸運的了。
這一句話說得麥花止住了哭聲,她望着躺在炕上不省人事的大奎,抱過黑土,她在心裡衝自己說:再難的日子也要往下過,不爲別人,還得爲黑土,爲活而活着。
想到這兒,麥花止住了悲哭。她呆呆怔怔地望着昏迷着的大奎。
四
大奎在熊瞎子身下撿了一條命,人卻殘了。盆骨以下的部位從此失去了知覺,於是大奎便整日躺在炕上唉聲嘆氣。從此,大奎和麥花的日子發生了轉折。
麥花站在大奎拼死拼活千辛萬苦開出的土地面前,止不住流下了眼淚。厚重的黑土地只有男人的力氣才能征服,麥花站在土地面前有心無力,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嘆氣。
每年春天,布穀鳥一叫,便是下種的時候了。山東屯的人們,那時還沒有馬呀、牛呀幫助種地,他們只能靠人拉手推地犁地。幾家男人聯起手來,一家家地種地,大奎不能下炕了,便沒人主動和麥花聯合了。麥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家歡天喜地,把一年的希望埋在地裡。
那天於三叔走到站在地邊發呆的麥花身旁說:麥花呀,你先別急,等大夥都種完了地,俺讓人幫你家一把。
麥花感激地望着於三叔。於三叔叼着菸袋,清清淡淡地笑一笑道:沒個男人的日子就是不行。
說完於三叔聳着身子從麥花眼前走過去。
麥花回到家裡把這話衝大奎說了,大奎已從炕上爬了起來,手扒着窗臺心焦如焚地向外面張望着。
大奎說:布穀鳥一叫,正是下種的日子。
大奎又說:咱家的地,怕是下種晚了。
麥花那些日子每天都要帶着黑土到自家田地旁守望。黑油油的土地泛着亮光,黑土在地裡蹣跚着,他走了一程,回過頭衝麥花叫:娘,娘,咱家咋還不種地?
黑土的叫聲讓麥花的心裡火燒火燎的。
麥花每天都會把別人家種地的進程報告給炕上的大奎。
麥花說:朱家大哥的地種完了。
麥花又說:李四叔的地種了一大半了,山上的柳樹都冒芽了。
大奎就用拳頭砸着炕,咚咚地響。以前他把麥花壓在身下時也經常把炕弄出這樣咚咚的響聲,那時他的心情是幸福和歡愉的,就像往自己的黑土地裡播種一樣,播下去的是希望,收穫的是喜悅。於是,他們有了希望,那就是兒子黑土。此時大奎的心情卻糟亂成一團。
他說:晚了,咱家的地下種晚了。
他又說:柳樹都吐芽了,地再不種就沒收成了。
大奎一次次用力地砸着炕,嚇得黑土哇哇地大哭起來。
麥花移過身,跑到堆放着種子和雜物的西屋裡,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着。
於三叔並沒有失言。他種完了自家地之後,又幫着別人種了幾家,他家的地裡的禾苗都破土而出了,整個山東屯的地大都種完了。於三叔帶着兩個兒子還有朱家大哥、李家四叔等人來到了大奎家開始種地了。地斷斷續續地種了三天,終於種完了。
麥花自然是千恩萬謝了。於三叔就慢條斯理地叼着菸袋走到麥花身旁說:麥花呀,你啥話都別說了,咱們好賴都是從山東逃出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奎都那樣了,山東屯的老少爺兒們總不能看你們家笑話不是。
說完,於三叔用眼睛在麥花的臉上挖了一下,又挖了一下。於三叔心想,這小媳婦今年該十八了吧,長得還是那麼白那麼俊,生完孩子比沒生孩子更成熟了,就像秋天的高粱穗,都紅透了。
於三叔想到這兒,乾乾硬硬地嚥了口唾液。
接下來,麥花不斷地向大奎彙報着地裡的消息。
小苗出土了。
壟里長草了。
大奎說:該鋤地了。
別人家的地已經鋤過了,錯過了季節,麥花鋤地的時候,已比別人家晚了半個月。太陽已經有些熱力了,麥花鋤地,黑土在地裡瘋跑,他不時地向麥花喊着:娘,這裡有草,這裡還有草。
麥花已經顧不上黑土的喊叫着,她發狠地鋤着地,汗水溼透了衣服,汗珠順着臉頰流下來,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十瓣。
於三叔叼着菸袋走過來,自家的田地已經鋤過一遍了,於三叔的樣子顯得就有些散淡和悠閒。
於三叔望着地裡忙碌的麥花,身體透過汗溼的衣服凸凸凹凹地顯現出來。於三叔的身體就開始從下到上地熱了起來。他先是把手搭在麥花的肩上,很有分量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接着去接麥花手裡的鋤,順勢地捏住了麥花那雙白白淨淨、圓圓潤潤的小手。於三叔有些驚歎,天這麼熱,活兒這麼累,麥花一身皮骨還是那麼白,那麼嫩,真是天生的娘娘胚子。於三叔就說你看你的小手,都磨破皮了,嘿呦呦,真是的。
捏摸了一下麥花的手,於三叔接過麥花手裡的鋤,幫着麥花鋤了起來。麥花抽空把跌倒在地壟裡的黑土扶了起來,拍去黑土身上的泥土。她望着黑土,眼淚便在眼裡含着了。
於三叔一邊鋤地一邊說:麥花呀,沒個男人幫一把,靠你這麼個女人咋行,這活兒可不是女人能幹的。別指望別人,別人幫得了你初一,幫不了你十五。
麥花點着頭。
晚上麥花回到家裡,把於三叔的話又衝大奎說了一遍。大奎便用拳頭去砸炕,聲音仍咚咚的。
麥花的心裡也不好受,也想痛哭一回,卻沒有眼淚,眼淚早就化成了汗流到自家田地裡了。她躺在炕上,渾身似散了架子。她心裡急,也苦,可又不能對大奎說,地裡的禾苗長得又瘦又黃,比別人家的差遠了。她似乎看到了秋天不濟的收成。她只能把氣往心裡嘆了。
那天,麥花正在鋤地,突然聽到大奎瘋了似的喊:俺的地呀,這還是地麼?
她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大奎不知何時從家裡爬到了地頭,衣服撕破了,爬的滿手都是血,他望着自己地裡枯黃的禾苗絕望得大哭起來。他一邊哭叫,一邊瘋扯身邊夠得到的禾苗。
黑土被父親瘋狂的樣子嚇傻了,他呆呆地望着父親,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麥花大叫一聲撲了過去,她抱住了瘋狂的大奎,黑土也隨之大哭起來,一家人便摟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大奎哭叫:老天爺呀,你睜睜眼,就可憐可憐俺一家人吧。
黑土叫:爹呀,娘呀,你們這是咋了。
五
田地裡枯瘦的禾苗讓大奎絕望,別人家田地裡的禾苗都生得茁茁壯壯,唯有自家的田地,因錯過了播種季節,還有侍弄的不及時,黃黃瘦瘦的,一棵棵秧苗像害了癆病。
老實本分,世世代代把土地、莊稼視爲生命的大奎,真的絕望了。那一晚,他躺在炕上,哀哀咽咽地哭了好長時間。
麥花聽着男人大奎像女人似的哭嚎,心裡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的。她把黑土哄睡,便獨自一人來到自己田地旁,她只是想出來走一走,卻鬼使神差地來到了田地旁。星光下,她癡癡怔怔地望着自家的田地,此時,彷彿一家人已走到了絕路。山林裡,以及草叢中陣陣不知名的蟲叫,在她耳畔響着,她卻充耳不聞。大奎對田地的悲哀,深深地感染了她。在這之前她已經千百次地自責了,她恨自己無能,沒有把自己家的田地照看好。其實她已經盡力了,每天鋤起地來,她的身體都散了架子似的疼,她只是個女人,種地本是男人的事情。
不知什麼時候,於三叔叼着菸袋一明一滅地出現在了她的身邊。直到於三叔說話,她才發現於三叔。
於三叔在黑暗中聲音滋潤着說:麥花呀,這田地弄成這樣不怪你,種地、收穫本是男人乾的活路,你一個女人家累死累活的,俺於三叔看了心裡也不忍吶。
於三叔的話說到了麥花的軟處,她難過地哭泣起來。於三叔的一隻大手不失時機地伸了過來,搭在麥花柔柔軟軟的肩上。於三叔又說:麥花,你受苦受累,俺看着心裡都不好受,大奎都那樣了,讓你一個女娃子,受委屈了。
於三叔的話說得麥花心裡軟極了,她似乎終於找到了哭的理由,她真的放出聲來,哭了一氣,又哭了一氣。這樣一來,她心裡好受多了。
於三叔一直蹲在她的身旁,那隻厚重的大手在她柔軟的肩上摸捏着,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鼓勵她。待麥花止住了哭聲,於三叔扔掉了另一隻手裡的菸袋,空出來的手就把麥花整個人抱在了自己的懷裡。麥花一驚,掙扎了一下說:於三叔,你這是幹啥?
於三叔滿嘴煙臭地說:麥花,三叔想你哩,只要你答應俺,你家田地裡的事,俺就包了。你得靠個男人吶。
這時的麥花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想到了絕望傷心的大奎,還有不懂事的黑土,他們一家老小都指望眼前的土地生出的莊稼度過年景吶。
說到這兒,於三叔就把麥花壓在了身下,他動手解麥花的衣服。麥花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但也談不上順從。就在於三叔的大手伸向麥花的腰帶時,麥花突然用手製止了於三叔的動作。
她冷靜地說:於三叔,以後你真的照顧俺家的地?
於三叔已經語無倫次了,他說:照顧,咋能不照顧呢,只要你答應俺,你家的地就是俺的地。
麥花放開阻止的手。
於三叔便長驅直入了。麥花躺在那裡麻木而又僵硬,她偏過頭,躲開於三叔呼呼喘着煙臭的嘴,她望見了自家的田地。在那一瞬,她似乎看見自家田地裡的禾苗正在嘎巴嘎巴地拔節生長,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快樂地叫了一聲。
於三叔癲狂着說:麥花,麥花,你,你的地,真好,好……
於三叔果然沒有失言。從那以後,於三叔便經常光顧麥花家的地了。他幫着麥花鋤完了第一遍地,又鋤了第二遍。地裡的土很鬆軟,草也少了許多。禾苗長得有了些起色,先是高到了膝,最後就長到腰那麼高了。麥花家的地和別人家的地比起來仍有些差距,但畢竟讓她又看到了希望。
於三叔隔三岔五地來,麥花正站在齊腰深的田地裡拔草,黑土躲在地邊的草叢裡逮螞蚱。於三叔一來,便把麥花撲倒在齊腰深的莊稼地裡,莊稼地早就藏得住人了。
兩人站起來的時候,於三叔就彎下腰幫麥花拔草,拔了一氣,又拔了一氣。然後於三叔乾咳一聲說:麥花,俺走了,自家的地也該拔草了。
於三叔說完一閃身便走了,走回到自家的田地裡去了。麥花不說什麼,用手抹一把眼角汗溼在一起的頭髮,擡眼看見仍在地邊玩耍的黑土,又把腰彎到了田地裡。
當於三叔在幫麥花鋤第三遍地的時候,於三叔那兩個長得膀大腰圓的兒子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其中一個奪下了於三叔手裡的鋤頭,另一個推一把於三叔道:自家的地還沒鋤完,你倒有心思幫別人鋤地。
於三叔被兩個兒子推搡着走了。
在這之前,麥花和於三叔的事已經是滿屯風雨了,只是麥花一直矇在鼓裡。其實她已經不在乎名聲了,她看重的是自家的田地,到秋天的時候能打下多少糧食。兩個兒子出現以後,於三叔似乎已經沒有機會到麥花的田地來了。他只要一出現,他的兒子就馬上趕到,不由分說,推推搡搡地把於三叔推走了。於三叔扭着脖子說:麥花,等俺幹完自家活兒,就來幫你。
於三叔只是說說,他在兩個膀大腰圓的兒子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從此,於三叔失去了向麥花效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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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花蹲在田地裡嗚嗚咽咽地哭過,她不知爲什麼要哭,她傷心、難過、絕望。
這之後,偶有一兩個屯子里老老少少的男人,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面前說:麥花,你跟俺一次,俺幫你幹一晌活兒。
麥花罵道:滾,你這個王八犢子。
男人一走,麥花就又哭了。她知道沒有一個男人肯真心幫她。沒有男人的日子,真是寸步難行。
大奎又爬到自家地旁兩次,看到差強人意的莊稼,情緒比以前好了許多。
晚上,大奎和麥花躺在炕上,大奎就嘆着氣說:麥花,都是俺牽累了你,讓你一個女人家受苦受累。
麥花就說:大奎,別說這樣話,你不是爲這個家才弄成這樣的麼?!
大奎又說:俺這麼活着還真不如死了的好,讓一個女人養活着,想起來臉都紅。
麥花忙伸出手,用手捂住了大奎的嘴,她想起大奎沒受傷前,他們曾經有過的恩愛日子,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大奎安慰似的,把麥花摟在懷裡,作爲殘廢男人,他只能做這麼多了。
半晌,大奎說:麥花,你再找個男人吧,俺不攔你。
麥花在大奎懷裡拼命搖着頭,她又想起和於三叔過的日子,覺得自己真的對不住大奎。嫁給大奎那天起,她就想好了,生是大奎家的人,死是大奎家的鬼。
大奎又說:麥花,俺說的都是真心話,你今年才十八,日子還長着呢,這樣下去咋行。
麥花把頭埋在大奎的懷裡,又一次嗚咽着哭了起來。
麥花認識了河南人四喜,於是麥花一家的生活又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