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簪

沒幾日便是二少爺沈仲彥的生辰, 大爺沈青正自兩個月前從浙江府辦差回來, 便深居簡出,鮮少與人往來, 此次二少爺生辰大奶奶陸氏便只請內親家眷在府內熱鬧了一天便作罷了。

到了掌燈時分,心兒和黃鸝、黃鶯將各自準備的壽禮拿了出來, 捧至他面前。

沈仲彥接過三人的賀禮, 喜得眉開眼笑, 一一謝過後, 才細細端看起來。

黃鸝手巧, 擅長結絡子,這梅花絡子更是用心做的,大紅色的絡子上穿了黑色的細小珠子,越發精巧細緻;黃鶯擅長針線,往年二少爺生辰, 都送一雙鞋,今年也不例外;心兒繡的兩方汗帕質地緊密、柔軟溫和, 帕子的一角繡着兩隻栩栩如生的鸚哥,鳳頭紅喙, 綠羽彩尾。

沈仲彥看了連連稱讚, 說道:“自小到大,不知用過多少帕子, 都沒有心兒送的這兩方別緻精巧。”

心兒見他喜歡,便說:“二少爺喜歡就好,這面料是密織的棉布, 吸汗極好,只圖個新奇,二少爺平常用用也就罷了。”

她話音還沒落,沈仲彥已經將一方帕子揣入了懷中,說道:“你送的東西,我定會日日帶在身邊。”說罷,又讓黃鶯把另一方仔細收了起來。他又細細看了心兒的臉頰,已經好全了,並未留下任何疤痕,心中更加歡喜起來。

幾人見他面露喜色,也都更加高興,衆人又說了半晌方纔各自歇下了。

心兒自從隨着二少爺搬到了玉藕軒,不在大奶奶陸氏身邊,日子倒是過得愜意了許多。

雖王嬤嬤仍對心兒有所介懷,但礙於二少爺的面子,倒也不能將她如何。馮嬤嬤心中唸叨心兒上次因自己受到責罰,便對她比之前還要好上許多。香秀雖心中仍憤憤不平,但畏於心兒有二少爺、馮嬤嬤照拂,又恐上次秦五之事被心兒告訴了二少爺,倒也收斂了些許,只仍瞧到心兒仍冷着張臉。

黃鸝、黃鶯知道了香秀竟是如此惡毒,平時若有些要緊事,便少差遣她,只遣她做些無關緊要的雜事,香秀心中更加不得志,便常去外園廚房找她娘去。

心兒得空便常去外園找秋露說話,秋露自從得知鳳來繡坊已經轉手他人,親人更是難以見面,心中愈發悵惘起來,又念想自己的妹妹不知流落何處,心中不免更加感傷。所幸心兒常來與她說話,二人同是身世坎坷,更覺惺惺相惜,姐妹情深。

進了十月,府內便忙碌起來,原來,大少爺沈伯彥的好日子已經定了下來,就定在來年二月。大奶奶陸氏因大爺沈青正這幾月閉門謝客,府內往來賓客減少,連中秋節也過得都不似往年熱鬧,心中便不樂意。如今大少爺的婚事定了下來,便做主好好操辦婚事,園內園外都整理一新。大少爺所在的翠煙閣更是大肆修葺,一時府內下人們來來往往,才顯出幾分熱鬧的氣息來。

一時又有信傳來,西府二老太公的後人因大少爺沈伯彥年後要成親,家中女眷便定下來年前便回都城,等過了二月再回去,不日就啓程,大約月底就能到。陸氏得了信,便忙又遣了一撥人去西府收拾打掃,以備西府沈家人回來住用。

剛將西府打理出來,便又得了消息,陸氏隨着夫家去了福建的表姐杜夫人也要在年前回來,大奶奶心中高興,更是差人妝點庭院,整日忙忙碌碌,時間倒是過的飛快。

轉眼進了月底,西府沈家女眷便到了,一時東西兩府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又因西府與大少爺同輩的堂兄去年得了一位千金,如今已經擡了爺的輩分,而大少爺沈伯彥還是少爺輩,一時輩分倒是有些亂了,丫鬟們也不知該怎麼叫,鬧出不少笑話來。

陸氏見狀,便做主給沈府的主子們擡了輩分。大爺、二爺便成了大老爺、二老爺,大奶奶、二奶奶便改稱大夫人、二夫人,少爺們都改稱爲爺。衆人日後便以新輩分稱呼,氣氛倒是更加和樂了。

進了臘月,大夫人陸氏的表姐杜夫人便帶着女兒杜卿玫到沈府來做客。大夫人見這玫姑娘相貌出衆,款款大方,性格直率純真,心中便很喜歡,又問了年齡,才知與二爺沈仲彥同齡,心中更是有意,便留她母女二人在沈府多住幾日。

一日,心兒隨着二爺沈仲彥從大老爺的書房回來,正巧遇到玫小姐與大小姐沈玉柔二人帶了丫鬟們在院子裡踏雪賞梅。

瞧到了沈仲彥,二人便招手叫他一起,他忙應了,轉頭對心兒說:“你隨我一起吧,今年的梅花倒是開的豔。”心兒點頭應了,跟在他身後一起朝衆人走去。

玫小姐見到沈仲彥走進了,便行了禮說道:“二表哥。”

沈仲彥便笑着答道:“玫表妹。”說罷又望着沈玉柔說道:“大姐一向喜歡梅花,倒不想玫表妹也喜歡。”

玫小姐抿嘴一笑,說道:“我是客隨主便,不過正好陪着表姐在園子裡說說話,四處瞧瞧罷了。”

沈仲彥笑笑,擡眼看到她頭上簪着兩枚赤金累絲牡丹簪子,簪頭都是兩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只是一枚略小些,簪頭的兩朵牡丹花半開半合、花蕊微露,另一枚的牡丹花不僅形態略大些,而且是花瓣舒展,吐蕊怒放。沈仲彥看了精巧,便說道:“玫表妹這對簪子倒是巧得很,簪在發間,倒像是一叢牡丹開着,形態各異,大小錯落。”

他這麼一說,衆人的目光便都聚在玫小姐的頭上來。

心兒是第一次瞧到玫小姐,她披着蓮青色羽毛緞斗篷,隱約露出裡面桃紅色窄袖小襖和領口的灰鼠小毛領來。她見衆人都望着自己發間的金簪,便輕輕擡手摸了摸簪頭的牡丹花,笑着說道:“二表哥好眼力,這對牡丹簪子是祖父從南洋的商船上得來的,一大一小是一對,叫什麼姐妹簪,倒是個稀罕物件。”

她皮膚白皙,兩條細眉直入雲鬢,眼睛大而有神,鼻子小巧,口若櫻桃,說話聲音清脆乾淨,倒是比一般溫婉的大家小姐多了幾分利落與潑辣來。

沈仲彥聽得連連點頭,說:“姐妹簪,這名字也取得巧妙。”

一旁的沈玉柔望着這簪子,忽想到了沈伯彥送給自己的那枚玉簪,便問道:“玫表妹見多識廣,不知道這姐妹簪可有什麼來歷說法?”

玫小姐仍笑着,說:“表姐又打趣玫兒了,哪裡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不過是隨着祖父和父親在福建呆了幾年罷了。這姐妹簪的叫法似乎是從南洋傳過來的。尋常是兩枚或三枚爲一副,或是玉的,或是金的,釵頭大多是花卉、蝴蝶之類的,家裡若有姐妹的,便每人一枚,以示姐妹情深,若是沒有姐妹的,也可以當做一對簪在發間,錯落有致,倒也是好看。現今在福建的大戶人家,都喜歡將這簪子送給家裡的小姐們。只可惜我並沒有親姐妹,只有兄弟,便一人獨佔了這兩枚金簪。”說罷,衆人都笑了,玫小姐也彎着眼睛,拿帕子遮了嘴笑着。

唯獨大小姐沈玉柔一人卻沒有笑,她仍問道:“這都城可有這姐妹簪?”

玫小姐見她問的認真,也斂了笑,認真答道:“玫兒倒也並不清楚,只是曾聽說祖父倒是送了幾對上好的到宮裡,給娘娘們品玩。”

沈玉柔點了點頭,想到那日大哥沈伯彥說這簪子是安郡王從宮中得來的,那便極有可能是從南洋來的姐妹簪了。

玫小姐見她不說話,似乎有什麼心事,便問道:“表姐可是見過這簪子?”

沈玉柔忙說道:“我終日待在府內,怎會見到這樣的稀罕物件?瞧着倒是喜歡,只是我與玫兒一樣,雖有玉容這個妹妹,可她如今還小,即便有這麼好的簪子,也只能自己一人簪,倒是辜負了這簪子的好意。”

玫小姐忙說道:“表姐這麼一說,玫兒倒也覺得辜負了這簪子呢,不如我與表姐一人一枚,纔不辜負這簪子的好意呢。”說着,就要伸手從發間將這簪子取下。

沈玉柔忙執了她的手,說道:“玫兒說笑了,這麼精巧的簪子,定不是普通的東西,又是杜老太爺送與玫兒的,豈能隨便送人?”

玫小姐低頭想想,便不再堅持,只笑着說道:“既然表姐不肯收這簪子,玫兒那裡還有不少福建帶來的新奇物件,若是表姐不嫌棄,明日去我那裡挑幾樣可好?”

沈玉柔不好再駁她的好意,便點頭應了,她方高興了起來,又聽到沈仲彥問她福建的趣事,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沈玉柔沒心思聽二人聊天,只輕輕轉頭望向沈仲彥身後的丫鬟心兒,她站在沈仲彥身後聽二人聊天,神色安寧。沈玉柔仔仔細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雖是普通丫鬟的打扮,倒不似普通丫鬟一般小心謹慎,陪着笑臉,平日見到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沈玉柔心下暗自琢磨:心兒究竟是何人?爲何大哥會將那姐妹簪送與她?不知大哥是否知道這簪子的寓意,若是知道,又特意將這簪子送與我與心兒,那我們豈不是姐妹?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又望向心兒,她正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拈着一枝紅梅,似乎生怕折了這梅花一般,湊近鼻子細細的聞着,梅花的香氣讓她眼前一亮,嘴角也漾起一絲笑來。她的皮膚光潔無瑕,映在這紅梅中分外俏麗。

沈玉柔瞧着她略有些失神,半晌才搖了搖頭,心中暗想:心兒的相貌清麗出衆,可與自己並不十分相像,眉眼神情也與自己不同。興許是自己想多了,大哥只是隨手贈送而已,並無深意,心兒從哪裡看都與自己並不像是姐妹。

她心中正想着,卻見心兒不經意一轉臉,正好對上了她的目光,她忙衝她招招手,心兒便朝她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