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偶遇

阿虎的話,雲娘並沒有聽懂,卻覺得不是什麼好話,躲着湯巡檢的目光,將食盒放在桌上道:“這是早飯,以後每餐飯阿虎到我們家後門去取吧,只是不許過那道籬笆。”

就聽阿虎又“哎呦”一聲,然後湯巡檢道:“聖賢的話都讓你這奴才亂改了!”知他是告訴自己阿虎傳錯了話,但終是不明白聖賢到底說了些什麼食什麼色的,又覺得湯巡檢這幾句話都有着別的意思,似乎是給自己聽的。

但是雲娘先前有多心動神搖,現在就有多堅定,只若無其事地道:“阿虎還是奴籍,湯巡檢想怎麼辦好?”

湯巡檢瞧着她略一笑道:“你說什麼辦就怎麼辦,若要消了奴籍也容易。”

雲娘聽了,才放下心來,又認真說道:“那就讓阿虎今天就遣人到荼蘼家裡提親,挑最近的好日子成親。”說着便走了。

好在湯巡檢並沒有追過來,大約是有阿虎在吧。

回到屋子見丁寡婦已經起來,頭髮衣裳都整整齊齊的,正神清氣爽看着她帳子上的繡花,見了她道:“這花樣子倒是別緻!”瞧着雲娘沒精打采地進來便又笑她,“你纔多大,喝這麼點酒竟沒有我這把老骨頭有精神。”

雲娘在心裡想,你老人家躺在牀上睡,我在下面伺候着,半夜裡又去找荼蘼,再守着門,最後只在牀角蜷了一會兒,一大早又去說親,能有精神纔怪呢。但是這些話終究不好說,只能不說。

見荼蘼端了飯來,便留丁寡婦一起用,丁寡婦也不客氣,坐下來一連喝了好幾碗粥,又道:“無怪巡檢司都要荼蘼去做飯呢,這粥熬得好!這泡菜有滋味!這酒釀也好!”

說着阿虎已經換了身新衣服過來,一條腿還有點爲瘸,到雲娘面前跪了道:“杜娘子,我要向荼蘼提親。”

雲娘趕緊避開,“荼蘼的親事我做不得主,你應該去她家裡提親。”

“六爺讓我先來給杜娘子行個禮。”

雲娘還真不適應別人給自己跪,便擺手道:“你快起來吧,請了媒人,備了四色禮再去提親。”

丁寡婦聽了便放下碗笑道,“若是請朱嫂子說媒,總少不了謝媒錢,不如我幫你提去。”又向雲娘道:“你吃了飯趕緊去織錦,那邊沒有你不成,荼蘼的事我包了,給他們定個近些的日子早些成親,大家都了了心事吧。”說着又向雲娘眨了眨眼。

雲娘便知她經歷的事情多,一定已經猜出了什麼,但有這麼個能幹的老人家出面幫忙,自然是極好的,便先拿了兩雙繡好的鞋面做謝媒禮,待吃了飯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婦與阿虎他們商量。

等到丁寡婦下午回來時,雲娘見她老人家身上又帶了酒氣,便知中午吃了酒席。還不待問,丁寡婦就得意告訴她,“親事說成了!荼蘼家裡很願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說一直跟着湯巡檢也好,倒不怕沒飯吃。”

又道:“其餘的事也都商量妥當了,荼蘼家裡只要六兩銀子聘禮,阿虎馬上答應了,先說給二兩的陪嫁,我幫着說了情,最後答應給四兩。今天吃的就是定親酒,阿虎在盛水樓請的,成親的日子也選好了,就是下個月十二。”

這些年盛澤鎮日益富裕,聘禮也一天天地漲了來,六兩銀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兩,再置寫首飾衣服,剩不了什麼,恐怕還要搭些,可見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個願意娶,一個願意嫁,這件喜事總算完滿了。

雲娘當晚便帶着荼蘼上街將先前那許下的銀釵買了,卻正挑了釵頭是荼蘼花樣式的,亮閃閃的,荼蘼喜歡得一路捧在手裡看,又一直笑到家裡,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雖是要嫁到巡檢司裡,但這些日子也並沒有回自家住着,畢竟每日還要幫巡檢司裡做三餐。

好在盛澤鎮向來規矩不嚴,未婚夫妻見面並沒有什麼,只是雲娘卻盯得緊,每日晚上再不許荼蘼出門,看着她在家裡縫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將送湯巡檢的禮品買了,一次將話說清,就再無來往。只是又逛了兩三日,還是沒有一絲頭緒。這日逛到了老街的盡頭,到了卜家文房四寶店門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說過湯巡檢房裡有好多書,又擺着筆墨紙硯之類的,便進了門細細地看。

盛澤鎮上讀書人並不多,這兩年雖有幾家肯讓孩子進學堂,但是比起織錦做生意的卻依舊少得多了,是以只有這一家做讀書人生意的鋪子,亦不甚紅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連個夥計也沒僱。

先前雲娘有時會替三弟買些紙筆之物,卜老板便認得她,見了便笑道:“杜娘子來了,我們店新進了上好湖筆,一盒十支,纔要一兩銀子;還有宣紙,每刀也只要半兩,杜老孃子是老主顧了,若是多拿,價還能再讓些。”

雲娘見他叫自己杜娘子,便點頭一笑,盛澤鎮裡若是認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離了,連稱呼也改了,倒也讓自己聽了心裡妥帖。一樣樣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別的。”說着便向裡面走去,最裡面架子上的東西纔是最好最貴的。

卜老板一見更加熱情了,“我們店裡的東西最齊全,與府城也不差什麼,你看這端硯,研墨一點也不滯,發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別細滑,還有這徽墨,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正與這端硯配着一起用……”

雲娘先前哪有時間出來逛,就是來了也只是買了東西就走,還第一次聽卜老板講這麼多,覺得頗有趣味。一時都看了,還是沒決定下來。又隨着他在店裡轉了一圈,見店門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擺了許多書,都是靛青色的封面,書脊上寫着字,心裡一動,便問:“有紅娘的書嗎?”

“杜娘子是問的是《西廂記》吧?”卜老板說着從架子上拿下來一本書,遞了過來,最上面果然是個西字,又道:“這些都是新書。”

雲娘摸了摸那個西字,忽聽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來又有客人到了。

雲娘一擡眼,原來卻是湯巡檢,正向小店走來,還向她一笑。

雲孃的心便撲通一跳,趕緊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從那日陳大花來了自己想通後,她已經不再躲着湯巡檢了,見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現在也趕緊還了一禮。他們只能是鄰居,就按鄰居的禮數好好地相處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裡,雲娘裝做看書,卻悄悄瞧着湯巡檢,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選什麼。畢竟要給他送禮,便照他喜歡的樣子再買些就成了,心裡又慶幸,今天果然來對了地方。

平日湯巡檢從不在街上走動,沒想到他原來是逛這家店的。

不料湯巡檢也正拿眼看她,一時間兩雙眼睛對上了,嚇得雲娘趕緊轉了回去,順手打開那本《西廂記》擋在臉上,然後從書下面看湯巡檢。

湯巡檢到了店裡卻不去看文房四寶,也不去看那些書,甚至也不向裡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裡撿了樣東西隨意地看。

雲娘卻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兩年她陪三弟買書,三郎就在大木箱子裡撿了幾本書,只有平日裡一兩成的價格,據說是大戶人家不要的舊書,聽卜老板說他有個在京城做門房的親戚,大戶人家不要的東西扔出來,連箱子一同送船上運過來纔不到一兩銀子。

也不知湯巡檢爲什麼也要到這裡面來挑書,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幹淨漂亮的新書,那才更適合他這樣的人物看。

雲娘心裡懷疑,卻一直拿眼覷着,見湯巡檢從箱子裡拎出來一個卷軸,打開是一副畫兒,她從一側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鳥的,倒很好看。

這邊卜老板便趕緊道:“這是京城裡名家畫的,十兩銀子。”

雲娘便生氣了,她也曾在這箱子裡買過一張畫呢,回去鉸了鞋樣子,纔給十個錢,卜老板真敢拿着這舊東西騙人!

盛澤鎮裡的生意人就是這樣的,頂喜歡欺負外鄉人和不懂行的人。綢緞的價一般不容易離譜是因爲牙行太多,只要貨比三家就好了。但是這文房四寶只卜家獨一份,就從沒有個準準的價。先前三弟自己來買紙筆,就貴得很,後來雲娘便自己來,講了幾回價才覺得差不離。

現在湯巡檢來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別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說頂佩服湯巡檢的爲人,可真是騙起錢來就誰也顧不上,又一個勁兒地誇着那畫怎麼好,要十兩銀子已經是看在湯巡檢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騙別人,雲娘可以不管,但是騙到了湯巡檢,她便不會讓的。

他們至少是鄰居,總不能看着鄰居被騙吧。

雖然這個理由她自己也覺得不大可信,因爲陳大花也是鄰居,但若被騙了她一定不會管。

可是,雲娘也還有一個理由,陳大花那樣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騙了,她也不會被騙呢!

雲娘這樣想着,就見湯巡檢只聽卜老板口若懸河地講着,一句也不言語,看了幾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張,卜老板又笑道:“這張也一樣,都是一個價。”

雲娘看着湯巡檢雖然依舊沒什麼表情,卻拿手指在畫上輕輕撣了撣,將那上面的浮灰撣了下去。

湯巡檢那樣一個平日裡穿着極乾淨的人,竟肯爲這幅畫撣灰,雲娘就明白他看上這畫要買,只怕他上當,又不好直說壞人家生意,見卜老板正在他們二人間,面對着湯巡檢,正將這畫吹得天花亂墜,便輕輕咳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