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雲娘被激怒了,突然覺得根本不必要對陳大花說什麼,自己就是不小心與湯巡檢撞上了,又怎麼了?憑什麼要給她解釋?“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

“別惱,別惱,”陳大花也知道自己過了,可她問起來時心裡真是酸酸的,要是與湯巡檢撞上的是自己該有多好,他向自己那樣一看,自己就正好依在他懷裡回他一個千嬌百媚的笑,一下子將他的魂勾來,再不像這個傻雲娘般地匆忙跑了的。

可是如果自己果然撞到了湯巡檢,他纔不會扶自己——不對,不對,他根本就不會讓自己撞了他,自己根本進不了他身邊三尺。

真是貨比貨要扔,人比人要死。

於是,陳大花只有再回來哄雲娘,“我若真是不懷好意,不是早就將你們撞到一起的事說出去了?不出一時三刻,盛澤鎮裡還不是滿大街都知道了?”

雲娘還是不快,“這麼說我倒要謝你不成?”

“那倒不是,”陳大花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我幫你成了好事,以後你也幫我一把,我們以後就姐妹處着,相互扶持。”

雲娘有一會兒才真正聽懂了,下死力地啐了一口,“陳大花,你滾出去!”

陳大花纔不滾,坐在椅子裡昴着頭道:“與我做姐妹怎麼了?丟了你的臉不成?你家鄭源給你找的姐妹還並不如我呢。”

見雲娘被鎮住了,又冷笑一聲道:“鄭源的事你才知道多少?陳家村裡就有一個婆娘跟他不清不楚的,鎮上那個半開門的楊愛愛家他也沒少去,現在帶回家裡的這個採玉,其實就是府城裡賣的,盛澤鎮上還有人嫖過呢!”

雲娘以前也曾疑心鄭源在外面有相好的,卻被他騙了迴轉,現在聽了如此不堪之事,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哪裡還有心思與陳大花爭辯。

陳大花就又道:“也只有你,還把他的話當真。那時盛澤鎮上人人都知道他在府城有了相好,把家裡的綢賣了在那邊過好日子,只騙你們說被匪人劫去了。你偏把說話的人都罵了,大家表面上不敢回你,心裡都不知怎麼笑呢!”

“別的事我就不多說了,只再告訴你一件,我身上的這件衣服用的綢還是鄭源給我的呢。我本想讓他幫我推幾天磨,他卻推不動,第二天從家裡拿了幾匹綢給我,說是你剛織好的。”

“他還跟我說你除了織綢就什麼也不懂,所以就讓你夜夜織綢去吧。”

陳大花見雲娘並不反駁,便低頭去看,原來雲娘哭了,將頭埋在一塊帕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肩膀輕輕地抖着,就連她都覺得憐憫起來,不忍再說下去,反而道:“你離了鄭家一點也不錯,一家子沒有一個好人,小的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了,老的只想把你的血都榨出來了事。”

雲娘其實不是因爲鄭源哭,對於鄭源她早死了心,她也說不出自己爲什麼哭,就是想哭一場,最後一場,但願哭這一回之後,就再不要哭了,於是哭得越發傷心了。

陳大花倒擔心起來,又勸道:“其實男人都這樣,先前窮的時候也就罷了,但凡有了點錢,哪有不亂動心思的?你看那些牙行的老闆們,家裡不都有幾房妾室?就是那個孫老闆,也是因爲老婆實在厲害,纔不敢有一點非分之想的。”

“你家的鄭源差就差在太絕情了,大家才瞧不上他。鄭家的家業,少說也有一半是你掙下的吧,只看在這個情面上也不應該悄沒聲地帶個二房回來呀!”

“你也是夠傻的,就那麼光着身子出了鄭家。要是我,就是帶不走,可也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打得個稀巴爛再走!聽說有一匹妝花紗還在架上,你都沒鉸斷了它,鄭家還四處找人織……”

陳大花絮絮地說了半晌便拍了自己一巴掌,“我怎麼又說起了鄭家,告訴你吧,你家的鄭源也真沒有什麼好的,只牀上那兩下子我就看不上他,湯巡檢一定比他強很多。”

雲娘聽她越說越不像話,抽噎着道:“你別再說了,趕緊走吧。”

“正事還沒說呢,我怎麼能走?”陳大花便道:“湯巡檢對你一定是有心思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住進來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有一件事你一定還不知道,你剛搬來那些日子,街上有幾個混混半夜裡來想佔點便宜,都是湯巡檢替你打走的,又讓阿虎整日守在門上,要麼你以爲你帶着荼蘼兩個女子就能住得這樣安穩啊,只看你那張俏臉,趴窗戶跳牆的少不了!”

“先前沒過明路也就算了,從現在起你可不能再端着了,機會千載難逢,一會兒就過去給他送一碗湯,或者送一盤果子,隨便拿一樣當個藉口就好,然後就留下來……”

“你走!”

“也是,你今天心情不好,明天再去也成,只要有了一回,我就出面逼着他擺酒納妾,把名份定下來,然後你再幫我,大家吃一碗雜膾湯,不,到時候我讓着你……”

雲娘這一天乍驚乍喜乍悲的,早覺得手腳痠軟無力,想起身把陳大花推出去,卻也知道推不動這個滿腦子算計精明的女人,且陳大花日日推磨,力氣並不小,只有大聲喊:“荼蘼,荼蘼!”

“荼蘼早和阿虎一起去巡檢司後園了,你喊也喊不到人,”陳大花已經興奮得坐不住了,手裡揮着帕子在雲娘身邊晃來晃去,嘴裡不停地說着,“你別以爲你給湯巡檢做妾委屈了你,人家都願意把清白的大姑娘沒名沒份地送進來呢,像我們這樣的,只要能進門就是萬幸了。”

“還有,你該不會真信湯巡檢家裡窮得只靠俸祿活着的吧,我早探聽清楚了,他家裡雖然沒了爵位,可並沒有被抄家,家財還是不少的。另外,你知道他親孃嗎?也是一個侯門的千金,聽說陪嫁的時候十里紅妝繞着京城走了半圈,一頭進了門,另一頭還沒出來呢,她又只生了湯巡檢和他哥哥兩個,就算分給他一半,那也是金山銀山,你織一輩子錦也攢不出那麼多錢!”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兵,湯巡檢怎麼也不能在我們盛澤鎮住一輩子,他是接上一個來的,算起任期來,恐怕只有不到兩年時間了,到時候一定要走的。他這一走,天南海北的,再想見面都見不到了!”

“你聽我的,雲娘,我固然是爲自己和兒子打算,但也真心想幫你。”陳大花走累了,又坐到雲娘身邊細細地講,“湯巡檢眼下看中了你,這可不容易,他一向眼高於頂的,多少人想投懷入抱都不能呢。”

“眼下他前房夫人死了,身邊一時沒有別人,這人在外面又一向冷情,若接你進了門,回了家裡,還不知怎麼疼人呢。”

“但是你也別太得意,湯巡檢這樣年青,一定還是要續絃的,而且一定要娶名門大家的小姐才行。你就算能攔也攔不住許多年,到那時候就你一個還不是要白白受欺負嗎?我們兩個在一起,互相照應着就要好得多。”

“而且,只要我們都到了湯家,我就讓兒子認也你做娘,將來他長大了,爲官做宰的,我們就一起跟着享福了!”

雲娘等不來荼蘼,只得聽完了陳大花從頭到尾所有的小盤算。其實她就是一心想傍上湯巡檢,不再辛苦磨豆腐,靠着湯巡檢養好兒子。

只不過湯巡檢不理她,她就想靠着自己幫忙而已。

陳大花怎麼算計的,雲娘不管,可自己纔不要做那樣丟人的事,讓湯巡檢看低了自己。

這時雲娘早收了淚,也不氣,只淡淡地道:“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走吧,我不送客了。”

陳大花雖然利慾薰心,但卻是個精明的,先前她一直覺得掌握了雲孃的心思,能將她引入到自己的想法中,助自己一臂之力,現在發覺自己根本勸不動雲娘,便也不勸了,只冷笑道:“我說的都是知心話,你不肯信,也由着你,只是將來後悔了,就都晚了。”

“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我只織錦攢錢,過自己的日子。”

其實陳大花今天來說了這麼多,雲娘還真聽了進去。

女人自己當門立戶過日子不易,陳大花那樣一個要強的人,撐了這幾年,也撐不下去了,一心想找個依靠。自己也該早日拿定主意,或嫁人或過繼個孩子,免得拖過了這幾年的青春,再想怎麼樣就更難了。

至於湯巡檢,就算剛剛雲娘心裡還有些奢望,現在已經徹底沒了。

道理其實還是那個道理,雲娘先前也曾懂,只是這些日子與湯巡檢鄰居住着,看着他的爲人作事、品貌風格,心裡早知道他的好了,今日又被他一撞一扶,心神盪漾,若是那時湯巡檢立即遣人說媒要討自己做妾,雲娘恐怕就答應了。

但是由着陳大花掰開了一講,雲娘又想得更透了。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下來,她也確定湯巡檢對自己確實有意,而且也知道過了門湯巡檢一定會待自己很好,自己信得着他。

可是湯巡檢早晚是要娶妻的,自己果真能攔他嗎?

當然不能,一則自己本非良配,再則就是自己不能生養。

所以無論怎樣,自己也做不出攔着湯巡檢娶妻,讓他絕嗣的事。

待湯巡檢娶了妻,自己是勸着他和正妻好呢,還是哄着他與自己貼心呢?

將心比心,鄭源帶採玉來家時,自己氣成了什麼樣,湯巡檢娶了正妻,人家又該多恨自己。

而自己呢,似乎現在就恨上了湯巡檢未來的妻子,爲什麼她會那樣幸運,能夠嫁給這樣好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