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結

雪娘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妹夫怎麼變成如此模樣了?真是有了錢燒的!”又道:“別人興許能忍得,你的性子我還不知道?不知道則已,一知道了,哪裡還能忍得下!”

“正是姐姐說的這樣,我是怎麼也不回去了,只是這事你不必告訴姐夫家裡。”

“可你這樣也不是法子呀!”雪娘一心幫着妹妹籌劃,可她亦沒有什麼好辦法,只是道:“窯姐兒生的兒子定不能養的,性情從根上就不好,將來長大了保不齊就是仇人。”又道:“但再走一步也未必能有好人家,還是要仔細看看。”

雲娘見她十分發愁,反倒勸她,“我會織錦,自己能養活自己,你不必擔心我。”又將家裡買織機的事說了,“我就想着,姐姐也加一股,等生了銀子,你的私房也能多一些。”

雪娘提到銀子,便吱唔起來,“我,我就不入了。”

雲娘見狀便覺得有事,馬上便問:“是不是姐姐的陪嫁銀子被你婆婆弄去了?”

雪娘出嫁時,婆家送了四兩銀子,杜家又添了四兩,又置了些傢什衣服陪送,現在聽雪孃的語氣顯然是沒了,雪娘見瞞不過,便只得說了,“這不是你姐夫家人口越發的多,地卻還只有那些,越發艱難,我也不能看着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

“姐姐,你真糊塗!”雲娘氣道:“姐夫有五六個兄弟,每個兄弟又都有好幾個兒女,大家都在一處,你的嫁妝撒進去還不是一下子就沒了。眼下大外甥就要說親了,二外甥三外甥也都上十歲了,你和姐夫手裡什麼也沒有,可怎麼辦?”

“我也是沒辦法,”雪娘道:“你婆婆雖然那樣,其實還是比我婆婆好多了,你是沒見過,打人罵人、撒潑打賴的,幾個妯娌誰手裡也別想留一文錢……”說着滴下淚來。

雲娘與姐姐相差十幾歲,小時候就是姐姐帶大的,所以一向情誼極深,見姐姐哭了,心裡亦難過,趕緊拿了帕子幫她擦淚,“大過年的,快別哭了。”

其實雲娘也知道有的婆家待媳婦異常苛刻,前些年就聽到有一個媳婦被打死了,後來那家竟然又娶了新媳婦,所以鄭家也好,姐夫家也罷,都不算是最差的,又道:“我也是一時着急,話說得過了。其實我雖然覺得公婆愛財太過,又偏心兒子,可是也不恨他們,我只恨鄭源,一點夫妻情誼都沒有。姐夫家裡雖然窮些,倒是對你知冷知熱的,鄭源在家裡只知道催着我織錦……”說着也撐不住哭了。

姐倆抱在一起垂淚,“女人家都是命苦啊!”

過了一會兒還是雪娘想起來了,“快擦了淚,過年哭本就晦氣,再被娘看到了還不心疼。”

雲娘聞言趕緊試了淚,又道:“姐,我還有十兩銀子的嫁妝,明天我拿出來就說是你入的股,等織錦分了紅,你只說我們家給外甥娶親用的,看誰敢要。”

“不成,不成,我怎麼好用你的嫁妝!”

雲娘只道:“等姐姐有了再還我,這事情卻不要告訴別人。”

雪娘見妹妹誠心,再則家裡也實在艱難,只得謝了,又道:“我聽你說家裡湊份子的事,三郎一向是爹孃放在心坎上的,媳婦也是秀才的女兒,一下子就能拿出幾十兩銀子,二郎夫妻一向精怪會存私房,只有大郎和媳婦太過老實,便吃了虧。”

“我先前也氣不忿,還想把嫁妝悄悄補貼大哥,後來一想,大哥大嫂雖然老實,可爹孃看在眼裡,將來的日子卻也差不了。且等織機買來了,我帶着茵兒和薇兒學織錦,只算工錢每個月就能有好幾兩,一年不就是幾十兩銀子?姐,你就放心,只要能幹,日子過得總不差的。”

“聽你這樣一說,我都心動了,”雪娘便道:“我們在家裡也不閒着,一年忙到頭,也不過掙個肚子圓,不如也學織錦,我是最不怕苦的。”

是的,姐姐先前在孃家時就是最能幹的,可是雲娘拿了姐姐的手看,早已經磨得粗礪不堪,便道:“織錦還是要打小兒學纔好,不過繅絲倒是可以,”又想着,“繅絲雖然簡單,可是要買繭,你們那邊又不養蠶,只能到杜家村來住着……但若到杜家村,還不如去盛澤鎮呢?你在家繅絲,姐夫和外甥去牙行幫忙做事,一年到頭總能攢幾兩銀子!”

雪娘原不過隨口一說,現在聽到雲娘幫她謀劃,又遲疑起來,“家裡那邊還有地,又不知道公婆是不是情願,還有你姐夫?”

雲娘也是第一次這樣想,可越是細想越是覺得自己的主意不錯,“姐夫家雖說有一百多畝地,可都是旱田,家裡人又多,你和姐夫不如就將你們那份讓別人幫忙種,到盛澤鎮去。”

雪娘拿不定主意,便只道:“我再和你姐夫商量商量……”

雲娘明白自己太急了,笑了,“我先前在盛澤鎮住着,就覺得那裡好,容易討生活,等過些日子我還是要回盛澤鎮的。”

姐妹兩說得投機,竟然忘記溫酒,直到屋子裡叫才相視一笑,止住了話。

到了未時,姐姐和姐夫便要走了,“還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冬日裡天黑得早,不能再留了。”

杜家也知路遠,便也不甚留,杜老孃拿出給外孫外孫女們的壓歲錢,又將準備好的大條豬肉、成對的魚、各種吃食讓他們帶回去,雲娘亦有給孩子們的小銀錁子。

送走了姐姐姐夫一家,雲娘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廈房,她不想再見到鄭家人。不料鄭源卻跟了進來,好聲好氣地道:“雲娘,你一走我就悔了,我們可是有了五年的夫妻情啊!等過了年我就把採玉送回府城,我們帶着兒子好好過日子。”

見雲娘理也不理他,便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去杜家村,在路上看到你正在採桑,穿着一身的紅衣裳,手裡提着一籃子桑葉,我一眼就看中了,回家就跟爹孃說一定要娶你……”

雲娘將手抽了出來,“別說這些,我噁心。”

鄭源哪裡肯停,“我們剛成親時,晚上我回家給你買了煮蓮子吃,怕爹孃看到藏在袖子裡,把衣服都弄髒了,後來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雲娘哪裡會忘記了那些美好的時候,回到孃家這些日子,她最常想起了也是這些事,可是,“你不覺得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嗎?”

“但是你知道我其實心裡最看重的就是你,我們爲了我們鄭家不斷子絕孫才用了那些綢,以後我們還不是能掙回來?”鄭源說着,又上下打量着小廈房,“你看你有多傻,家裡的青磚樓房不住,卻住這樣的地方……”

雲娘便冷笑一聲,“過了年,我們家就買織機,我帶着弟妹、茵兒薇兒織綢,攢上幾年,也建青磚房!”

鄭源愣住了,“你們家要買織機?”

“我們家怎麼不能買織機?”二嫂不知什麼時候從孃家回來,一推門走了進來,將雲娘護在裡面向外趕鄭源,“走!你又不是我們家的女婿,爲什麼登我們家的門?”

二嫂一向潑辣,鄭源三下兩下地便被她推到門外,只得嚷着,“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二嫂你是硬要拆散我和雲娘嗎?”

“姓鄭的,我告訴你,你和雲娘早和離了,這門親也早毀了!”二嫂指着鄭源的鼻子罵道:“你自己毀了親,還想反悔,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鄭源被啐得站不住腳,只得一直往後退,卻正與被二哥趕出來的鄭公鄭婆湊到了一處,只得向杜老爹和杜老孃道:“岳父岳母,你們就讓雲娘跟我回家吧,我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改。”

二哥哪裡能答應,“滾!再不走我拿棍子打人了!”

杜老爹和杜老孃跟在二兒子後面,面色糾結。雖然和離時沒想回頭,可是真將雲娘帶回家後,難處也是一大堆,且今天鄭家人果真十分誠心,一味地陪不是,又許諾將來一定對雲娘好,冷靜下來,雲娘再嫁,也真未必能嫁到鄭家這樣的了,他們真有猶豫了。

雲娘見外面吵吵鬧鬧的,便知定會被村裡人看熱鬧,只得走出來道:“走那天我就說過,現在我還是一樣的話,如果你們能答應我在鄭家再不織錦,我就回去。”

雲娘出了鄭家其實也是千難萬難的,尤其是她正是個極愛面子的,亦知一直受着村裡人指點。如果鄭家真要將自己接回去,那麼自己就回去,日日裡在青磚樓房裡住着,肥雞大鴨子吃着,養着身子什麼也不做,只當鄭家人是陌路,又有什麼不好?鄭家那些臺織機,還不是自己置下的,如今只去享受也應該。

二哥卻向雲娘喝道:“你要回去?別忘記了家裡把底子都拿出來給你買了織機!可怎麼辦!”

雲娘便道:“二哥你放心,我既然讓大家一起買了織機,自然不會扔下不管,我在鄭家不再織錦了,但是並不是說不到孃家織。以後我吃住在鄭家,每日裡做了船回孃家織錦,再者我也能教了弟婦、茵兒、薇兒,待她們都會了,織機還不夠用呢。”

“你們家買織機了?”鄭公鄭婆也大吃一驚,鄭婆便道:“雲娘,家裡的妝花紗還剩下半寸呢。”

鄭源亦道:“是啊,妝花紗只有你一個會織,織機那麼貴,總不能白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