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俠骨

遼東的夏日來得晚,到了七月裡纔會真正到來,不過白日裡雖然驕陽似火,但是到了傍晚便起了微風,吹在身上十分地適意。雖然也會下雨,卻很少連綿不絕,多是一陣暴雨之後便重新恢復了晴朗,正像遼東人的性子,直爽又大氣。

故而這裡雖然沒有冰可用,但日子卻不難過,從深井裡汲了水湃了的果子便涼爽適口,又不怕吃多了於身子不好。因此每日午飯前,雲娘便要切許多瓜果給大家開胃,她又學了遼東特色的幾樣料理,細心烹製,大人孩子便都喜歡。

午後時分外面通常是沒有人的,就連院子裡也靜悄悄的,整個襄平城裡除了城門幾處都睡了過去,湯玉瀚早在院子裡柳樹蔭下放了張木榻,關了院門做壞事。

事畢之後免不了出了一身大汗,洗了澡還笑道:“白白誤了許多時日,總要一點點補回來的。”

前兩天的事情雲娘略一思忖也猜得七七八八,眼下只道:“趁着洗澡了身上涼快還不趕緊睡。”自己果真闔目睡了。卻聽他在耳後輕聲笑道:“聽說赫圖城在半山之上,密林之中,那裡最是涼爽,想來很宜人。今年的夏日恐怕要耽誤了,以後我帶你那裡去乘乘涼。”

雲娘一聽,倒驚得沒了睡意,“你想打赫圖城了?”不待玉瀚回答,心裡也明白了,他那麼個傲氣的人,初到遼東就就了打赫圖城吃了這麼大的一個虧,哪裡會忍得下?但是,這可不是賭氣的事,“赫圖城可不是好打的,先前馬總兵曾打過數次,卻都鎩羽而歸了呢。你可要小心!”

湯玉瀚便將腿蹺了起來“我自然知道難,可是越難便越要去打,赫圖城這顆釘子早晚要撥下來的!”又拉了她躺在自己懷裡,“你乏了,便先睡吧,我也隨你眯一覺,晚上帶兵去操練。”

他自回城之後,便改了初入遼東之時的練兵方略,不再如過去一般整頓各衛所軍屯之兵,而是從中選出些健壯的兵將,重新組建了遼東軍,用心訓練起來了。

原來遼東之所以廢州縣,建軍屯,皆是高祖時所創建,蓋當時情況使然,且十幾年便見了成效——最初每年要朝廷自南邊調入成千上萬石的糧食,後來日漸減少,近幾十年軍屯所產糧食已經儘夠遼東駐軍所用,再不需從南邊調糧。

這本是極好的事,高祖也曾自詡道:“不費一錢,而養兵百萬。”

軍屯雖好,但是時日久了,不免滋生了一種弊端,許多軍戶們數代耕種,極少打仗,練兵亦鬆,便漸漸不知兵事,幾近於農夫。是以遼東諸衛所軍,除了各將所養的家兵,竟沒有多少戰力,遇到夷人進攻,唯以城堡爲據,極少出戰。

上一次玉瀚帶兵在赫圖城下,之所以令史友帶兵回城,一是爲的夷人定會放史友回去,然後奪襄平城,二就是看出襄平兵馬完全不是東夷人的對手,硬拼之下損失只能更重。眼下他雖然升任總兵,卻沒有去廣寧,反留在離東夷最近的襄平城,便是要重新打造出有如本朝初年般強悍的遼東兵馬,再戰東夷人。

這些新選出來的遼東兵,不再需要擔負起屯田的任務。他們的田地都由衛所裡其他人負責耕種,到了秋收時按田畝交給他們一定的糧食。同時,衛所裡留下的兵士,也只需負責耕種、守城,再不調他們出征了。

如此,尋常軍屯人家只要專心種地,夷人來時參加守城便可,而新選的遼東軍纔是真正的軍隊,戰時出征,平時練兵,不再操農夫之事。

到了孟蘭盆節,湯玉瀚還特別隆重地祭拜了殉國將士們,亦是重整軍心。

雲娘見襄平軍戰旗飄飄,刀槍森森地出城,突然便想起來一個人,卻將家裡的事情都放下,換了素衣,備了祭禮,親自提着祭籃出城。當時二舅舅率大軍前來,自己急忙交待了事情便北上去尋玉瀚,只聽得她就葬在了跳下城牆之處,之後便就忘記了。

如果沒有史夫人,襄平城未必能守得住,自己十分領她的情,也敬她的人,更悲嘆她的命運。

如此感慨着出了北城門,四顧一望,卻不見墓碑土丘,尋個人問了一聲,卻道:“那墓早平了,棺木卻還沒動,仍在原處。”

雲娘不解,“是何人平的?先前不是大家商議了就葬在那處的嗎?”

“也並非是誰平的,而是當時正是隆冬,挖土不易,只勉強將人埋了,土封本就不高大,春天雪化了,風又一吹便更加不顯。原本說要立碑,後來又不立了,便看不大出來,且史家亦無人管。”

“史家人呢?”當初自己可是讓人保住史家的小輩們了。

答話的人是認得雲孃的,便陪笑道:“聽說夫人特別關照了史家,因此倒也沒有人再爲難他們,現在回到原籍去了。”

“可知他們原籍在哪裡?”

“倒是不大清楚,不外是下面哪一處的軍屯。”

雲娘悵然若失,命人在城門處借了了鍬鎬,親自將土封加厚,又憑弔設祭方回。

湯玉瀚當日回來甚晚,卻見雲娘還沒有睡,正在燈下寫字,便道:“有什麼急的,明日裡再寫,小心傷了眼睛。”

雲娘見了他卻搖頭道:“這摺子明日就要送出去,今天一定要寫好,你幫我看看文辭,是不是應該再改得雅一些。”說着將自己寫的摺子遞過來給他,又將史夫人的事情詳細地講給他聽,末了道:“我原以爲朝廷定然彰表史夫人她的兒子們呢,回來問了,原來並沒有,只免了史家一家的罪,史夫人不但沒有封賞,就連原來的誥命夫人都奪了。”

湯玉瀚回遼東後自然也聽過史夫人的事,只是廖廖數句,當時並未十分在意。現在聽雲娘繪聲繪色地講起當時史夫人帶着兒子親上城牆殺敵,又教她犒軍守城的功勞,便也讚歎不已,“不想小小的邊城,竟有如此不凡的巾幗英雄!”又道:“朝廷之所以沒有封賞史夫人,是因爲史夫人誥命夫人是因爲史友才得的。史友反叛,史夫人的誥命身份自然就沒了,且按例她和史家人做爲史友家眷要受到牽連,如今沒有問他們的罪便是格外開恩了。”

又將先朝時的掌故講給她聽,“易安居士也曾因出首告夫而受牢獄之災,儘管她並無過錯,所告之事也有道理,又有實據,只是律令即如此,朝廷如此判決並非沒有道理。”

雲娘卻不服,“女子嫁人了,自然以夫君爲重,但是若是嫁到了賊人,是跟着他去做賊對還是將賊告官對?”

湯玉瀚只覺得自己學識十分地淵博,舉了易安居士的例子來說明,沒想到反被雲娘問住了,“做賊自然是錯的,可是按律令婦人告夫便要先入獄兩年,可若是不告,恐怕也就等於與賊爲伍了。果真爲難。”

雲娘便氣道:“史友反叛朝廷,史夫人本不知道,而且她一心向着天|朝,親自率兒子上城牆殺敵,怎麼能因爲史友的罪而抹殺呢?”

湯玉瀚並不是迂腐的人,設身處地想了一想,便道:“你說的有理,我來給朝廷上書,爲史夫人請求封賞。”

雲娘搖頭,“此事與我關係深切,我便想自己上書。而且,我亦不只要爲史夫人請求封賞,而是要將此事到皇后面前辯明是非,將來若是再有如此遭遇的女子,也可以按此例得到保全。”

雲娘一向是個溫和的人,且她並不大關切時事,反倒寧願自己關上門織錦,但是今日突然十分地倔強,自然是感傷史夫人之事,但湯玉瀚也品出另外的意味。就像自己早知道的,她這個如水般的女人,骨子裡卻是極剛硬的,當年她一嫁所遇非人,就沒有忍氣吞聲,決然和離。

自己中伏遇難,多少回來的人說了,就連二舅舅都信了,唯有她只憑着當時自己一點安慰她的心,拖着病體毅然北上,竟然就找到了西夷人的駐地,將自己接了回來。

眼下的事情道理其實是相似的,史夫人就是不甘心爲叛賊的家眷,才跳下城牆,雲娘便是替她鳴不平。

無怪當初結識了雲娘之後,自己便越來越被她吸引,一個柔軟的女子,卻有如此的豪情,方是她真正不同尋常的風格,就如高高山上瑩白如玉長年不化的雪一般傲然獨立。

湯玉瀚想通了,不由得讚了一聲,“無怪人說俠骨柔腸,先前我不知道,如今方纔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