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雪【八】

黃損和梅絡煙被蒙上黑頭套。這一行人從後門蹩進了驚鴻宮。就聽見顏歌吩咐幽雲,把梅絡煙領進神窖。黃損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麼,聽着名字必然是驚鴻宮裡安設的地牢密室一類,用來折磨犯人。黃損心念一動,就要出手。忽然頸中搭上了兩根冰涼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師叔。”

那聲音嬌柔無比,誰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麼輕輕一彈,黃損就立時斃命呢。

可是黃損這一回是下定了決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

頭罩忽地沒了,黃損四下一望,發現自己立在一個小院子裡面,院中長滿了萱草。但是,梅絡煙早就不見了。幽雲卻還在,帶走梅梅的是微雨和靈風。

“我們現下是在驚鴻宮的北首。梅師嬸麼,大概已經在神窖裡面歇息去了。神窖在驚鴻宮的最最南邊,是個極隱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雲錦杜鵑下面。冬天的時候,沒有杜鵑花,樹枝上纏了十二道緋紅色的綾子。我不騙你,你可記好了。”

黃損又一次絕瞭望,任他怎樣聰明,也簡直無話可說。顏歌懶得再給他帶頭套子,卻打發了幽雲,徑直把黃損領進一間屋子。

“哪裡?”黃損冷冷道。

“我的臥室。”

黃損纔不相信。他一進門,就覺出這屋裡沒有人氣。顏歌反鎖了房門,樂巔巔的旋了一圈。屋裡的陳設精美無比。不過牀帳裡是空的沒有被褥,而且散發着一種奇怪的味道。這不可能是她睡覺的地方。

“宮主的臥室,沒人敢隨便進來。如果不是藏在這裡,你一準被他們拉出去,變成……呵呵。”她自己坐在牀沿上,隨手指了指一張凳子,“坐——”

黃損就坐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咦?”顏歌眨了眨眼睛,“小師叔,你怎麼不叫我的名字,總是你啊我的?”

黃損臉色變了變:“宮主——到底想幹什麼!”

顏歌聞言,低了一回頭,旋即擡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關在這裡,一輩子都不準走!”

“我進來,也就沒打算活着出去!”黃損忽然一個箭步跨到顏歌面前。顏歌呀了一聲,縮到牀角。不料黃損蹲下身子,順手就從牀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紗。青紗裡裹着冰涼的屍體,屍體頸中翻着白花花的傷口,傷口裡一點血都沒有,分外的詭異。

屍體露出臉,黃損卻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擠出一句:“真是十惡不赦!”

顏歌把屍體踢回牀底下,朝他微微的笑了笑。然而這個笑容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離

破碎,顏歌扯下了半幅帳子,把臉埋入了進去。紅綃帳子一塊一塊浸透,似乎滴下血來。

“我不願意殺她,我根本不願意殺任何人!”她揮舞着殘缺的手指,把頭髮扯得亂紛紛的,“可是她看見梅姑娘來救你了,我不殺她怎麼辦?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誰要她多事!”

黃損一時無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漸漸平靜,就這麼耗着。

“剛纔你替我裹的傷?”黃損問。

“是。”顏歌茫然道。

黃損在牀邊坐下,挽起她的頭髮,一綹一綹慢慢的梳理起來。

門忽然開了。

於是拜月城主和花紅柳綠的一衆人等,看見半垂的紅綃帳裡,驚鴻宮主和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男子偎依一處。

很多年以後我才從另外的人嘴裡,再次聽到我的母親。那是方姑姑說起的。

“你給我算算日子罷。”我吩咐方姑姑。

“宮主你到底想做什麼?”女巫從喉中吐出幾個字。

我不會告訴她的。

“宮主就是不說,老奴也猜得到。”她的混沌老眼裡閃着磷火一樣的詭異,枯枝一樣的手裡撥弄着蟄人巫師們百年間流傳下來的算籌。“事關蟄族存亡,這樣重要的秘密都會告訴你,城主是過於疼你了。雖然她很孤獨,也不該這麼溺愛你。”

她猜中了,我還是冷笑。

“老奴活了一百歲了,你瞞不過瞧我的。宮主,你的母親當年做下那件破門的事情,就沒有瞞過我。雖然我沒有機會看着你長大,不過……宮主,你生的真美,就像當年你母親。你母親不惜放下驚鴻宮主的位置,總算嫁了一個好男人。宮主,你呢?”

我沒有理她,母親,很遙遠的一個詞語。

當時梅絡煙就那樣走了。他很急,一生氣,就追了出去。也不管老道士在後面叫他別去了別去了。他還是去了,我不相信,就看見山坡上揚起了雪白的煙塵,掩去了兩人的身影。我也叫,老道士卻捂住了我的嘴。我原來是個怪物。

我一直以爲他不是當真的,晚上就會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

老道士惴惴不安,在屋子裡晃來晃去,看得我眼都暈了。可能他看我也有點眼暈,就打發我仍舊回後山去。

我沒有理老道士就走了。可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枯寂的古廟。我去找他。

離開崆峒山,第一次遇到人世間的風花雪月。可惜我的眼睛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看見。我靜靜的躺着,凝視幽暗的燈海,紫檀木的漆光,那時不免要想,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我好像沒有機會知道。

浮世蒼莽,人心如沙礫般纖細,如落花般飄拂。雲煙過雨,不留痕跡。我之生,固與人間無緣,又何所謂遺憾?

所以我的眼裡便只有他的行蹤。梅絡煙跑得很快,他追得更快。但是不論有多快,我都趕得上。我像一片羽毛一樣輕盈,所過之處不留痕跡。但是,爲什麼他們誰都沒有看見我?

每一天我都聽見黃損在說“梅梅,梅梅,你不要固執”。可是他自己爲什麼那麼固執?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我去告訴他,叫他真的不要追下去了。可是,我怎樣對他說,難道我要讓他以爲,我很喜歡梅絡煙被毀容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原諒我。

我發現自己變了。從前我不用面對這樣的事情,獨自生活的時候,我要做什麼不要什麼,來來去去直捷了當。可是現在卻會爲一個簡單的決定猶豫半天,從崆峒山猶豫到空桑嶺。想不清前因後果,一再的拖延時間。幸好他不知道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頭趴在小旅館的桌子上睡着了。我終於有膽子走到他面前去,仔仔細細瞧個清楚。我看見他頭上有了一絲白頭髮,是累的吧?忽然就難受了起來。這一心酸,又想起了自己,出了這樣遠的門,一路追趕,辛苦都無處去說,索性就坐在他身邊,讓眼淚一串一串的流到酒杯裡面,和着那淡薄的劣酒一道喝下去。

“小丫頭,你跟那個醉鬼較什麼勁兒?過來過來。”

我看見旁邊座上有幾個黑衣服的人衝着我笑,露出鮮紅的牙肉來。我覺得他們長的很難看,就擰過了頭去。

“哎呦!還害羞了。”

“別怕嘛,過來陪大爺們玩玩!”

我向四周望望,店裡的客人們,一個一個的站起身來,慌不迭的踮着腳尖走了。那些髒兮兮黑衣大漢越笑越歡,就有一個端着一杯酒向我走過來。不知怎麼,我倒是一點都不怕。那個漢子拉我手的時候,我不自覺的把手指掐入了他的寸關尺。

於是他就倒下了,變成一具枯槁的屍體,臉上的表情,像極了地獄裡受刑的惡鬼。連我自己都嚇壞了。

剩下的那幾個人也嚇了一跳。過了半晌,他們神色凝重的對望了一眼,然後一起抽出刀,向我圍過來。

我還沒有從對死人的厭惡中驚醒。他們的刀尖對準了我,亮晃晃的一圈。

我能夠抓住每一個人的手腕,讓他們斷氣麼?

忽然,一把劍閃了出來,化成一道優美的圓圈。那幾個黑衣大漢幾乎同時倒下。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頸中流出血來,忽然有一種奇特的衝動。

“嚇着你啦?”他收起劍,回頭衝我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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