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離
成泰明將斗笠往下拉了拉,低着頭走出了金盞鋪子的後門。
從心腹手下那裡得到的消息,燕嬋雖掌管了烈鎏莊,卻不怎麼得人心。畢竟有過那樣的污點,莊主又“死”得太蹊蹺,加之燕嬋自回莊後便暗地裡將燕門勢力引入莊內,引得不少元老牢騷滿腹,那位子更是坐得不穩。
不過她恨之入骨的畢竟只是成泰明一人,對老夫人和自己的骨肉終究還是念着舊情沒有下手。就這來說,成泰明決定給她一個全屍。
出了城,成泰明便踏着輕功回去山裡的小茅屋。
自他清醒後,便讓莫瀾和慧慧對外宣稱莫名因失血過多而死,那個可笑的身份也隨着空棺一起埋入土中。接着又去附近的山裡尋了一個大約是獵戶蓋來臨時歇腳的簡陋茅屋,稍加修繕便勉強住下,一來是爲掩人耳目等待時機,二來則是爲修煉荒廢了好幾年的武功。
推開門,果然見那人又跑過來忙裡忙外的收拾。
“啊……莊主……”莫瀾見成泰明回來,立即停下手邊的活兒行禮。
“不是讓你不用再來了麼?”成泰明微微蹙眉,這人說起來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失憶的時候也頗受他照顧,可是如今只要一見着,便覺得心中煩亂不已,恨不得離他十萬八千里遠纔好。
“是,但近些日子天寒了下來,小的怕莊主受涼了,就帶了些棉衣被褥過來。”莫瀾說着趕緊將大包袱打開。
成泰明卻眉頭更緊,家裡的被褥幾乎都帶過來了,這人夜裡不冷麼?呵,也對,有個溫香軟玉的新婚妻子在懷,哪裡會覺得枕冷衾寒。
“多謝。”成泰明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莫瀾訕訕地笑了,粗製濫造的東西,果然入不了莊主的眼啊……
“小的還帶了些乾糧來,還有這棗泥糕……莊主若是不嫌棄……”莫瀾又開了食盒,小心翼翼地獻過去。
這山裡到處是活蹦亂跳的野味,怎麼着也比那些乾癟得一眼便知道難以下嚥的吃食鮮嫩。成泰明腹誹着,卻在那人眼中獻寶般的希冀下板着臉嚐了一塊。入口的味道澀澀的,咬着也有些硬,真不知是哪家鋪子賣出的下等貨。
莫瀾見成泰明又皺起眉,頓時手足無措,酸澀得如鯁在喉。
這人平日裡見他都是笑着的,哪怕是失憶之前也沒有這麼抱屈銜冤。成泰明有些自責,輕輕咳了一聲,道:“你日日上山,難免讓人起疑,偶爾過來一趟便好。”
莫瀾猛地擡頭,這是說,他還能再過來麼?還能再見他?!
成泰明只感覺自己會被那樣的炙熱眼神灼傷,說了句“我去練功”便提着劍出門了。
莫瀾自然是欣喜萬分,心想棗泥糕失敗了也不要緊,再做一頓佳餚,那人便會高興了吧?便去洗淨了手,開始蒸飯切菜。
晚膳出了籠,卻遲遲不見成泰明回來。莫瀾擔心待會兒飯菜涼了,便用蓋子蓋住,自己出去尋人回來。
成泰明練功大多是去林外的小溪邊,莫瀾自然直接往那兒奔去。茂密的灌木擋了視線,隱約只見成泰明的劍橫在地上,莫瀾興沖沖地喊了一聲“莊主”,走出去才覺得不對。
衣物與劍全散在地上,稍稍擡頭,正巧原本背對林子的成泰明聽見聲音也轉過頭來,赤裸而精壯的後背淌下絲絲水流,下面雖然全浸在溪中,可……水卻清亮得底下的石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莫瀾愣了。
之前不是沒有見過,或者說,作爲下人,作爲弟弟已經見過無數次,但是沒有一次,宛如時間靜止一般,動彈不得,又失去控制。
“怎麼?”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對的成泰明仍悠然地立在水中。
“小的……”一發聲才覺得嗓子彷彿被燙傷一般喑啞,莫瀾垂下眼不再看前方,吞吞吐吐地道:“小的做了晚膳。”
“嗯。”成泰明應了一聲便出了小溪,扯了外衫將身子擦乾。
莫瀾只覺得臉也彷彿被燙傷一樣,睫毛不安地抖動,連帶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慄起來。
“您……您請慢用!小的先走了!”見着成泰明**上身走過來,莫瀾急急地行了個禮便跑開。
成泰明微微眯起眼,只將外衫抖了抖,穿好了才慢慢走回茅屋。
蓋子底下襬着好幾個盤子,臘肉炒青菜、粉蒸肉、黃燜魚,一鍋酸辣湯和幾個小菜,基本是逢年過節才吃得上的菜色了。成泰明嚐了幾口,忽地“嘖”了一聲。
——不過是獨自進食罷了,卻驀地感到,悵然。
不過一個月,成泰明便聚齊了舊部,烈鎏莊的產業也收回泰半,只等自己出面給予燕嬋最後一擊,便是完滿的血債血償。
“我明日回莊。”
他道。
一直盤旋耳邊的小調一頓,停頓的還有調子裡那份悠然和喜樂。
“不愧是莊主。”原本在低低哼唱的那人有些乾啞地讚道。
“嗯,”成泰明淡淡地點頭,瞄了一眼再一次無所適從的人,狀似無心地問道:“你呢?”
“我?”
“你同我回去麼?”
回去?
回去麼?
爲什麼?
他的莫名,已經不在了啊……
他的莫名,睡進了深深的土裡。他存活過的記號,便是一方小小的墓碑,和他所有的記憶……
“小的……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莫瀾微哂,“更何況,小的在這兒還有家室。”
成泰明只覺得無數規勸的話從嗓子壓回了最深的霧霾。
一個月足夠讓他理清楚自己的情感,也足夠讓他明瞭莫瀾的心意。只是,理解,不代表他便能紆尊降貴地求他留在身邊,更無法代表他能給這個人光明正大的身份。
“也好。”成泰明只回了一句。
“嗯。”莫瀾說完,竟扯着嘴角笑了笑,“那我幫莊主收拾行李。”
成泰明只覺得那樣的語氣讓他百爪撓心,有些不悅地道:“不用收拾,我以後也用不到。”
“沒關係,有些東西還是用慣了的比較好。”莫瀾只是想有些事做,手裡慌慌張張的也不知收拾了什麼。
“會有莊裡的東西用的慣?”成泰明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反駁。
“呵呵,只多不少麼。”輕快的語氣裡卻帶着木偶般的僵硬。
“多此一舉!”成泰明上前幾步猛地拉住莫瀾的手,卻只感到一股刺心的冰冷。
莫瀾的眼裡只有茫然,“我……果然幫不上什麼忙……”
“你愛我,對吧?!”成泰明忽地質問,語氣裡滿是篤定,卻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裡的那顆心臟,跳動得如此熱烈而動盪。
“我愛的,是莫名。”莫瀾微微扯的嘴角,竟有些嘲諷。
成泰明哽了一下,忽地一把將莫瀾推到牀上,俯身壓下的瞬間,在那人耳邊低語:“那你,便把我當做莫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