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丘天雨

裴液確實沒在修劍院中。

離開國子監後他就進了乙四劍場,學堂的爭論令他興致不高,就一個人和劍度過了整個黃昏和夜晚。

新劍一共六式,是爲“雲寒水漾,簫冷曲清,傷神濯眼”,以及附加的一道真氣術:【劍洗水】。

裴液已開始發現,這種一流的傳劍總是有着更深的、向上延伸的意味,其中取意並非不足以支撐一道優異的意劍,但已過了那個階段的撰劍者選擇把它落定爲劍招。

而在劍招之間勾連上,要麼如《玉翡劍》精妙非常,要麼如這門劍圓融自然,整門劍總是爐火純青、表達完整,絕不見鬆散的毛邊。

裴液在這個夜裡只習得了第四式,並非不能繼續往下,而是【傷神】【濯眼】和【劍洗水】更像某種一體的東西,它們是劍招和真氣術,卻又同時是某種指向。

劍籍的末頁說,“文以載道,詩以傳情,劍以達意。此地此時,此劍此意,與有情者、知劍者心會。”

那粗糙隨意的抄寫與裝訂彷彿有了來由,也怪不得它難學難悟、多少年來罕有問津。蓋因撰劍者本來不是爲了寫一傳世之劍,而是如詩人登高,述情傳意而已。

《初月北雨》,或者更該是一首詩的名字。

所以當然非“有情知劍”者不能心會,它也根本不細細教授劍招——得了此意,劍招只是個外形罷了。

裴液在這門劍清寒瀟灑的意境裡沉浸良久,停下劍時真如浸透了一場寒雨,神魂如清。

他確實從來不曾有如此契合的學劍體驗,安靜地坐在寒夜裡,彷彿又回到神人峰上那間掛滿劍的明堂,從一柄劍中便望見一片景。

女子無疑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方把這樣一門劍指給他。

只是後兩式和真氣術還得再靜悟細思,他也還差一些境界。

剩下的時間他全投在玉翡的第三式上,即以命爲劍、強攻之極的那一劍。

說來奇怪,那日有楊真冰這樣的守劍,裴液全心全神地凝於其上,技、理、心都抵達了應到的位置,爆發出的也是自己至強的一劍,卻總捉不住那一絲真意;如今整個劍場只有他一人,秋末冬初的寒風之中,他反而摸到了一瞬那種感覺。

裴液坐了兩個時辰去鎖定它,然而在得此真意之前,天光已然傾落在臉上。

確實近在眼前,但裴液也沒急着去握住了,因爲卯時已至,這是他們約定的第三天了。

裴液提上劍離開劍場,走出劍院時,一襲青色捕服已抱着刀倚在街邊。

三日不見,謝穿堂面色好了許多,面容乾淨、頭髮整齊,身上也多了一股利落之氣。

“狄大人昨日已查出‘冬獄’所在。”沒有寒暄,謝穿堂第一句話就嚴肅乾淨,“漕渠東北,西池西岸,太平碼頭。今日巳時,戍衛將出皇城西北門,兩刻即至,全地搜剿。”

裴液握了下劍:“我們現在去京兆府待命?”

“不必。”謝穿堂轉過身,解開樹上的繮繩,將一匹馬分給他,“狄大人說京兆府那邊有他們兩個頂就夠了,咱們先往西池去,丘天雨在飛鏡樓大宴賓客,我們先去盯着,以爲前站。”

“好。”

裴液翻身上馬,兩人並轡沿街往西而去,出此街時,與一輛清貴的車馬相向擦身而過。

西池是一片遼闊平靜的水域,在皇城之外,它與平康坊旁的東池就是神京最大的兩處湖泊,佔地如數坊,晴天時也得極目才能看到對岸。

但與東池風流肆意不同,西池往往更加文雅,尚未出名的士子和劍者們都彙集在這裡,百姓們夜晚飯後也常常來湖邊遊覽。

所謂東貴西富,西城一直是更加有生活氣息的地方,沒有那麼多權貴與歌女,湖邊也不總是鮮衣駿馬、爭氣鬥毆,顯得要祥和許多。

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太平漕幫控制的地盤,三教九流不敢來撒野。

裴液和謝穿堂在這裡的東岸下馬,舉目望去,清晨還沒有太繁華的喧鬧,湖邊垂柳堤岸之外修築着許多的亭臺樓閣,也有的延伸進湖裡;臨湖的街邊則有許多酒樓商家,生意都很興旺的樣子。

“你瞧,檐角掛了太平鈴鐺的,就都是漕幫的生意。”謝穿堂隨手指道,牽過裴液的馬一同系在柳下,“我一個月前就數過,他們在這條街上佔了四分之一。”

裴液望去,那是巴掌大的鐵鑄鈴鐺,上面金刻“太平”兩字,在常人看來還以爲是風尚的裝飾。

然後他往西岸望去,那就是謝穿堂所言的‘冬獄’所在。

但先攔在目光之前的是南岸的繁華。

飛鏡樓,這座臨湖第一高樓像棵生長在水裡的樹,此時一枝獨秀在天空上留下剪影,夜晚時會綴滿燈燭,映進湖裡成一柄淬入西池的巨劍。

而在這幅西池盛景的劍柄處就是亭臺樓閣的簇擁之地,幾十里長堤如果有一處繁華的終點,就是那裡了。

半面在岸半在水,“神京十三臺”有三處在此,“西城九樓”除去飛鏡樓也還有三座,在上面集會的文人修者,也往往是雅貴士子、名派真傳。每天都有無數人吟賞這片風流,星夜靜湖、清風高樓,絕對看不出其背後藏着什麼黑暗的罪惡。

背後,就是太平漕幫最大的生意。

飛鏡樓就是堤岸長街的盡頭了,再往西是寬闊的水域,那片水域偏於冷清,夜晚沒什麼燈燭,也沒有船隻橫渡,集會的人們偶爾走到岸邊,也只能索然無味地回返。

因爲那片水域隔開了漕運重地,遠遠可見西岸停放着一些巨大的船隻,那是從漕渠開進來的貨船。

西池西岸和漕渠的迴環圍出了一大片陸地,便是“太平碼頭”,湖泊和漕渠又在南面接通,以致這片碼頭的進出口只有北面。這也是它一直以來在神京如同隱身的原因。

如今飛鏡樓正擋在“神京”與“太平碼頭”之前,丘天雨擇在此處擺下“十日宴”,除了宣揚聲勢外,恐怕也有親自看管的意思。裴液想到這點時,意識到這位【太平鷓鴣】並非只像傳言那樣“一代雄豪”,恐怕是粗中有細,乃至心思幽微。

而遠望那片小洲,只見樹柳密集,樓屋隱隱,也有隱約的人影,卻看不出什麼異狀。

“在地下。”謝穿堂收回目光挪步,沿湖向南岸走去,“昨日從狄大人那兒拿到消息之後,我連夜查問了四位漕工,有新有老,都說沒那麼一大片不讓去的地方。”

“但他們說確實有不讓碰的車馬和流程,有時候離得近了就遭盤問和呵斥。”謝穿堂道,“我照他們描述大概畫了洲上格局,確實沒有監獄一類的建築,但狄大人很堅定,於是我們認爲是在地下。”

“那也合理。”

“我本來打算潛入看看的,可惜時間太緊了。”

“也太危險。”

謝穿堂淡笑一下,片刻後才輕聲道:“我只怕連以身犯險的機會也沒有。”

兩人沿湖堤而行,很快到了盡頭,即便晨時這裡依然人流紛紛,而在離岸二十餘丈處,飛鏡樓就佇立在了頭頂。

太平漕幫已將這棟樓包下了六天。

所謂大宴神京,只要你是太平漕幫的朋友,亦或你願意做太平漕幫的朋友,都可以踏入此樓,只要敢留下名字,就能登上十八層與大龍頭【太平鷓鴣】飲一杯酒。

大龍頭會記下你的名字,無論是困窘的書生、還是初至的遊俠,從此在神京闖蕩,太平漕幫都與你一份方便。

六日來這裡絡繹不絕,大龍頭的名號越來越盛,如今卯時不久,樓中已再次人影綽綽。

而那道雄闊的身影就臨風坐在頂層。

從這裡只見一道剪影,長髮束起垂至腰間,寬大的武服覆蓋着身形,其人席地盤坐,一杆長及丈八的大戟筆直立在身旁,烏鋼金刃,在高風中分毫不顫。

那樣霸王般的體型就該用那樣霸王般的戟,幾天來無數見到這座巋然不動身影的人都忍不住稱讚一聲“豪傑”。

謝穿堂和裴液就在湖邊一家早館前落座,謝穿堂付了錢,稱是還他那日獄外的請客,面在晨風中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

“三天來,我一直在查他們。”謝穿堂低頭嚥下一口,“我用三張臉進了這棟樓三次,但都沒敢走到丘天雨身邊。前夜我也潛入了他們兩個很重要的分堂,但堂主都不在裡面。”

裴液沉默了一下,看着面前活下來的女子:“我應該和你一起的。”

“各有所職。”謝穿堂道,“我穿上這身衣服就是查案的,也說了我要查到底。你在修劍院裡,修行是更重要的事情。”

她倒着嘴裡滾燙的餛飩:“你做得了我的事,我做不了你的事。”

裴液沒有說話,也填着肚子。

“我是想說,”謝穿堂接上上面的話題,“所以他們可能都在這裡。”

“.什麼意思?”

“不是和你說,我們來這裡是盯着嗎。”謝穿堂低頭狼吞虎嚥,“不是隻盯着丘天雨一人。”

她很快吃完這碗餛飩,開始驗刀,認真看着少年:“三天來我做的事情,就是摸清整個太平漕幫。”

“前哨要確定敵人的數量、結構和動向,才能爲監門衛提供最新、最正確的信息.其實我沒想要你來的,但狄大人和李大人說有你會保險很多,我也比較安全。”女子淡笑一下,“所以是麻煩你給我做保鏢了。”

“本來是我要破的案子。”裴液再次擡眸看向樓頂。

他記得重獄裡那次精心設計的刺殺,背後是一尊想要將他捻死抹去的龐大陰影。

那個人知道他活着,知道他的出身,也知道他來到了神京。

裴液捧起碗喝了幾口湯,也吃完了這頓迅速的早餐。

比起惶恐地把自己藏起來,他當然選擇拔劍向上,撕下那些陰影、碾碎那些威嚴,絕不是什麼隱修多年後以一個矇住的面孔刺殺他,而是就在彼此知曉的第一個十天裡,就給他足夠森冷的回視。

很多時候,那些埋藏最深的仇恨、銘刻在老人身體上的記憶,少年只能自己咀嚼。

“那,現在他們是什麼狀況?”裴液看着樓上那道小山一樣的身影,像是第一道階梯,“太平漕幫的高層都在裡面?”

“大龍頭丘天雨,二龍頭司連文,三龍頭紀熊虎,都在樓中。”謝穿堂低沉道,“南北西東四位大堂主,人稱‘太平四亨’者,也在裡面。”

然後她轉過眸:“你不瞭解丘天雨,是不是?”

“不清楚。”

“丘天雨今年四十八歲,但他在神京江湖上留下姓名時就已是緇衣之境了。”謝穿堂道,“那時候神京百坊間是‘六水’、‘興鴻’、‘九節枝’三幫的天下,彼此爭食如惡犬。丘天雨立下太平漕幫,用一杆戟一條街一條街地從三派手裡打下來地盤。”

“現在能查到他最早的成名之戰,就是在八年前剛入摶身之境時,在西池邊用一支竹竿以一敵三,勝過了三幫幫主,據說是兩名摶身一名緇衣。”謝穿堂道,“再往後三年裡,有殺新興幫主,有殺門派長老,有殺權貴供奉,總之他的出手大量集中在太平漕幫要站穩腳跟的那幾年,再後來和官府的勾連越發穩固,他就沒怎麼出手了,至今已經三年沒有記錄。這個人實力深不可測,今日一定要盯住的,就是他的動向。”

“我記得來時,你說他是北邊調來?”

“對,李大人給了我兵部升遷的一些記錄,如果他真是那個‘王別鶴’的話,那麼有三道主要的軍功。”謝穿堂簡述道,“少時爲斥候,北戰中一人截殺七名荒人,軍功二轉;後爲騎隊長,以五十騎破三百人,殺敵驍勇,上獲,軍功三轉;再後爲騎尉,以八百阻三千六天,有謀,上陣,軍功三轉。”

謝穿堂凝重道:“他是從下面一路殺上來升至四品武勳,如此沙場裡出來的人,不會好對付。”

第464章 馬踏第418章 聊前路248.第244章 朝菌(上)第47章 第四殺238.第234章 虎與鯨(上) (爲盟主書友後面第359章 伏誅第374章 回望234.第230章 雀與雷第24章 落定第415章 點金冊(爲盟主Raiselovell老闆加更第522章 幻中樓第54章 追兵第349章 故劍事第458章 學文192.第188章 摘取第399章 舊信第78章 壓城第261章 重逢158.第154章 青衣207.第203章 劍心照第58章 重逢141.第139章 再遇第37章 巢穴第33章 秋蓮第447章 通海缸153.第150章 三天151.第148章 替換第479章 丘天雨第409章 談無聲第469章 謝穿堂第333章 霧中梯第407章 別友人第324章 鶴檢第449章 藏劍閣第295章 四燭191.第187章 果子260.第256章 歸家106.第105章 龍心第492章 揚名第385章 墜明第322章 佩啓103.第102章 談劍第348章 蛇吞蟲第344章 蟬捉雀(6000)140.第138章 指上108.第107章 告別第64章 生長第79章 小禮第263章 離會229.第225章 兩全147.第144章 同行100.第99章 高陽第86章 鬥211.第207章 交易205.第201章 戲第9章 說武256.第252章 延請138.第136章 清鳴第66章 目的第89章 敗(召喚讀者追讀本章!)229.第225章 兩全第25章 邸報與談劍第15章 亡命第85章 默契第526章 麒麟朝198.第194章 四生第481章 洪星平第19章 仙106.第105章 龍心第338章 妖劍談第78章 壓城245.第241章 第一百四十四 幽幽地中仙第281章 古宅第304章 詔圖201.第197章 鷺洲第307章 斬心(下)第61章 綺天115.第114章 邀請第396章 破敵168.第164章 尚懷通(下)第316章 雲鎖第272章 戲場第434章 信第455章 觀劍梯第349章 故劍事第366章 崆峒往事第389章 癡兒第56章 螭火第39章 出籠第85章 默契第323章 心明第84章 交手第485章 水劍239.第235章 虎與鯨(下)(爲盟主潺十五老216.第212章 心珀第382章 明之戰(下)第395章 君臨第19章 仙112.第111章 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