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裡的時候你早說,前兩天我就能託付李昭給你送點兒。”裴液道。
謝穿堂頓了一下,嘴上還喝着粥,卻擡起眼來看着他。
“怎麼了?”
“沒事兒,重新認一認。”謝穿堂收回目光低頭扒菜,含糊道,“感覺你沒那麼英俊了好像還矮了點兒嗎?”
“.”
謝穿堂咬一口包子。
“英不英俊的一個指甲蓋兒算什麼矮?”
“抱歉,捕快乾久了,對身高樣貌比較敏感。”謝穿堂隨口道,“你要在意就不說了。”
裴液翻個白眼,把兩個包子往她那邊揀了揀。
剛剛他立在繁華的街口,看着女子從冷巷中有些茫然地走出來,從手上拈出兩朵紅玉小蓮才和她完成相認。
“你把我救出來的?用我做什麼?”謝穿堂問道。
裴液頓了一下,把事情從頭到尾和她講了一遍。
謝穿堂放慢了進食的速度,目光望着桌面。
“因爲你是整個京兆府裡唯一查了太平漕幫的人。”裴液道,“現在它嚴防死守,但你曾經已到過它的腹心。”
謝穿堂三下把一個包子送入口中,和着一大口水嚥下:“說說你知道的。”
“大面上,我們知道太平漕幫暗中違禁販人,鯉館已被查封,但我們找不到他們在更大範圍做這件事的事實。”裴液道,“而張明琴這件案子,爲我們指引出一條由下到上的線,我們知道他們迫害良家,殺死父母,然後把兒女送到幻樓。”
“現在我們知道要查什麼了,但‘迫害良家’怎麼和整個太平漕幫牽連起來,幻樓和太平漕幫無法洗脫的關聯又在何處,都還不清楚。”他道。
謝穿堂繼續低頭吃着包子,緩聲道:“張夢遠夫婦是後死的。”
裴液一怔:“.什麼?”
“張夢遠夫婦和張明琴確實不是同時死去,但張夢遠夫婦是死在張明琴後面。”
裴液一時怔住。
“伱是說張明琴被拋屍龍首渠之後,張夢遠夫婦才死?”裴液擰緊了眉頭,猝不及防地處理着這個信息,“怎麼可能?那他們這幾天在哪裡?”
“我也想知道。”
“.”
“在獄裡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閤眼睜眼都想。”謝穿堂吃完最後一個包子,擡眸看着他,“我先發現張明琴的屍首,然後找到她被劫殺的現場——那裡沒有任何血跡。”
裴液凝眸聽着。
“甚至沒怎麼發生打鬥和反抗,與其說是劫殺,不如說是脅迫。”謝穿堂低聲道,“張夢遠夫婦沒有被當場殺死。”
“張明琴十八日被擄,二十二日見到屍體,之後我花了四天找出那四個人來,把他們扔進獄裡時,他們給我指了張夢遠夫婦的拋屍處。”
謝穿堂看向對面的少年:“這兩具屍體現在你看不到了,但當時我親眼見過——死去絕對超不過三天。”
裴液凝重了面容。
“他們既然要的是張明琴,爲何把他們夫婦監禁如此之久。”謝穿堂看着他,“要查太平漕幫暗中的行徑,這就是我提供的入口。”
裴液輕輕叩着桌面,沉默片刻後出了口氣,站起身來:“我們先回府衙吧,和狄大人把消息對一對。”
京兆府。
夜色深沉,將近黎明,燃了一夜的燭火此時又換上一根新的。
謝穿堂簡單洗沐一番,隨便套了身利落的便裝,一份份取出案卷解答着狄九的疑問,檔案房此時像是她的家,整個案子的細節、太平漕幫的樣貌在女子的講述下漸漸清晰。
終於她合上最後一頁,端杯飲下了一大杯白水。
狄九凝着面容緩緩點頭,目光挪向裴液:“兩日間裴雁檢能找來這位捕快,案子確實一下就清晰了。”
他又凝眉看回面前的案卷:“或者說,問題一下就清晰了。”
“兩位所提的‘爲何監禁張夢遠夫婦’之疑,其實我這裡有所同感。”狄九看着他們道,“兩天以來,我和李昭以‘鯉館’爲圓心搜案查訪,調查其中的侍者歌女,將這件案子下溯了很深,都沒有發現誘拐一類的跡象。”
“這鯉館救出的六十七人像是憑空出來,彷彿直接就從哪裡送來一般,而非是一條條線的交聚。”
裴液蹙着眉:“狄大人,我比較笨——但這兩件事‘同感’何在?”
狄九輕輕敲了兩下案桌:“因爲它們都是偏離了‘販人之罪’的現象。”
謝穿堂眼神猛然一銳。
“因爲我辦過很多販人案子,這兩天也細讀了很多,販人之案以誘拐、強擄人口爲主,太平漕幫之着力點應在這些人身上,事後會以他們爲圓心留下痕跡。從一個個地方運送過來的俠客、書生、女子,就是一條條可以追溯的線。”狄九倚在椅子上,這位大人身無修爲,兩日的勞苦令他難掩疲憊,“但鯉館之案不是,我沒有找到這些線。”
但一雙銳利的眼睛還是望着安靜凝聽的三人:“與此同時,裴雁檢所言張夢遠夫婦死於張明琴之後;供詞中受害女子都是久居,俠客書生卻多是孤身客居神京;有販人之事實,卻無報案尋人之親友;幾份有效供詞中,都說行兇者是明目張膽闖入,反稱受害者有罪;太平漕幫短短几年之間就崛起到如此規模”
裴液一直抱緊一條線深挖,此時聞言視線才猛地拔高,概覽出這些不同尋常之處。
“所以我覺得,鯉館之事或者不是一件拐賣販人之案.而是某種更大不法的副產物。”狄九闔了下眼眸,緩緩道。
裴液一時定住,他這時忽然想起程小朱怯怯的供詞:
“我不知道,他們就是闖進我們家.說爹爹犯了什麼什麼罪,就把我們綁走了”
“他們好像給爹爹看了什麼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沒有反抗.”
“.什麼不法?”他問道。
“不是某件案子,而是某種模式、某種流程,遮蔽在天羅地網之下,因爲他們殘害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所以永遠沒有人能捅破。”狄九道。
“這本來是我一個大膽的想法,但謝捕快來了之後,我願意把它叫做猜測了。”他擡頭看着裴液二人,“程小朱這位姑娘的供詞裴雁檢也聽過了,現在我想兩位去驗證一個簡單的事情——這位程姑娘談吐有禮,手部細膩,想來是家境優渥之人,請兩位查查她們家曾有什麼家業,如今又是如何處置。”
裴液悚然一驚,狄九繼續道:“這也是我剛剛正在想的兩個問題之一——販人才掙幾個錢?”
天色大亮,裴液和謝穿堂沉默地走在永安坊的街上。
這種活計確實如狄大人所言般簡單,兩個時辰前,他們照吩咐來到程小朱冷落空置的家院,敲開了幾家鄰居的門。
“他們家啊.我們也不清楚遭了什麼事,說是前陣子晚上吵吵嚷嚷地就被帶走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家業?程老闆開布鋪的,人好得很,動不動就給我們送上些。人踏實生意就紅火,你瞧這不是剛剛購置的宅子,除了這座,聽說永安坊還有一處呢!”
“在哪兒這倒不清楚,布鋪倒是知道,就在三條街外掛着‘平安’的就是不過這些天雖然又開了,老闆卻好像換了人。”
“.多謝。”
平安布鋪果然開得很大很紅火。
兩層樓三個門的臨街門面,人來來往往得不少,夥計熟練的樣子看起來也沒更換。裴液和謝穿堂就平平常常地走進去,把腰牌放在掌櫃面前:“打擾,這兒東家是誰?”
“啊,官爺,是百味樓的齊當家!”
“齊當家是太平漕幫的人嗎?”
“.對對對,原來您認得啊?”
“不認得。”裴液擡頭看着店面,“最近生意怎麼樣?”
“好了不少呢,然而現在只要一報齊當家的名字,那些流氓混混也不敢來無賴了,一些.嘿嘿,也少了剋扣”掌櫃笑着,“官爺您要點兒啥嗎?”
“不了。”
裴液點點頭走出去。
程小朱、郝孝芳、嚴婉、於月秋一個上午他們查了所有尚能供詞的受害人家業,沒有一個不落入太平漕幫手裡。甚至不必刻意尋找富庶,因爲只要居住神京,一棟宅子就是幾百兩銀子,比費勁找尋一個書生、再改造馴化實在要輕鬆容易的多。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做的生意?
他們又憑什麼能、憑什麼敢這麼猖狂?
這樣的行徑有些超出少年的意識,如今他知道什麼叫冰山一角,一路上提供的只有沉默。
“那麼加上我和李昭查出來的事情,案情就清晰了。”狄九不出所料地拿着他們反饋回的結果,“九年前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役執法空間被擠壓,取代他們的是金吾衛巡街使,這些天我一直覺得京兆府裡案子大量缺少,很多案子我追到最後,都是已被金吾衛處理,神京城的治安需要不會少,那麼只能是責任向其他衙門轉移了。”
“太平漕幫和金吾衛互爲明暗,金吾衛做靠山,太平漕幫做兇手,,尋坊內富庶無依之家,羅織罪名,錄其家財,孤居神京的士子俠客,財富稍殷者,亦構陷迫害。”狄九道,“之後或殺賣或流放,舉家皆沒,自無怨言。但有不服者,上訴不過京兆府、金吾衛、刑部三條路子,往往輕易掩殺。”
裴液沉默良久:“.我還是難以相信。”
“神京同時有文明和野蠻兩面,每一面都是人間的極致。”這位面容堅冷的少卿提筆寫着案狀,“在別的地方違法犯事總要小心些,因爲頭上不知何時就有‘上官來查’。可在神京不會,如果你掌握了某道權力的極致,就遮住了某一片天真的可以爲所欲爲。”
“.”
“但至少我們現在看清這片遮天之雲了。”狄九擱下筆,擡眸看着室中三人,“很好,裴液,我把官帽撂在大理寺不是爲了破一件案子,正是爲了肅清整個神京去流毒淤泥。這件案子,就是我們的破雲之日。”
“.怎麼破?”
“證據。”
“證據何在?”
“只鯉館所得之人,就該有近百位家眷,如此大範圍地羅織罪名、構陷良人,他們一定有一處私獄,這處私獄不受衙門監管,由太平漕幫控制,而它毀不去、也藏不掉。”
“確有這樣一處私獄嗎?”
“今晨李昭查得的記錄——九年之前,金吾衛因神京治安混亂,所捕之不法者難以安置,因提請在南衙外設立了一處臨時之‘冬獄’,南衙很快批了。”狄九道,“這條流程很不爲人注意,也沒人知道這處‘冬獄’究竟設在了哪裡,在九年後的今天,就更沒有痕跡了。”
“.那我們怎麼尋找?”
“我來尋找。”狄九淡聲道,“溯查這些衙門的蠅營狗苟,我和李昭由來擅長。”
“三天。”他望着裴液道,“此事且秘,三天之內,我把此獄位置拿出來,朝堂公奏,請禁軍查封。”
這是剛剛在府衙發生的對話了,如今裴液和謝穿堂停下步子,永安坊的街面確實顯得不那麼富庶,面前正是丁玉康的小院,一切還是那日離開的樣子。
“老丁那天就跟我說:你這身皮和這柄刀就是人家賜的,還想拿着返回去查人家?”謝穿堂道,“我尋思有理,結案之後辦的事就是一身便服。”
“現下不用了,”裴液道,“咱們奉的就是公命。”
“是啊,所以多謝你,沒有你們,我這案子也查不下去了。”謝穿堂拿着街上買的兩沓黃紙,擱在碗裡點着了,飛灰焰火涌上天空。
裴液安靜望着這一幕,也遞進去自己的一沓:“.剛來神京時我懂得一個道理,權力加上證據纔是威脅,倒是不曾反過來想——既然沒有威脅,何不爲所欲爲。”
“那你是剛來神京不久了。”
“是。”
謝穿堂擡頭望着飛煙漸漸消散,抿脣輕聲道:“還有三天,老丁,曾經的那個京兆府就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