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第209章 齊昭華(下)

第209章 齊昭華(下)

鷺洲湖畔。

齊昭華低着頭從石徑中走出來,幾位官員已下船有一會兒了。

兩年以來與她交接議論湖事最多的參軍,也是此事最堅定的支持者嚴宇司士早在翹首以盼。

他後面是司功、司倉、司戶三位參軍,還有一人面白而胖,氣度安然,乃是博望長史。

這確是一件值得整個州衙重視的大事。

齊昭華輕聲一一問過好,遞過袋子道:“七蛟的契書已簽好了,幾位大人驗一驗吧——銀錢應已帶來了?”

嚴宇接過,遞給後面幾位參軍,笑嘆:“你一定要全額現銀,確實爲難了一陣,幸虧範長史出力。”

齊昭華看向這位長史,淡笑頷首,拱手揖了一禮。

嚴宇看了她一眼,這位向來玲瓏心思的女子好像疲累到有些失禮,長史親至,竟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範長史卻主動道:“我看了齊居士的策文,確實有理,爲了搶今年的工期,多花些也不要緊。”

此時身後三人驗完了契書,司戶稟報了一聲,轉頭去撥付銀錢了。

齊昭華點點頭:“那便如此了,錢地兩訖,明日應可動工?”

“明後兩天我們會清理五湖幫,同時徵召徭役,僱傭修者,第三天開工。”

齊昭華點點頭:“那就有勞各位大人了。”

見女子沒什麼談興,事情又蓄勢待發,幾人便告別登船,往博望園而回了。

湖畔靜了下來,秋水輕緩地搖晃着葦叢的聲音,潑打岸邊的聲音十分冷亮。

齊昭華看着小船漸漸遠去,好像背後支撐着她的無形木杆忽然折斷,她有些踉蹌地倒退一步,緩緩地倚在了身後的樹幹之上。而後漸漸鬆軟了自己的身體,把全部的重量交付了上去,整個人如同一副無力的骨頭。

嚴宇並不知道,在他眼裡的疲累不興,其實已是女子全力打起的精神。如今這份“疲憊”的外殼也褪了下來,露出的是一個悽脆的芯子。

精緻的髮髻被樹幹擠得歪斜污亂,女子絲毫不覺,她怔然地望着湖面,整個人彷彿失去魂魄。

如此約有半刻鐘,等這種卸下的虛脫感稍稍下去一些,女子眼神才動了動,擡手無力地揉了揉眉心。

她撐起身體,挪步走到湖邊,掬起一捧冰涼的湖水揉在了臉上,粉黛鉛紅流瀉而去,在湖面上盪漾成脂潤的彩色。

齊昭華來回幾捧將臉上的妝容盡數洗淨,那些柔潤和神采也被盡數洗去了。丹紅褪去後,一雙脣幾乎淡至無色,蒼白髮幹,內側還隱約可見些凹凸的痕跡,不知女子曾在哪些時刻死死咬住過自己的下脣。眼眶下也積壓着暗沉,是許多無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跡。

這張失色的臉露出來,女子的精神倒是在湖水下輕快了些,她直起身解開已歪斜的髮髻,拆下了幾枚精緻的小東西,一抖長髮,流落成一道黑瀑。

旁邊傳來踩泥的聲音,齊昭華偏過頭,卻是一隻白鷺走了過來,擠在她身邊索要投喂。

這些細腿白羽的生靈彷彿從畫裡走出,喙如墨腿如石,一身白羽如團,長頸像是束起的白綢。它們比起鶴來少了一份優雅高挑,但多了一份梭子般的輕靈敏捷。

這白鷺或者認得她,或者半養半放的它們本不懼人,知道任遊人撫摸一二,便可輕鬆得些投喂。

齊昭華解下系在手上的一條白綢帶,理了理頭髮,而後微微昂首將其簡單束好,而這白鷺依然不肯離去,依然繞在身邊輕啄着討要吃食。

“見人就來討,沒人喂的時候,自己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嗎?”女子看它一眼,懶聲斥道。

白鷺輕啄她腰間的小佩。

“既然自己可以捕食蟲魚,又何必仗着一副好樣貌見人便乞。別人當你是水雲間的隱士,偏偏做些沽容賣貌的妓女行徑。”

但白鷺顯然沒有這樣的意識,也不會覺得羞恥,眼見這裡實在沒有吃食,它便優雅踱步往葦泥叢中去尋了,不一會兒,這隻白禽忽然靜立於淺水之中,而後長頸一探,迅美如一道白色的劍光,再擡起頭時,已銜了一尾銀亮的小魚,晶瑩的水花在陽光下飛濺如珠。

齊昭華浣淨了手立起來,目光掃過這一幕,喃喃道:“是啊,羽白羽髒,行高行卑,都只是外人眼光罷了,與你何干呢?尋得吃食,纔是正事。”

女子斂了斂衣裙,鞋面裙襬上難免沾了些泥水,配上悽疲的神情,倒和白司兵門前那次一般無二了。

——

觀鷺臺上。

一片安靜,老人彷彿手持一柄銳利的刀,把這位聲名高揚的七蛟真傳的面具毫不留情地一層層剝開。

在今日之前,這位貴公子一直都是平易大度的形象,待人從不吝惜笑容,確實偶爾有些隱約的流言蜚語,但只要一見他本人,那些心中的成見就如薄雪般融化。

然而就在剛剛這一炷香的時間裡,老人的“目中無人”之語已令諸人瞠目結舌,如今又來一個“狡詐陰毒”,一時許多人面面相覷,懷疑自己耳目一定有一樣出了問題。

在這質問面前,尚懷通沉默片刻,臉上不見慌亂:“大人見我劍中殺氣與陰毒,也當見我之堂皇氣魄。”

隋再華點點頭。

“便是如此了。”尚懷通道,“人如其劍,大人,我也正是一卷《拔草篇》。”

“何爲拔草?”

“既然是草,燒之淹之斬之,不拘手段,拔去便是;既然是敵,以博弈以陰毒以堂皇,殺之而已,我亦無手段上的偏向。”

隋再華沉默片刻,淡淡擡眸,一下就抓住了最尖銳的問題:“那麼,什麼是伱的敵人呢?正邪,還是利益?”

尚懷通正身拱手:“以利爲區分,而後以正對正,以邪對邪。”

隋再華一動不動地逼視着他,尚懷通平靜迎接着這份目光,良久,隋再華收回目光笑道:“像是實話。我問你,若修劍院因此答問拒收你,你將如何自處。”

尚懷通垂目沉默,緩聲道:“劍院是攀山雲梯,但劍之高處卻非必由劍院而達。懷通立身,非以衣牒之貴,而以三尺之鐵,縱然棄我,大千世界,終有可爲。”

“縱然棄我,終有可爲”隋再華微微一怔,輕淡一勾脣,“好,很好,邪氣壓正,外和內囂.尚懷通,你難爲一代俠者,亦做不了堂堂君子,但疆場可爲殺將,臺中可做獵梟,是我大唐之才——”

“隋大人。”一道聲音自場上響起。

這是第一次,有人打斷這位大人講話。

隋再華一擡眸,見樹下立起的,是剛剛那名身劍輕靈的碧衣少女,正是與七蛟劍拔弩張的翠羽真傳。

“大人說自己眼力不好,原來並非謙虛。”

李縹青看着這位監院,明明剛剛她才得了入院的希望,但眉宇間沒有絲毫委曲求全,赫然以冷嘲開口。

隋再華不甚在意地一笑,伸手示意她繼續。

“以正對正,以邪對邪尚懷通,你臉竟能完全不紅,倒也令我歎爲觀止。”李縹青直視着男子的背影,“我問你,徐谷張君雨也是邪嗎?”

尚懷通偏頭瞥她一眼,正身平靜而立,一言不發,似根本不意回答。 隋再華一挑眉,看了尚懷通一眼,饒有興趣朝李縹青道:“有何曲折,一併說來。”

李縹青一抱拳,將尚懷通如何爲冬比之勝欺騙女子感情,套取鄭壽、徐谷二縣情報,最後又毫不留情地將其殘害之事一一說來。

“張君雨生性溫柔愛笑,從不和人急眼。”少女淡淡道,“大人,尚懷通確實全無手段之擇,也確實以利區分敵人,但卻不是什麼以正對正,以邪對邪——他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純然惡徒,若是擋了他的路,即便是個無辜嬰兒,他扭斷脖子時,也不會多看一眼。”

場上一時俱靜。

這是嚴厲至極的指控,少女口述之事也是他們從未得聞的另一個版本——張君雨和古光這兩個謀害未成之人,在少掌門口中竟然成了全然的受害者?!

隋再華聽罷沉默片刻,偏頭看向趙章:“有這事嗎?”

趙章也已神情凝重,有些猶豫道:“.確實有這麼件事,但我知道的卻是另一種說法。”

便將徐谷鄭壽爲奪門派名額,併力結盟,而後依然擔憂不勝尚懷通,試圖坑害他一事說來。

隋再華失笑:“這倒完全顛倒了。”

趙章搖搖頭,不再答話。

實際上,這個版本聽起來確實更加靠譜,以弱謀強,動機鮮明,是爲兩縣大計。而少女所言就實在過於陰森詭毒——一年三次的比鬥,以尚懷通的資質是遲早奪魁的,何必僅僅爲了提早一些,就將傾心愛慕自己的女子害死,將一位素未謀面的溫厚大哥害殘呢?那要多麼毒辣無情的心腸?

這也正是儘管徐谷翠羽盡力宣傳,這說法依然難以流傳的原因——聽起來過於黑暗,近乎編排了。

但隋再華此時卻未表露出偏向,或許因爲他確曾見過更奇詭黑暗之事,老人對少女之指控並未武斷放過,他回過頭,看向身後官員:“諸位有何知曉,儘管說來。”

然而只有白司兵起身拜道:“下官願以三十年身名,證翠羽絕無誣陷。”

其他人則本只在茶餘飯後的閒談聽過,而司法那邊早結了此案,自然也是與趙章一版的內容。

隋再華點點頭,轉看文武兩場:“諸位呢,但有所見,儘管說來。”

然而依然無有疑議,除了零星幾個和翠羽徐谷關繫緊密之人,幾乎所有人都與趙章說辭一致。而這本也是衆人早就認可的說法。

隋再華聽罷,轉向李縹青:“你可繼續駁斥。”

“.”李縹青微一低頭,“我要說的,已全部說完了,博望議論,早被七蛟耳目污染,晚輩將事實曝於人前,無人會信,也在意料之中。”

是的,在這已被齊昭華牢牢把控住輿論的觀鷺臺上,少女站起來時,就已知會孤立無援。

“無有證據?”老人繼續問道

“早無任何證據。”

隋再華於是點點頭,轉頭看向尚懷通:“縱然多數偏向,但我還是疑你,你可有話要說?”

自始至終,尚懷通臉色未有絲毫變化,此時平靜道:“博望公論,理路清晰,本無可誣陷之處。我只說一件事——李姑娘,我若要爲勝害人,何不害你師兄白玉樑,害這兩位做什麼?”

“.”李縹青喉嚨動了動,無言以對。

這確是強而有力、無處辯駁的話語。你可以顧左右而言他,但拿不出一個同樣有力、正面相抗的解釋。

是的,春比之時,白玉樑是更加具有競爭力的對手,而尚懷通最終也真的敗於他手。

但尚懷通確實沒有對白玉樑做什麼坑害。

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是一處咬死的關竅,使男子穩穩地從這指控中抽離了出來。

而且人們真的都願意相信——作爲博望門面的尚公子,一表人才,寬和有禮,更重要的是,潛意識裡,人們都知道他與齊居士珠聯璧合。

所謂君子不交小人,更不必提剛剛救場之舉與那首十三白鷺的贊詩。

這些天裡的傾心設計、先入爲主、潛移默化,倚靠着齊昭華明珠白玉般的聲名,尚懷通這個名字在人們心裡早已清白磊落,可敬可親。

固然剛剛老人揭破了他兩層面容,但男子無不坦然承認,剖心自露。

——天才狂傲於心,有禮於外;直言爲利,但以正對正,以邪對邪。

由來是行端踏正,只不過別人曾以爲他是一隻君子般的白鶴,如今男子親口告訴人們,他是一隻雄視莫當的金雕罷了。

同樣是天空高飛之客,絕非食腐之鷲。

尚懷通氣度斐然地立在觀鷺臺上,剛剛的指控不曾令他身體有絲毫緊繃,自上臺以來,男子自始至終言行如一,胸懷坦蕩。

少女的沉默,已是這場指控結果最好的註解。

而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輕柔的腳步,回過頭,窈窕的女子正立在身後。

李縹青全沒料到入眼的這副畫面,一時愕然地張了張嘴。

這本是鷺洲詩會的核心人物,高如淡雲、聲名俱佳的齊居士,但因立場有別,今日一直不曾靠近翠羽。翠羽衆弟子同樣疑惑驚詫地擡頭看着她,女子面色蒼白,此時實在有些因虛弱而顯得慵懶。

裴液擡起頭來,輕輕扶了她一把:“完了?”

這美麗的女子低聲無力一笑:“事罷人虛,莫過於此了——能給我留處坐的地方嗎?”

“現在可不能坐。”少年彷彿嚴厲的監工,挑眉道,“你得先把刀捅出去。”

“是”女子無力笑嘆一下,“我是說過一會兒。”

少年於是笑着挪了挪位置。

然後,這位女子邁步走出了翠羽的陣列,二百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尚懷通也剛剛挑眉望來,神情輕鬆,嘴角甚至已含起了半個笑——當女子出現時,這件事情就徹底落定了。

沒有人相信,從這雙脣裡,會說出謊言。

齊昭華輕輕呼吸一口,回望着他,也露出一個溫婉的淡笑:“尚公子,你那晚與我說張君雨蠢豬一般好騙,原來是編的假話嗎?”

謊言,絕對的謊言。

尚懷通身體僵硬地想到。

雖然晚了40分鐘,但是多了400字,大家會原諒我的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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