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在寒夜的風中烈烈燃燒。
那一瞬,周遭的喧囂似乎距離他很遠,人影在眼前晃動,吵嚷着什麼,霍去病完全都聽不見,眼中只有那頂燃燒着的帳篷。
他要費上很大的氣力才能讓自己站在原地不動,而不是衝向那頂帳篷。
一聲巨大的劈啪之聲,帳篷兩根主要的支撐立柱被燒斷,半邊傾斜地轟然坍塌下來……
堪堪委地的帳簾驟然被撞開,一道人影就地翻滾而出,正是子青死死抱着扎西姆,將她盡力護在懷中。
鬆開扎西姆,爲了撲滅身上殘存火焰,子青就地接着打滾,隨即便有一件狐皮大麾矇頭蒙腦地蓋到她身上,有人隔着大麾急促地替她拍打着,手極重,打得生疼。直過了半晌,確定她身上火焰都被撲滅,才停了手,將大麾揭開來。
霍去病盯着眼前這個少年——他活着,幸而他還活着!
子青坐起身來,雙目對上他暗沉的雙眸,這才知道方纔的人居然是將軍。
“不要命了你!”
手穿過衣衿,扳住她的後脖頸,他啞着嗓子,劈頭就罵,
對於這樣的責罵,子青不知該如何應對,扯出牽強之極的笑意道:“沒事……”目光瞥見旁邊躺着的扎西姆,顧不得將軍在前,忙起身過去看她。
“身上有沒有燒傷……”
將軍這句在她身後問的話,她已全然未曾聽見,心中只擔心着扎西姆,低伏在她身邊,焦急地喚着。
對於這個壓根沒把自己當回事的少年,霍去病看着她,突然覺得他自己着實有點多餘,站起身瞥了眼扎西姆,遂吩咐旁邊士卒拿點水過來。
扎西姆被披風裹得嚴嚴實實,身上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傷,但因吸入的煙氣過多,已然昏厥過去,被灑了冷水之後,便悠悠轉醒過來。
對上子青雙目,她方知自己竟然還活着,秀目絕望地一閉,淚水涌出。老嬤嬤抱着孩子候在旁邊,哭得哽咽難言。
“別尋死!”子青輕聲道。
本就拙於言的她,面對這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只剩下滿腹焦急,不知如此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扎西姆慢慢撐起身子,望着子青,輕輕緩緩道:“你何苦要救我?”
“你爲何要尋死!”子青半跪起來着,雙目焦切地盯着她,“這不是你的錯,不要爲了別人的錯誤來傷害自己!”
“我無顏再活下去了。”扎西姆低道。
子青扳着她的肩膀,死死地握着,語氣近似於哀求:“做錯的人不是你!你還有孩子,別留下他,別留下他一個人!”
別留下他一個人!——在她身後,霍去病聽見她的話,驟然瞭解到了什麼,雙目凝視着這個單薄的背影:子青,他其實就是那個被留下來的人,儘管他倔強如斯,挺拔的背脊似乎能抗下所有責任,可始終沒有人問過他,他是否願意被留下來。
扎西姆滴下淚來,淚眼婆娑地望向老嬤嬤懷中的孩子……孩子正自睡夢中醒來,小鼻子抽了兩下,眼睛還未睜開,便先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是餓了還是尿溼了?”扎西姆將眼淚一抹,問道。
老嬤嬤探手入襁褓摸了摸:“尿溼了……”
扎西姆撐起身子,暫且將自己的辛酸都拋諸腦後,眼下最要緊的事便是她的孩子需要換塊尿布,要不然容易受涼。
看她和老嬤嬤顧着忙活孩子去,子青松了口氣,雖然身上因爲穿得厚,又有鎧甲護着,並未被燒傷,但雙手的手背上卻燎起成片水泡,此時方纔感覺到疼痛。
試探着輕碰一下,疼得火燒火燎,她暗自齜牙,想起身尋易燁,讓他替自己處理一下傷勢。
“將軍。”起身後她這才發覺霍去病竟然還未離去。
霍去病沒好氣地掃了眼她的雙手,道:“你倒是好本事,那女子一點事沒有,自己倒弄得滿手泡。”
“燙了點皮,小傷而已,不礙事的。”子青明白將軍關切之意,微微笑了笑道。
她本待說罷,便向將軍告退去尋易燁,不料霍去病已持起她的手來細看,謹慎地只用兩根指頭拈住她的手指中部,顯然是生怕觸及水泡弄疼她之意。
“真的不要緊……”
她話未說完,霍去病已吩咐隨身士卒道。“拿水來!”
士卒隨即拿來水囊,霍去病接過,用嘴咬掉塞子,一手執水囊,一手執着她的手,清亮的水就自水囊傾瀉而出,淌過子青的手背,淅淅瀝瀝地落到地上……
火燒火燎般疼痛的手,在水的溫柔撫摩下,疼痛一點一點地消退着。
“將軍,不可!”
子青想抽回手,卻被他拈得甚緊,急道。奔襲在外,清水對於人和馬匹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豈能爲了自己的傷這般浪費。
“別動。”霍去病瞪了她一眼,“再動這水就浪費了!像你這種傷便得用流水來衝,這樣不至於傷及下面的血肉,好起來也快……”
子青默然不語,這種療法她豈能不知,只是眼下水爲貴重之物,她又豈能拿來爲自己療傷。
說話間,一整個水囊的水都已傾倒乾淨,霍去病毫不猶豫地喚道:“再拿水來。”
遞水過來的是趙破奴,朝子青笑道:“臭小子啊!那麼大火都敢衝進去,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麼不拿命當命的人。”
子青訕訕一笑,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是我的水,儘管用,不用心疼。”他手上還拎着另外一個水囊,接着笑道,“我才問出來,前頭不遠便有汲水的地方,你都用完了,我纔好再灌新的去。”
聞言,子青才稍稍安心,
趙破奴又湊到霍去病旁邊,笑道:“我剛剛纔知道,那口泉眼還有個名堂,叫做什麼伏鷹泉眼,傳說……”
霍去病打斷他的絮絮叨叨,邊替子青衝着傷口,邊問道:“郭鳴葬了麼?”
“嗯,挖了個坑埋了,就在東面,我特地留了個記號。”趙破奴嘆口氣道,“到時候若是郭家的人非要屍首,也尋得回來是不是?您這次說斬就斬了,郭進可是光祿大夫,陛下那邊您恐怕也得給交代。”
霍去病淡淡道:“陛下的旨意,對匈奴須得連打帶拉,尤其是匈奴右賢王部,與伊稚斜向來分歧不斷,更加要下功夫。咱們這次沒逮到休屠王,那女子又是休屠王王妃,保全了她,說不定日後能少費不少功夫。”
子青聽罷他們的對話,這才明白霍去病的真實意圖,保全了扎西姆,他日說不定能勸得休屠王不戰而降,且又能保全多少漢軍匈奴的人命,當真是個好法子。
水囊又用完,霍去病丟給趙破奴,又拿過一個水囊來,執起子青的另一隻手,接着衝她的水泡,神情間無半點不耐。
“好小子啊!”趙破奴撓了下子青的頭,笑道,“難怪你那麼不要命地去救那女子,能明白將軍的心思,不容易!”
子青愣了楞。
霍去病好笑地哼了一聲:“就他這榆木腦袋,你還當他是爲了我!他是當真緊張那母子倆,命都不要……”他頓了下,皺眉盯住她,“你不會是自己看上那女子吧?”
聞言,子青大窘:“怎麼可能!”
看她臉微微發紅,霍去病這才笑了笑,未再爲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