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爐上的湯藥,本就是酷夏,在爐火旁烤着,子青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子,時不時便舉袖抹一抹。再有一會兒,湯藥便已煎好,只是不知將軍今日是否肯喝藥,她暗歎口氣,無論如何這個釘子還是得再去碰一碰。
夜風拂過,帶來些許清涼,子青起身去取濾藥銅皿,不期然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藥好了?”
是將軍,子青怔了怔,轉身望向他,也不知他是否還在惱怒,遲疑片刻才行禮道:“……卑職參見將軍。藥已經煎好。”
霍去病面無表情,“嗯”了一聲,便未再說話。
子青猜度不出其意,只得先將湯藥倒出來濾過,盛在藥碗之中。滾燙的湯藥,熱氣裊裊上升。
“湯藥還燙,將軍可先行回帳,待湯藥稍涼,卑職再端送過去。”她思量着讓將軍在此久立對傷口不好。
似乎壓根沒聽見她的話,霍去病淡淡道:“你陪我走走吧。”說罷,也不待她回答,他轉身便走。
“……諾。”
猶豫一瞬,子青端上藥碗,跟上將軍。
在溪邊緩步而行,直至距離營地稍遠,霍去病才停下了腳步。夜色之中,溪水潺潺,時而拂過一陣涼風,蒹葭輕輕擺動着,寧靜而令人心曠神怡。
湯藥已不再冒熱氣,子青見霍去病站着不說話,輕聲勸道:“將軍,先喝湯藥吧?涼了更苦。”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伸手接過去,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藥自然是苦的,他始終皺着眉頭。待飲完,將藥丸往她手中重重一放,這才擡眼看她,嘲諷道:“這下不會再罵我不知民間疾苦了吧?”
碗中果然喝得一滴不剩,子青心下稍寬,歉然道:“昨日是卑職魯莽,請將軍恕罪。”
輕哼一聲,霍去病不過是順口爲難一下她罷了,本就無認真追究之意,自在溪邊尋了塊石塊坐下。
子青悄瞥他幾眼,只是察言觀色從來都不是她的強項,更莫說對方是本就喜怒無常的將軍。
“將軍,你是不是已經……不惱了?”她試探問道。
聞言,霍去病作出惱狀瞪她,無奈有形無神。子青看在眼中,含笑低首,在他身旁半蹲下來。
“那是什麼?”酷夏衣單,他看見她衣領內似有物件晃了一下。
將骨壎自衣領處掏出,子青舉給他瞧。
“壎?!你會吹?”
子青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我不會。”
“那你爲何要帶着?”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子青把骨壎在掌中摩挲,“我娘會吹,很好聽。”
“你怎得不和你娘學?”
子青輕呼口氣,悵然道:“我娘還在的時候,總覺得不急,何時想學都可以;等我娘不在了,想學,卻已無人來教。”
靜默片刻之後,霍去病伸過手來:“拿來,給我試試。”
子青自脖頸上解下繩索,將骨壎遞給他。
大概是常年帶在身上的關係,骨壎早被肌膚摩挲得圓潤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澤。霍去病放到脣邊,試着吹了幾下,骨壎的音質不同與尋常的陶土所製成的壎,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輕盈地像在跳舞。
“想聽什麼曲子?”他問。
“我對樂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聽……” 子青努力回想着,憑藉腦中零碎的記憶片段,哼出幾個壓根聽不出調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搖頭,沒好氣地伸手在她額頭輕叩一下,“全無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一笑,微抿起嘴。
修長的手指在骨壎上音孔上輕輕按着,曾經如此熟悉的樂曲靜靜流淌出來,輕靈,飄渺,叩動着內心最深處的某個地方……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
子青支肘側頭,安靜地聆聽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經意地潤澤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這少年就在自己觸手可及之處,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恍惚來,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會像幻影一般消失無蹤。
究竟該如何才能留住?
身爲將軍,面對下屬,他頭一遭感覺到如此無力。
一曲奏罷,他緩緩放下骨壎。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這曲子?”他問。
“嗯。”子青似還被曲中音符繚繞着,“……我已經好久未曾聽過了,這曲子有名字麼?”
“《蒹葭》。”
子青也曾讀過詩經,再看溪水邊一叢叢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應景,只可惜對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沒接話,過了片刻,問道:“我奏得好,還是你娘奏得好?”
“……還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將骨壎擦了擦遞還與她,笑意又慢慢斂去,道:“想過麼,若你走了,以後再想聽可不能夠了。”
默默將骨壎復戴回胸前,掩入衣領之內,子青微低着頭,只是想到要與將軍分開,相隔遙遠,心中便是一陣陣的難受。
“你要走之事,本將軍不允。”霍去病驟然硬邦邦道。
子青靜靜不語,擡眼注視着他,明明白白地透着信任。他彷彿回到那日樹下,又聽見少年的聲音:將軍怎會生得是那種人呢。
“你不信?”
“將軍恕罪,卑職自知辜負將軍栽培,他日若有機緣,定當相報。”子青望着他歉然道。
“非得去那麼遠的地方麼?”他澀然問道,“便是有事要尋你,也不甚方便。”
子青輕嘆口氣,低道:“樓蘭作爲西域小國,本就在匈奴與漢廷的夾縫之中。此番將軍肅清漠南,一方面固然是爲漢廷邊疆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啓開了漢廷往西域的通路。樓蘭此後,已是更加岌岌可危。將來若有一日,樓蘭受困,我也能幫上忙。”
“你覺得漢廷會想攻打樓蘭?”
“我不知道……”子青顰眉搖頭,“無論是漢廷也好,匈奴也好,樓蘭被吞併恐怕是早晚的事。”
“你是漢人,難道要爲樓蘭殉葬麼?”
“我是墨家後人。”
子青望着他,平靜道。
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不再多語,他的心中早就知道,面前這個少年所堅守的信念不是他所能動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