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放晴,明明空中還漂浮着些雪末,什麼時候,在西方的天空中,雲層撥開了一隅,泄露了三四束陽光,灑照在潔白的茫茫天地間,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輝煌。
方碧門人的半道離場,令原本劍拔弩張的白石山頂硝煙頓散。只是,這時,每人心中不免感慨欷歔,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不是麼?
張豐宜走到蕭隨風跟前,正打算詢問接下去該如何辦,卻見那個白髮蕭疏的老人凝視着某一方向默然而立,竟一種人生不能承受的歲月之痕,他被這種沉重稍稍晃了晃神,待再看,蕭隨風已經靜靜地離去,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那踽踽獨行的身影,當真如其名,隨着寒風,漸行漸遠,僅餘下一行孤跡……張豐宜張了張口,終究是無話可說。
蕭隨風離開,風念依幽幽一嘆,便直接走到了陸潛處,一眼望去,她的心頓時停了一拍,目光掃過滿臉愧疚的蔣柳雲、絕望的蘇小小身上,已經夠了,夠了!她瞭然地閉了眼。風依舊寒風刺骨,然則她感覺更冷更寒了。
陸潛終是沒有辦法救活!她怎麼會不知道呢,陸潛雖然服用了一顆護心丹,可是畢竟已經傷及心肺,奇經八脈都斷了,再加上這樣惡劣的環境,沒有第一時間救治,不是當場死亡已經是幸運的。她慘淡一笑,這樣的結果終究不能避免。
“怎麼辦呢?”她不知是問一直在她身邊的風傾衣,還是問她自己,或許是在質問蒼天。
“盡人事聽天命吧。”風傾衣如是道。
可是,蘇小小卻突然止住了淚,她輕輕地捧起陸潛的頭,那樣溫柔地在他脣上落下一個輕吻,流滿淚水的臉上竟然綻放一個甜甜的笑容。此刻,她的笑容是那樣美那樣真,彷彿是面對只是睡着了的情人而露出了溫馨而甜蜜的笑。
或許是她的笑太過美好,所有人不自覺看着她,看着他們,看着那個少女,看着那個少年,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還有着青春的浪漫與稚嫩……一瞬間,消散了,爭吵、仇恨、殺意,消散了,淡漠的血痕,只餘下無盡的悲哀。
不知何時起,那三四束冬日的暖陽照在陸潛與蘇小小的身上。天地之間,只剩了她與他,只有她的微笑與他的睡顏。
蘇小小看着陸潛緊閉的雙眸,微微一笑,以一種少女面對情郎獨有的溫柔,輕輕地傾訴:“潛哥哥,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哪裡嗎?你肯定會說是洛州城的里巷裡。”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與自得,“不對!更早呢!還記得你在去洛州城途中碰到的小乞丐嗎,你還給她十兩銀子,記得嗎?沒錯,那就是我,嘻嘻,沒想到吧。那時我就想,這個大哥哥好好啊,長得也好看。 於是我一路上都遠遠跟着你,潛哥哥沒有發現吧。告訴你,我武功雖然不怎麼樣,可是我跟人的功夫那是一等一,連我爹爹也誇我了不得呢。
呵呵,說遠了。我與你說,其實,那個里巷裡的碰面,是我故意安排的,我告訴三叔,三叔幫我想的招。很厲害吧,嘻嘻,所以我一開始就纏上了你,只是你一直只把我當成小丫頭,唉,我爲此生氣了好久呢!”她摸了摸陸潛的臉,冰冷冰冷,彷彿已經沒有了生氣,她手一抖,連忙將陸潛的頭擱淺在懷裡,似乎要用自己的體溫將這份已經染上的冰冷驅除。
火炎不禁緊緊握住了手,他想讓他的小女孩別講了,他想扯下她臉上的笑——那麼冰涼而悲傷的笑,怎麼可能是從小在他跟前的小丫頭會有的?
他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了,他必須立刻讓小小回來,爲她遮擋掉那些風霜。
“不,三弟,讓小小一個人面對!”似乎看出了火炎的意圖,樑夢涵一把拉住他,“小小也要長大的。”
火炎回頭,着急低吼:“可是,我忍不了,你們看看這時的她,怎麼會是我們的小小!不,不行……”
“三弟!”徐成嚴肅喊道,見火炎安靜下來,才道:“二弟說的沒錯,小小以後的路還長,我們不可能時時護着她,她要學着自己面對!”
“可是……”
“沒有可是!”徐成果斷否決。
可是那樣的蘇小小……風念依涼薄地笑了,學着長大嗎?這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頃刻之間長大?
你看,這時的蘇小小,她的眼中雖帶着淚,臉上的笑意卻不減,連語氣在風念依耳中都是故作輕鬆:“潛哥哥,你知道嗎?我很生氣,因爲你從不在意哪個姑娘靠近,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我一直以爲我在你眼中是最特別的,然而當你也是那樣溫柔地對待其他人時,我就會想,我和她們其實沒有區別。所以我不能抑制的把她們推離你的身旁。可是,可是,你怎能爲她們和我生氣呢?明明只要你安慰我一句,我就會好好聽話。爹爹常和我說,愛一個人,就要不顧後果的去愛,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是愛。所以,即使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放棄愛你。”
她癡癡看着毫無生氣的情人,在生死麪前她被別無選擇撕裂了心:“可是,你知道嗎?這一次我傷透了心,我不知道怎樣面對你,怎樣面對我的心。還記得那一天嗎?……我記得那一天,方碧山上滿山的落葉,風一吹,樹上的葉紛紛下墜,連地上的葉也被風捲了起來,悠悠揚揚,真是美極了,彷彿我們舊日裡度過的日子,彷彿我一擡頭,你還在枯樹底下等着我,看着我……然而,那一天,終是不一樣的。我那麼任性地衝上去要搶回你,爹爹也那麼縱容地答應我一切要求……當我看見一身紅裝的你,當我看見滿身是血躺在我懷裡的爹爹,你知道嗎?我整個世界,那一刻,好像崩坍了。你知道當一個人被迫長大的感覺是什麼嗎?是——撕心裂肺!”
她嘶啞的聲音彷彿來自天邊,輕嘆,卻無處不在:“我不信,我那從來如神一般的爹爹那麼輕易地倒在我的面前;我不信,我的潛哥哥會利用我設計我的至親;我不信,世間如此殘冷,會毫無預兆的把我推入深淵……那天,滿山的紅葉飄,血紅血紅,到處是蒼白的倒影,痛苦的**,如煉獄一般,再沒有了舊日的宜人……
我的身上滿是爹爹的血,我努力再努力捂住爹爹的傷口,不讓它流血,可是那血怎麼如何也流不盡?一直流啊流,直到爹爹閉上了眼,可是,他的嘴角怎麼還帶着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安慰而溫暖的笑,爲什麼?”
她似乎被這個問題迷惑住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似乎就這樣到地老天荒,似乎所以一切都停止了……直到她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和喘息聲。
陸潛幽幽轉醒,迫不及待地睜眼,看到眼前人,竟然幸福地笑了:“果……然……是小小……小……小……”他伸出一隻手,吃力地想要撫上少女的臉龐。
蘇小小抓住他的手,將那個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笑如春花綻放:“潛哥哥,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潛哥哥,可答應過我,會照顧我一輩子的!”
“……嗯……一……輩子……”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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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一陣緩慢而有規律的馬蹄聲在灞橋那頭傳來,劃破了十里長柳依依送別。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春風不相違,霸柳正婀娜多姿,隨風飛舞。
送別之人下意識的轉頭看去,依稀只見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緩緩而來,一人一馬,漫不經心,好似在閒庭信步。
“篤……篤……”那女子靜默着進了,進了,待看清了那女子模樣,便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癡癡的看着,看着……因爲,那根本不像人間的女子,一頭不着一飾的青絲,隨風飛揚,任意逍遙,彷彿是從瑤臺深處而來,只爲在這紅塵走上一遭。
只見那女子從身邊飄過,似一陣清風拂面,來不及反應,就見她靜默的遠了,遠了,白衣飄渺,彷彿要頃刻消失在煙柳深處。
送別之人正一陣可惜,可惜自己沒有上前問問仙人慾往何處,卻聽見那“篤……篤”的馬蹄聲停止了。送別之人不由瞪大眼睛,定睛一看,原來那白衣仙人正倚馬而立,手摺一枝柳枝,不知爲何,他竟感覺柳枝在她手中分外婀娜多情。
正癡癡想着,便聽見一個清悅低迴的聲音破空而來:“霸陵東望人煙絕,折柳一枝贈誰春?小小啊,小小,那年初見,你贈了我一枝柳,我卻是還不了……唉……”
他一下子呆了,那聲哀嘆如此深沉縈迴,如此多情婉轉,人間言語不能詳盡。待到回神,那女子已經不見,彷彿只是一個夢幻。但是,他明白那不是夢,因爲那聲嘆息依舊在他耳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