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澤縣南邊,有一片桐子林。
正是秋日裡落葉的時節,林中泥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枯葉,踩上去咯吱作響
。
這桐子林一帶,都算是芙澤縣較爲繁華的所在,自林子裡彎出去,走不上兩步路,就是一片商鋪聚集區,平日裡熱鬧得很,只不過眼下臨近傍晚,天已麻麻黑,烏壓壓的林子裡,便幾乎無人往來,唯獨林深處一個破舊的涼亭前坐了個男人,手邊一隻小風爐煮水,爐子邊緣擺了一圈橘子,被火烘烤着,散發出微甜的香氣。
一陣腳踩落葉的動靜傳來,須臾,便有一家丁模樣的後生快步走到涼亭邊。那男人連眼皮也沒擡,自顧自撿了個烤熱的橘子剝了吃。也不知是不是那橘子有些酸,他立時眯起眼來,冷不丁呵呵一笑:“怎麼樣,沒成吧?”
“唔……”那家丁喏喏應了一聲,“沒、沒鬧騰起來,不過幸好那兩人還不算蠢,至少沒叫人發現他們是領了誰的命……”
“得了吧。”男人又是一笑,語氣聽上去居然很和善,“就這麼一點子事兒都辦不好,還不蠢哪?大好的機會,就輕易被他倆浪費了,白跑一趟不止,還讓人起了戒心,往後這事兒只會更難……小順啊,不是我說你,平常辦事那樣靠譜,這一回,你是上哪兒找來這麼兩個貨色?”
許是見他臉色和霽,那名叫小順的家丁便稍稍放心了一些,使勁點頭承認自己的錯誤,末了道:“可是東家,聽他二人說,那稻香園前邊的飯館兒雖然生意火爆。後頭園子卻是清淡得很。今天一整日,除開知縣夫人她們那一羣人,園子裡就再沒做成一筆生意,咱們何必……”
男人順手撈起擱在腳邊的一根鐵釺子,扒拉開地上一層泥,幾隻圓乎乎冒着熱氣的芋頭便滾了出來。
他倒也不怕燙,拈起一隻來撕開皮。將裡面瑩白粉嫩、帶着水汽的芋肉咬了一口,搖頭晃腦地感嘆:“嗯,這烤芋頭,還就是秋天裡的最好吃啊!”
說着,便擡頭瞥了小順一眼:“你今兒怎麼淨說糊塗話?那稻香園剛剛重新開張一個來月,現下生意不好有何出奇?她若是賺得盆滿鉢滿,也不必巴巴兒地將知縣夫人請去了!你只瞧着吧,連知縣夫人都肯給她臉面,往後。她還用得着爲買賣發愁?如此簡單的事,你怎地就想不明白?”
那家丁沒敢則聲,朝後退了半步。
“她也怨不得我尋她的晦氣
。”男人將整個芋頭全塞進嘴裡,呷一口茶,“原本咱各做各的買賣,井水不犯河水。太太平平的,這多好?她偏要開個勞什子稻香園,這不明擺着和我作對嗎?我這人啊。最是受不得激,她自個兒要撞上來,我就也只能陪她耍耍了——唉,我也不想這樣,小順你說說,我其實是不是一個很講理的人?平日我待你們,不薄吧?”
“是,是。”那小順點頭如搗蒜,“東家向來最體恤小的們。那……依您看,接下來該怎麼辦?您知道的。她那稻香園有連順鏢局給撐腰,且還開着一間珍味園,遇上事兒自有大把人幫忙。咱們……”
“不就是間破醬園子嗎?”男人臉色一變,陰惻惻地笑了笑,“小順啊,你可知什麼叫顧得上腦袋顧不上腚?”
他招了招手,將那家丁喚到近前,附耳吩咐了幾句。那小順先是皺眉,繼而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情態,連連答應,領命而去。
男人望着他漸漸走遠,於是又撿了個芋頭剝出皮肉慢慢吃,脣邊掛着一抹笑。
只是這笑容,怎麼看都有種惡狠狠的意味。
……
這晚,孟鬱槐依舊是回來的遲了些,踏入院門時,孟老孃和花小麥已經吃完了晚飯,一個在前頭收拾院子,另一個剛剛洗好澡,在房後晾衣裳。
花小麥肚子越來越大,眼瞧着是穩當了,輕易不會出紕漏,孟老孃對她的管束,便也不似從前那般嚴格。最近這一向,她和孟鬱槐換下來的衣裳都是自己洗,不過三兩件薄衫,累不着她,況且最近長了不少肉,她總覺得,還是多動一動,心裡才能踏實些。
稻香園出了那樣的糟心事,不用花小麥開口,孟某人一進門,就被孟老孃死死揪住了,爆豆子似的爽快利落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皺着臉道:“你媳婦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一點點小事就唬得那樣,在我跟前還裝鎮定。她揣着孩子,我看這事兒,你得多出把子力。”
孟鬱槐沒料到自己不過一天沒在家,就出了這種事,還正正好是在楊氏來做客時發生,心中便有些犯嘀咕,習慣性地把眉頭一擰,撂下一句“我去瞧瞧她”,一徑繞到房後。
其時,花小麥正將一件衣裳往繩子上搭,繩子牽得有點高,她那小個頭委實有些吃力,左右看看,便搬了塊石頭來,一腳踩上去
。
孟鬱槐繞過來,一眼就看見她搖搖晃晃地在那裡折騰,不由得吃了一嚇,三兩步衝過去把人攔腰抱下來,一把將她手中的溼衣裳扯過去,兇巴巴道:“你是不是想捱揍?夠不着不會叫娘搭把手麼?”
花小麥從他身上出溜下來,也不答他的話,嘻嘻一笑:“回來了?通身都是酒氣,今兒又和人應酬了吧?我和娘不知道你能不能回來吃飯,還從珍味園裡帶了菜回來,是我做的,你要是覺得餓,我就去給你熱熱。”
“還笑得出?”孟某人睨她一眼,“在我跟前硬撐甚麼?今日的事,娘都跟我說了。”
“我沒硬撐。”花小麥聳聳肩,認認真真地道,“實話說,下晌這事剛發生的時候,我的確氣得不輕,滿心裡只覺得惱火,可現在,我已經好多了。我想的明白,咱又沒做錯事兒,不理虧,爲什麼要讓自己這麼難受,那不是正中對方的下懷嗎?我偏要高高興興的,爲了那種人生氣,不值當。”
“這是真話?”孟鬱槐一挑眉。
“我哄你做什麼?”花小麥對他翹了翹嘴角。
“你能這麼想,就最好不過了。”孟某人鬆了口氣,一鼓作氣把盆子裡的衣裳晾好,牽了她的手,“走,咱回屋去說。”
兩人於是回了房,點上燈。
孟鬱槐就在桌邊坐了,將花小麥橫抱在腿上,眉尖一蹙:“你沉了。”
花小麥立刻不答應,指着自己的肚子理直氣壯地道:“喂,孟鏢頭,我請你搞清楚,明明是他沉——我說你是不是找架吵啊?”
孟鬱槐笑不可仰,萬分敷衍地擺擺手:“行行,是他沉,都是他連累了你,咱們說正事。聽娘說,下午那二人,不是隻訛錢那麼簡單,反而像是受人指使?”
“嗯。”花小麥就十分篤定地點點頭,“他倆管我要了兩吊錢,走了之後,我就讓小耗子在後頭跟着,看見他們進了縣城,鑽到了天勝街裡。那天勝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用我告訴你了吧?我敢說,這一回肯定是有同行看我不順眼,想讓我吃苦頭。”
孟鬱槐對此很是認同,將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在心中細細琢磨了片刻,遲疑着道:“我是不願往那上頭想,可……我記得前幾日你去城中瞧邢大夫,回來告訴我說你遇上了趙老爺,還被他酸了兩句,依你看,會不會……”
這番話,他說的真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
那趙老爺是柯震武的老友,這些年,孟鬱槐雖不算與他有什麼交情,卻也往來頻密,稱得上十分熟悉。若這事真是他打發人所爲,保不齊會把柯震武也牽扯進來。
那老頭已經鐵了心回家歇着頤養天年了,這要是再把他往這淌渾水裡拖……
花小麥擡頭看了他一眼,摟住他脖子小聲道:“我覺得……這事兒應該跟趙老爺沒關係。他要是真打算在暗地裡耍小伎倆,前兩天大概就不會在我面前,說那些個酸話了。”
“有理。”孟鬱槐應了一聲,“況且那二人雖跑去了天勝街,卻也不能肯定,正主就一定是在那裡做買賣的,保不齊是個障眼法。得了,明天我便去查查……”
“你別管了。”
花小麥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他道:“這事兒你讓我自己處理,行不行?”
“爲什麼?”孟鬱槐有些不解,盯牢她的眼睛。
“我想過,他們要是隻鬧這一回,我就不跟他們計較了,沒那閒心,但若他們還敢再來,我打算自己試試,看能不能把事情辦妥當。”花小麥覷着他的臉色,緩緩地道,“你都不知幫我平了多少次事了,我還能讓你護一輩子嗎?”
孟鬱槐更是不悅,虎着臉道:“幾個意思?怎麼,我護着你,你還不樂意?你是我媳婦,有問題嗎?”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花小麥趕緊擺手,“我是覺得,眼下你在鏢局的事越來越多,我若還甚麼麻煩都丟給你,豈不把你累死?左右我有平安叔、大聖哥和稻香園的一衆夥計幫忙,我也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把一個麻煩,處理得週週全全,妥妥當當。若是實在沒法子,我再向你求救啊。”
孟鬱槐嘆了口氣,垂首細忖一回,滿面嚴肅地道:“你有此想法,我也不是完全不肯通融。但眼下你是非常時期,可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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