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遠離了長安,孫思邈就對王況越是好奇。
他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從長安到建安,是個苦差,自己也已經跟陛下說得很明白,這去建安,是要越快到越好,一個是他覺得王況的“病情”,既然是絕症,那是越早診治越好的;另一個是這是夏天,是冷熱病的高發季節,尤其是大江兩岸的州縣,每年夏秋都要因爲這個而死不少人,如果能早一天得到治療冷熱病的法子,早一天的返回大江兩岸,那麼今年就可以少死不少人。
他也是聽到過李世民的吩咐的,一路上要馬不停蹄的走,遇到有阻攔的,直接拿出詔書喝斥下去。
長途跋涉萬里,絕對是個苦差,可他沒想到,隨着帶領去軍營挑選隨行軍士的小校尉進到軍營後,一聽說是去建安,竟然有不少人爲了爭到去建安的名額而吵得面紅耳赤的。難道說,現時大唐的軍士都已經修煉得堪比聖人了,如此的高風亮節?有苦有難爭着去承擔?
驚奇的還在後頭,出發後,這些個軍士馬伕,基本上都不喜歡去驛站吃,也不喜歡去市鎮上的食肆吃,都是到了點,找個僻靜的野外荒地埋鍋造飯,在孫思邈看來,這些個軍士哪裡像是可以衝鋒陷陣的悍兵,更像是伙伕,個個都能做得一手好吃的,什麼竹筒飯,叫化雞,烤魚,烤肉,幾乎人人都會那麼一兩手,就連給他準備的素食那也是豐盛得很。
問過才知道,這些軍士裡,大多都是去過建安的,而且有的還是去過幾次的,他們說,這些可都是從宣德郎手中學來的,並不無得意的炫耀,現在,只要他們身上帶了火鐮,那想餓到他們,是千難萬難,這天下萬物,有多少可以吃的,他們不知道,可他們知道,身邊的許多東西,隨手整整,就是美味,要葷有葷,要素有素。
有的軍士還當場示範,只見他拿了根樹枝,將一頭削尖,找了塊土三撅兩撅的刨開,然後手一扒拉,就給他從土裡掏出了一條拇指粗的白『色』蟲子來(這是知了的幼蟲,知了幼蟲要在土中生活好幾年,然後纔出土蛻繭,活過一個夏天就死了),用根小竹籤一穿,水一淋乾淨,在火上一烤,抹點油灑點鹽,就送到嘴裡吃的津津有味起來。
孫思邈是道家人,可他身爲醫者,要嘗百草,有時侯連蟲也是要嘗的,所以,道家戒律對他而言,無所謂遵守不遵守,只不過是能不破就不破就是了,但是常年在外,有時侯找吃的,那也難免偶爾的嘗一嘗葷。
這一路來,也有那第一次跟了徐國緒去招王況的軍士在裡面,跟孫思邈繪聲繪『色』的講當初宣德郎是如何如何的把個悟能行者訓的啞口無言,如今悟能行者是拜了宣德郎爲師的,只不過是宣德郎不認他這個徒弟罷了,又說,打那以後,悟能行者已經不戒葷腥了,都是有什麼就吃什麼。
再想問什麼,那軍士就說不出所以然來了,只說是宣德郎將天下萬物分爲了動物和植物,人是動物,菜蔬花草是植物。爲什麼這麼分,理由是什麼,依據是什麼,這些軍士都說不上來。他們只是從字面上理解,需要植於土中的爲植物,其他的就是動物,按這麼分去套的話,倒是基本沒錯。
因此,孫『藥』王也難得的第一次在食物豐盛的時候開始嘗起了葷來,這讓他的隨從倍感驚異。
到了池州,這些個軍士就在船頭上打出了一面旗子,旗子是用一塊白葛布胡『亂』的綁在杆上的,上面也是臨時的歪歪扭扭的寫着“建安”二字,可也怪了,往來的漁船,一見到這兩個字,就紛紛的往孫思邈他們的船上搬東西,什麼魚乾了,或是新鮮的魚獲了等等,基本上都是漁船上有什麼吃的,就都是一股腦的往這裡搬,軍士們也是坦然收下。
問及原因,有軍士就指着不遠處的漁船道:“老神仙請看。”
孫思邈一看,那些個漁船面朝大江方向,圍成了個半月形,漁民並不急着撒網,而是手中拿了根木棍,在船幫上敲那麼一下兩下的,彷彿就這麼敲,就能讓魚自動的往船上蹦一般。
“他們這是做什麼?”孫思邈的隨從不解。
“且看下去就是。”孫『藥』王畢竟見識廣,知道漁民們這麼做必定有其道理在,不可能就這麼幹站着的,漁民不捕魚就不叫漁民了。
這中間不斷的有漁船加入到半月圈裡去,把整個的半月基本填滿了,而且這些新加入的漁船在停下來後,都會用木棍敲一下船幫,然後就也靜靜的等着。
軍士們將船停在了半月圈之外,掌船的解釋道:“得等一柱香工夫,咱們的船才能過去,不然他們這一網就落空了。”
半柱香工夫,就見的遠處的江面上掀起了一條白『色』的浪花,浪花也是成半月形,圍攏着向另一個半月的漁船移來,這時候,圍成半月形的漁船上的漁民這才紛紛下網,他們下的網也怪,不是那種拋出去後從水面上蓋下去的倒着的鬥狀,而是一個開口朝上的兜狀,一邊低,三邊高,口邊是用了或是竹竿或是木棍撐開來,將低的一邊向外順着船幫下到水裡。
漸漸的浪花越來越近,等到兩個半月合攏了成了一個完整的大圈,就見這圈中不時的有魚躍出水面,水也如同沸騰起來一般的翻滾着。再看不明白的人這時候也明白了,這圈裡那是大量的魚,只有魚非常的多了直到擁擠的程度,纔會有如此翻騰的景象。
而這時候,遠處移來的半月圈不時的破碎,偶爾有一兩個灰白的脊背『露』出水面,衝向圈中的魚羣。
漁民們依舊沒動,等到江水大約翻滾了一盞茶的的工夫,這才紛紛的吆喝着,手中的木棍在船幫上梆梆的敲了幾下,又停歇了一會,這才起網。
漁民們敲這麼幾下後,就見那些灰白脊背組成的半月圈一下就散了,但並沒散遠,而是在外圍翻騰着,不時的從水中探出個大脊背來,然後又鑽到水裡去,但都是離了漁船有一段距離,並不是衝到魚羣裡衝到魚網中去。
只見幾乎每條漁船起的網上,都是滿滿一兜的魚,這時候網是張開的,大家才發現,這些漁民用來捕魚的網的網眼比起其他地方要大了許多。
網眼越大,漏網的小魚也就越多,這個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再見到那一網網滿當當的魚,大家也就知道爲什麼要用大眼網了,有那麼多大魚,小魚又要來做什麼?
起了網的漁民並沒走,而是都將網中的魚倒到船倉裡,有人就開始挑撿,不時的拿一一條小魚,用木棍敲一下,將魚敲死或是敲暈,然後就吆喝着拋向那些灰白脊背。
這一幕,就連見多識廣的孫思邈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只見得每當那些漁民拋出去的小魚一接觸水面,就有一條或是幾條脊背灰白『色』腹部是白的,嘴巴尖尖,渾身無鱗光滑的丈許長大魚吱吱叫着躍出水面,嘴巴一張就接了小魚落回水裡。
難道剛剛那半月竟然是這些大魚組成的?這些池州人捕魚方式也太怪了,太省力了,太不可思議了,從來只聽說獵戶有獵狗幫着捕獵,沒想到今天竟然給他見識到了能幫漁人捕魚的大魚,難道說這些個大魚也是如獵狗一般的從小就人工養熟了的?
孫思邈很不解,讓軍士去把一個漁民叫來問個清楚,那漁民起初很是有點不樂意,因爲其他的漁船已經起錨準備另尋一處地方捕魚了,他也想跟去。但這叫自己去問的船,那可是去建安的,說不定是和宣德郎有什麼關係的人呢?不是的話是不會扯上這麼一面旗的,所以也就過來了。
等到聽說這是老神仙的船,老神仙這是要去建安瞧瞧宣德郎的,那漁民撲通一下就給孫思邈跪了下來:“老神仙,您老可要好好的瞧瞧宣德郎,若是宣德郎的病能好了,某等心中方能安啊。”
王況得了絕症的消息,經過李老二那麼一大張旗鼓的宣傳,幾乎全天下都知道了。
想不到這宣德郎不光是在建安如此的受人愛戴,就是這池州人也是這麼愛護他,孫思邈心中又給王況加了一分。
詳詳細細的問清了他們的捕魚方式,這才知道,這捕魚法子竟然也是王況傳授的,那大魚是江豚,極其的有靈『性』。漁民們將船圍成半月形後,敲一下船幫,那是通知江豚的,意思是船已經到位置啦,你們也可以準備準備了,等到再沒敲擊聲了,那些江豚就會從遠處也圍個半月圈,將水中的魚聚攏起來往漁船的方向趕。
兩個半月圈一合攏還要等盞茶的工夫,那是要給江豚留點時間進食,爲了防止網誤傷到江豚,起網前就要敲兩下船幫,通知江豚說,這邊準備起網了,然後江豚得了消息,就會散遠一些。
不過江豚並不會走遠,一是水中還有不少的魚,二是知道漁民們還會丟魚給他們,所以它們只在外圍遊弋。
等到漁民再敲船幫,吆喝着將魚丟進水中,那些剛剛沒吃夠的江豚就會躍出水面接住漁民們拋過去的魚。
而漁民們收工之後,還是會再敲幾下船幫,那是或通知江豚說收工了,或是通知說再換個地方撈一網。敲幾下代表什麼意思,那都是有講究的。
“初時,只有那麼幾個漁民信宣德郎的話,按了宣德郎說的去做,剛開始,並沒什麼效果,但是時間一長,他們發現果然如宣德郎所說,那些江豚熟悉了敲船幫的聲音,漸漸的就有越來越多的江豚配合起漁船來,後來這個法子就越來越廣的傳了開,如今池州一帶的漁民幾乎每天的捕獲量要比以前高了許多。”
“那你們這捕的魚越來越多,不怕將大江裡的魚全撈完麼?”
“宣德郎說了,只要將網眼開大了,放走小魚,只要大魚,小魚總是會長成大魚的。”那漁民憨憨一笑,撓了撓手臂:“宣德郎還說,這魚捕得越多,魚價就越賤,因此上,每當魚價一賤下來,某等就會減少捕撈次數,或是歇一段時間不撈了,等到魚價上來了再撈。反正以前撈的,養活一家子也是容易得很。”
“還有就是每年開春後一直到夏初,某等都不撈魚的,家裡還有田地要種呢,宣德郎也說,春夏之交,正是魚產卵期,魚產卵越多,以後的魚也就越多,正好要春耕,所以,某等就乾脆不撈了,總得給子孫後代留點麼。”
池州一帶的江邊碼頭上都立了碑,說是不得傷害江豚,這個孫思邈是知道的,只是以前他一直都是靠着兩條腿雲遊,很少像這次一般的乘船而下,也沒見過江豚,沒見過池州漁民捕魚,一直不明白爲什麼這麼做,現在總算知道了,這又是王況搞的。保護江豚,那就是要讓江豚和漁民建立起一種信任關係,幫着漁民捕魚。
這樣一來,漁民捕魚容易,而江豚捕食也容易了起來,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看看漁民捕魚如此輕鬆,收穫如此的大,孫『藥』王也算是明白了,這些個漁民爲什麼見到建安二字就如此熱情的將魚獲送來,敢情是感念宣德郎啊。難怪這個漁民一聽說自己是去建安看宣德郎的,就央着要好好的瞧瞧宣德郎。爲官如此,夫復何求?
沿着大江,一路發生的許多事情,似乎都和王況有關,孫思邈都開始有些個麻木了起來,若是見到某件奇怪的事情和王況不沾邊,他反而會覺得不可思議。
王況不知道孫『藥』王已經專程的爲了他的“絕症”而在趕來的路上。
王況正挖空了心思的找苦苣菜,他要的不是一點半點,而是很多。
苦苣菜是苦菜的一種,閩越一地的田間地頭上,到處都是。後世的王況很愛吃,他愛吃的是曬乾了的苦苣菜,曬乾後的叫苦苣幹,通常叫苦菜乾,和排骨或是小腸或是大骨一起燉,聞起來很臭,有一種臭腳丫子味,但吃起來很香。幾乎是所有人,第一次聞到燉着的苦菜乾發出的臭味都會皺眉,再看那褐『色』的湯啊什麼的,都不覺得好。但是隻要一吃,沒有不喜歡上的。王況記得自己小時候,苦苣菜乾還是沒多少人吃的,但到了他穿來的那兩年,一斤苦苣幹竟然已經賣到了四五十元,而且還不一定能買到。
以前王況落魄,沒那條件吃,苦菜單獨的吃味道並不好,一定是要有油水,有肉湯味道才能好。所以以前王況在原來的道觀裡和王冼挖野菜吃的時候,只是實在沒得挖了,或者說遏躍跟給的羊湯比以前濃了許多,纔會挖來吃吃。後來進了富來客棧,條件雖然好了,但也一直忙着忘了這事。
這段時間是因爲日頭實在太毒,曬得人頭暈腦漲的,家裡的人有不少常往外跑的,有人就被曬中暑了,雖然綠豆是解暑的,但效果其實沒有苦菜好,而且苦菜湯既是菜也是個解暑降火的好東西,既有了菜,又有實際效果,一舉兩得,所以王況這纔想了起來要曬苦菜乾。
所以富來客棧門口的招貼欄上就貼了出來,說是大量的收苦苣菜乾,還詳細的說了要怎麼曬乾。因爲大多數人都是不識字的,第一天還有夥計站在旁解說,到了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富來客棧要收苦苣菜乾的事情,小孩子們都是沒什麼事情可做,就都被大人們發動了起來,或是早上,或是傍晚,挎個竹籃揹簍之類的,去田間地頭採了。
採了滿滿一簍後,就在河邊溪邊將苦苣菜洗了個乾淨拿回家,家裡面是早就燒了一鍋水了,將苦苣菜丟進去一燙,就撈了起來,然後鋪在萹籮上曬,日頭大的話,只需要一天就能曬好,一捏就碎。
苦苣菜要滾水撈過再曬,就是要把裡面含量很高的草酸給去掉大部分,吃起來纔不會麻嘴(凡是青菜,吃起來麻嘴的,都是草酸含量高的,都是不能和豆腐一起煮的)。等到要煮的時候,將菜乾用水泡軟,直接的丟進湯裡和肉一起燉就是了,也不用加什麼東西,就是薑片,酒和鹽。燉出的湯或是褐『色』的,或是墨綠『色』的,這顏『色』和苦菜採摘和儲存的時間有關,早採早曬又是當年吃的就是墨綠的,隔年再吃的就成了褐『色』了,但效果卻是一樣,儲存時間不影響效果。
一個孩子,只須得早上出門一次,傍晚出門一次,第二天就能曬到一斤左右的苦菜乾來,送到富來客棧,可以換得五文錢,這可不比大人們幹一天所得要少,勤快點的,手腳麻利點的,甚至收入要超過大人許多。
因此,自招貼出來後,每天一早或是傍晚,總能見到許多的孩子,三五成羣結伴着往田裡走,往山上走。一直採到後來,越走越遠,甚至有的都走出了十幾裡外,王況見情況不對,趕忙的讓叫停,不收了。而此時,苦菜乾也已經囤了有上百斤之多。
大人走出個十幾裡或是幾十里路不要緊,小孩子不同,一是容易『迷』路,二是若遇到野獸之類的容易受到傷害,真要等到出事了,那可就來不及了。王況可不想爲了這麼些個苦苣菜就把孩子們推到危險的邊緣。
自然了,有了苦菜乾,富來客棧又推出了新菜餚,其他酒樓食肆一見,這才知道富來客棧收那些以前沒什麼人愛吃的苦菜乾的用意,就都跑來,央着勻些苦菜乾給他們,他們也想多那麼一兩道菜,富來客棧也不多賺其他錢,每斤六文,刨去人工費用和儲存費用,基本等於是沒賺的。
王況當然看不上這點錢,小錢,沒有技術含量的錢,賺起來比不賺而換個口碑來說,兩個相比,自然還是口碑實惠,自己又不是要靠這點小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