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的一整個冬天裡,建安和唐興這兩縣就幾乎沒有閒着的人,這就和周邊的州縣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其他州縣的人,此時除了商家還在忙碌外,其餘人家基本都是或是躲在家裡圍着火盆一邊烤着火一邊說着家長裡短,或是日頭出來的時候,裹了厚厚的袍子窩成一團坐在日頭下懶洋洋的曬着;再或者就是走親訪友去了。已經打過好多遍霜了,地裡的活該忙的早已經忙完,就等着過完年開春後纔會再開始忙碌起來。
已經到了臘月,那些在修路工地上忙碌着的人根本不愁年貨的事,小東家早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和慎家,孫家一起派了人去採買了,每個修路的人都有份,一人兩斤豚肉,一斤糯米,一斤白麪,二兩糖,五尺布。這些都不算在工錢裡的,據說是小東家和孫家自掏腰包,後來慎家也參與了進來,開始就只着三家,但等到其他商家聽說了後,有能力的也都各出了點。
至於說雞鴨鵝類的,家家哪個不養上個幾隻?魚?去建溪裡捉就是了。有了這些,基本上年貨就算是備齊了,所以這些民工也不急着回去,都想趁着這年關到了,路上行人少了的時候抓緊多修一點。
臘月二十二這天,富來客棧門口的招貼欄上貼出了一張大紅佈告來,說是富來客棧聯合了城內的幾家客棧酒樓,準備在臘月二十四小年這天,在城裡的街道上大辦流水席。
當然這流水席並不是大家以往的那種,而是由這幾家挑頭,將其店裡的各式菜餚都做上一份,擺了出來,然後各家各戶,若是有拿得出手的菜餚,也可以做了擺出來,供全城的人隨意食用。
而且,據說,幾家酒樓客棧的掌廚的,都會給除了這些酒樓客棧做的之外的菜餚評判,按類評選,分爲糕點,小食,菜餚三種,選出幾樣做得好的,頭名能得到一貫錢的獎勵,第二第三名一直到第十名也都有從幾吊到一吊錢不等的獎勵。
爲了公平起見,還特別規定了但凡是有親友在這些客棧裡做廚師的人家,都不參與這次評選。因此大家尋思下心思就活絡開了,一貫錢啊,很誘人呢。
而且,若是能被評上頭名,那豈不是說,咱也能開個酒樓食肆了?賺大錢不敢說,但混個飽總歸是沒問題的罷?再說了,富來客棧裡的菜式,只要花些錢,都可以去學,在建安咱爭不過富來客棧,但是若到了外縣,那還不是賺錢如流水?
這個點子自然是王況把整個建安城裡的酒樓客棧東家都召集到一起商議出來的,說是商議,其實從頭到尾幾乎都是王況在安排,以前王況還只是富來客棧小東家的時候,說話就已經有點分量了,現在又有個宣德郎的官身在,當然是他怎麼說,那些東家就怎麼做就是,反正他們就抱着一個想法:跟着小東家走沒錯。
王況的想法其實就是搞個烹飪大賽,但因爲目前他的影響力只侷限於建安,周邊縣雖然也是基本會跟着他走,但王況並沒有很大的把握,要說辦這樣的大賽,放長安自是最合適不過,但是長安魚龍混雜,在自己沒有得到朝中大佬們支持之前,王況不打算在那裡辦。
舉辦賽事是不可能一下就辦得很大的,後世許多的賽事,都是從小規模開始,就說舉世聞名的環法自行車大賽吧,開始也就是寥寥幾個人參加,影響力很小,但堅持長年辦下來,就成了全世界頂級的自行車大賽了。
從小辦起,穩紮穩打,一步步的摸索着組織和管理經驗,這對賽事的主辦者來說是個很穩當的成長過程,總不能事事都要王況來,什麼都要他來定,王況很懶,他才懶得多費這心思。就讓他們自己去摸索好了,自己只管出點子,簡單的說,自己就是大腦,他們就是手腳眼鼻耳,還是需要通過鍛鍊來協調的。
這第一步就是把這個流水席在一兩年內搞成定式,每年定期舉辦那麼兩三次,只要固定了下來,然後如果周邊的縣也跟着起來了,那就可以把各縣的頭幾名單獨組織起來舉辦個更高一級別的賽事,再等到各州都起來了,就可以舉辦個各道內的賽事,如此慢慢發展,到了最後,時機成熟,就可以搞全國性的賽事了。
等到形成一定的規模,就可以分成專業和業餘兩種,各酒摟客棧食肆作爲專業人員參加,平常人家的就做業餘人員參加,這也是給飲食業一個發掘民間烹飪高手的機會。
因爲有獎勵的驅使,又有一天多的充足時間準備,所以幾乎各家各戶都行動了起來,不就是一道菜麼,雖然是要費點錢去做,讓人白吃了去,可自己不也可以去白吃別人做的麼?說不定還能趁這機會學兩手呢。
而那些對自己烹飪有點信心的就更是盤算開了,嗯,三種獎勵,得,某就各做幾樣來,擺上滿滿的一桌來,這滿天的撒下網去,說不準還能爲自己網到一個獎項呢,即便是最後一名的一吊錢,那也是足夠回本了。
再說了,人家小東家不是說了麼,菜不論貴賤,只要你能做出和別人不同的味道來就是好的,你沒看人家富來客棧,嗯,簡簡單單的的一個菘菜豆腐,不花多少本錢,就能有那麼多種的吃法,很是受大家歡迎呢。
當然也有的人是衝着食材上下工夫的,這些人手頭上都比較寬裕,能買得起貴些的食材,而這樣的人家,平時也會想着方的去換着各種搭配做了來吃,而且也是經常光顧各地酒樓食肆的,懂得的烹飪方法也是多了些。所以,這些人的信心是最足的。
抱着上面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即便有那些原本只想做一樣菜出來,混着等吃白食的,一聽說大家都準備多做幾樣來,也就考慮到自己若是隻做出一樣來,那不平白的給鄰居笑話?不成,咱好歹也要多做一兩樣,最好還要把街坊鄰居都比下去,這多有面子?以後走出去也是臉上有光哦。
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家是實在出不起這個本錢的,平日裡,他們都是一家幾口人圍着一小碟菜吃飯的,可以說,幾乎就是看一口菜,扒一口飯的,都捨不得對着那碟菜伸出筷子去,想着留下頓吃的。
這樣的人家,你要讓他拿出一樣菜來,簡直是不可能,不是他們吝嗇,實在是出不起錢,連油鹽這些佐料都買不起,就連過年也吃不起一頓肉啊。
所以,這一要辦流水席,那就是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暗暗發願,有的是愁眉苦臉的。
但是王況可沒忘記這些人,如今林明也已經是他的大舅子了,黃良也因爲黃大的原因,算是徹底的站到了他這個戰壕裡,因此王況就給他們出了個主意,一來解決這些貧困戶的問題,二來還能換點好官聲,又不用費多少錢,這幾年下來,縣上,州上的庫裡都已經不缺錢了。
因此當富來客棧的佈告發出來的當先下午,縣上,州里的官吏們就分了許多撥,一兩個官吏帶隊,後面跟着推着小車的衙役,車上堆滿了米麪油鹽等,還有豚肉,幾乎每個官吏肩膀上都搭了一個搭鏈,裡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裝的是啥。
這些人走街躥巷的,就專門挑那種用矛草搭蓋的屋頂,房子破敗的人家裡去,進了屋,自然是代表縣上,代表州里先慰問一番,又按王況教的,噓寒問暖,問問有什麼困難啦等等,然後按人口,小孩減半,就連還在襁褓裡的嬰兒也有份,留下了米麪油肉,再留點錢,讓他們好好過個好年,來年了,縣上州里自然會考慮他們的營生云云。
等這些個官吏衙役走後,一家人這才真正回過神來,連連向心裡最是崇拜的神靈禱告,這是碰上個好官了,求上天保佑明公和使君長命百歲,官運亨通等等不一而足。
既然錢糧等物都有了,他們也就對流水大席不再畏懼,個個卯足了勁,也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把自己最拿手的手藝顯露出來,這可是個機會,若真能入得了那些評判的眼,說不準,就會被酒樓聘了去,那以後過日子就不用再發愁了。
當然這樣的人家,通常都是家中沒什麼勞力的,或者說,家中需要供人讀書的,讀書在這個時代是件很奢侈的事,一本書的價格都能抵上小戶人家近一個月的生活費。否則,以這兩年建安的情況,只要肯幹,吃飽穿暖基本上不存在什麼問題。
王況作爲宣德郎,也是有必要去分派東西的,和別的官員不同,他通常進門就看這家有沒勞動力,在交談的過程中,去發現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如此貧困。
家中沒人讀書,又沒有勞動力的,就只能想辦法讓不是勞動力的人也能賺到錢,有讀書的,就要想辦法減輕讀書的負擔,走訪了一圈下來後,在回去的路上,王況漸漸的有了點想法,不過這還需要和黃良及林明商量過後才行。
不是勞動力的,可以找些輕便又能賺錢的行當,最好的就是家庭作坊式的手工業,或者說是養殖業,這個暫時沒有什麼快捷的途徑,養殖業要發達起來,首先交通要先便利,把運費能降下來,這纔有可能,否則就靠着建州本土的這麼點人口,這麼小的市場,根本消化不了。
養殖業本來就是靠着以量大來降低成本取勝,不管是養雞也好,養鴨也罷,或者是養魚,單個的利潤比起一般農家養並高不了多少,只有靠量大,纔有利可圖,因此就需要一個大市場來依託,同樣,也需要平常人家口袋裡有幾個錢,有錢纔會來買,否則,一般人家裡都會養那麼三兩隻的,平時沒錢,誰會吃?
如果說,建安離長安或者洛陽這樣的大城市近的話,倒是可以,但是建安就根本是方圓幾百裡最大的城市,就連此時的福州,都比建安大不了多少,要去最近的大城,最短的路程都近千里,這樣的運費誰都承受不起。
因此思來想去,還是要等交通便利了後才能想辦法,否則,就只能選利潤高的產業來做。
至於如何降低讀書人的負擔,王況倒是有現成的辦法,而且馬上可以着手進行的,等到了開春,就可以把書籍的價格大幅度的降低下來。
“我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啊,買了那麼多書來,不愁沒有母本了。”一邊走,王況一邊YY着,他想把活子印刷搬過來,泥活字他是做不來的,但是木活字,後世就有現成的學,後世的龍巖一帶,還有許多人是用木活字幫人刻族譜的,被人稱爲譜師。
王況這一趟從長安回來,可以說是幾乎所有學子要用到的,會看到的書都被他蒐羅了至少有一本來,其中有那麼幾本,還是小魔王從他老爺子的書房裡摸來的,說是他家老頭書放着那只是好看,裝門面用的,浪費了,不然若給三郎更好,就連徐國緒也借了職務之便,支使了幾個黃門,花了幾天工夫,幫王冼從宮裡抄了些市面上買不到的書來。
這時候基本上都是雕版刻印,一版最多隻能印個幾百本書,一本書的雕版就幾乎能堆滿半屋子,如果採用活字的話,只需要幾十萬個活字,就可以了,而且一個字壞了就換一個字,不用像雕版一樣,只要一個字壞了,那整版就作廢了。
只是這個事情,又是大功勞一件,還是要把林明這個大舅子拉進來分享分享纔是,王況可是知道,李老二一直對於讀書是豪門大閥的特權耿耿於懷的,若是這活字印刷一出來,大幅度的降低書價,就等於說許多寒門士子都買得起書,都讀得起了。
如今的科舉,中舉的幾乎都是豪門子弟,這固然和其在朝中有人有關係,但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毫門子弟買得起書,看得起書,讀的也比寒門的多,作起文章來自然是旁徵博引,比起寒門士子來是流暢了許多,文章做得好了,中舉的機會也就大了許多。
這纔回到家門口,卻見門口停了大大小小好幾輛馬車,馬車上裝着的全是用厚氈布包着邊角的傢俱,這是誰啊?嫂嫂可沒這麼大手腳,往日裡不論自己怎麼說,都捨不得花錢的,就連她自己配戴的首飾,都是自己攛掇着王凌去買來的。
走近了一看,卻被他發現了個熟人,竟然是蒲熙亮家上次給自己來賠禮的那個管事。心下就明白這必定是蒲熙亮給自己送來了,只是奇怪了,這老傢伙怎麼就知道自己最近正要找人打傢什呢?
蒲熙亮的算盤是打得很好的,想說趕在王況回建安之前就打好了傢俱送過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因爲他實在是不放心自家小子的手藝,太過在意這傢俱了,本來可以讓自家小子或是家裡的徒弟啊什麼的幫着做的,他卻是偏要自己一個人幹。
一個人打全套傢什,還要雕花,還要上漆描金,還要顧着朝廷裡,這一來二去的,在王況出發的時候,他還沒打完傢俱呢,好在他選用的是上等的紅木所做,不需要漆重漆,只要漆一層清漆,讓紅木的原色露出來,再在關鍵的花紋上描上那麼一絲細細的金就好了,因此在王況動身後,他發了狠,跑到器監裡一口氣請了十多天的假,幾乎天天連夜趕工,總算是在王況走後的第十天趕了出來。
這一趕出來,等到漆幹了,就趕忙的運了出來,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小年夜這天給趕到了建安。
說實話,王況本來對蒲熙亮的印象並不是那麼好,原因就是他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差了,以往要不是看在那塊田黃凍的面子上,王況是鳥都不鳥他一下的,你的木器手藝是好,可也不是大唐第一罷?我現在只要肯花大價錢,多費點時間,就算找不到比你好的,那和你差不多的總是不少罷?
但今天,王況卻是有些感動了,要知道,遠從長安運傢俱過來,加上一路上需要防着被磕碰到,其運費要比起傢俱本身的價值高過許多,花這樣的價錢,跑到揚州金陵一帶,都能買上好幾套不錯的傢俱了,但是蒲熙亮卻沒有,寧可多花錢,也要給王況送一套親手打造的傢俱來,這就不是一般鑽營取巧之人所能做到的了。
可以看出來,蒲熙亮這次是真心誠意的。正好,王況也需要一個好木器匠人,將活字印刷術搞得漂亮點,至少,那字得中規中矩,還要搞些插圖什麼的。
王況也不跟那個管事客套,把他拉過來一邊,低聲道:“蒲監丞的好意,況就不多謝了,如今,某這裡有大功一件,你可回去稟報,若是蒲監丞能來建安呆上半年,況許他一個大功,若是不能來,派家中手巧的,刻花刻字功底紮實的來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