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者_骨音

你知道世界上最快的聲音是什麼嗎?

它不是夏天轟隆而來的雷聲,也不是改裝機動車風馳電掣的發動聲,更不是在風雨過後象徵天晴的清脆的小鳥唧喳。它的速度,比這些聲音還要快,還要更快。是的,也許你不會想到這是什麼。因爲,任何一個人,包括我,在沒有與它面對面的時候,都無法意識到它的存在。

很低沉、很朦朧,但同時又異常的尖銳。沒有任何的徵兆,就在一瞬間出現。它只是執着於自己的速度,奔騰咆哮,感覺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但一剎那,就整個把你包圍。它不像是出現在你的耳畔,而像是直接去劇烈地震撼你的神經。

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聲音,是在池袋的Live House。這聲音集中了所有速度的特性,形成飽含激情的光圈,環繞着每一個充斥在樓層裡的小鬼。而他們,只能以頂禮膜拜的姿態,沉醉,呼喊:

“太帥了!繼續吧!”

關於這些小鬼,還是有必要和大家交代一下。他們雖然看起來空洞無聊甚至頹靡,可以算是這個社會遺留下的畸形“產物”,但卻有着強烈的感官敏銳性。所有東西,他們都能夠非常輕易地劃分爲“酷”與“不酷”。而這聲音,就被他們斷定爲“酷”音。但關於這種聲音的由來,估計這些小鬼們就沒有心思去考慮了。

因爲對於他們來說,欣賞到如此之快的聲音,也就足夠了。大腦已經不存在對其他任何事物的考慮,只是完全處於一種被征服的狀態。

喇叭牛仔褲伴隨着他們的吶喊,彷彿也被注入了情感般搖擺着。這聲音,這世界上最快的聲音,小鬼們享受其中,根本意識不到那背後的付出。

在這個顛覆的世界中,鮮血不是我們的目的,肉體只是一種客觀的存在。而殺人,只不過成了附屬品,作爲結果出現而已。

我們真正想要的,不過是一種讓我們熱切渴望、近乎完美的事物。

今年夏天池袋最流行的,是可以露出股溝的低腰褲,還有就是對街友的惡意攻擊事件。這裡的街友,指的是那些露宿在公園裡面的一些上了年紀但卻有着奇特愛好或者是經歷的老人家。

而我,只是將自己定位爲旁觀者。這兩件事情,都沒有令我產生太大的興趣。

炎熱的七月和漸涼的八月,我依然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同時斷斷續續地進行一些專欄寫作。不談戀愛,不接案子,至於有沒有愛情就全部交給讀者您來想像了。我仍舊如流浪般徘徊在池袋的大街小巷,讀了很多的書,寫了一些專欄文字。而其他的時間,幾乎都是無所事事。

我在一本書中看到了這樣一句話:

“擁有鏡子的孩子。”

我覺得這句話和我的狀態很像。我也像是拿着一面小小的鏡子,站在街頭。從鏡子裡面,我可以看到東京的街景,當然,還有那些小鬼們的身影。在我的眼中,這個世界有着淡淡的藍色以及不夠充實的厚度。有時候,我也會轉換一下鏡子的角度,希望能從中反射出沒有被發現的世界的另一面。當然,會爲這樣的行爲欣喜的,只有那些擁有二十歲以上的生理年齡卻還保持着單細胞小鬼特徵的人。

誰能真正理解小孩子的煩惱呢?

我可以。小孩子幾乎都不喜歡寫作文。

每當“Street Beat”要交稿之前,像是成了一種習慣,無論靈感是否已經衍生出來,我都無法靜靜地坐在一個地方,而總是要來到街頭無目的地徘徊。街上那些看似平常而又簡單的手機鈴聲、汽車鳴笛聲,甚至是行人邊走邊吐露出來的細密談話,都會像相互碰撞的音符備份在我的腦海中。就這樣在池袋的街頭體會兩個小時之後,我的腦海中就可以編織出一段有節奏的文字。

只要第一句話構思出來,我就會立刻衝進一家位於羅曼史大道的漢堡店,這間名叫Vivid Burger的狹小快餐店,成了我近幾個月來的書房。

九月,馬上又要到交稿的日子。我穿過自動門,以習慣性的姿態和語氣來到老櫃檯前點餐。

“老樣子。”

留着金色長髮、戴着三角紙帽的隼人,不耐煩地回答:

“又只要咖啡嗎?反正你在這兒一待就那麼久,要不然嘗一下我們的套餐或是琉球堡吧?”

他一邊說一邊露出牽強的笑容。至於他推薦的漢堡,其實我之前就已經見識過了,只不過就是把油膩的肉片和鴨梨片一起夾在麪包裡,感覺不到一點兒美國漢堡的味道。

“只靠這種食品來招攬客人,我估計這家店也撐不了多久了。”

“嗯,可能吧。”隼人邊說邊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咖啡機。因爲目前店裡惟一的正式員工沒有上班,所以他還要代表着店長的職位。

“來,咖啡,讓您久等了。”

和咖啡一起擺在我面前的,還有一塊在任何快餐店都可以買到的派。

“這不是我點的啊?”

“我請你的。你忙完了來找我一下吧,我有事兒想請你幫忙。”

隼人一邊說一邊旁若無人地擺弄着自己的帽子。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的頭髮在多次的染燙過程後,已經變得毛糙乾燥,無精打采地趴在臉上。不得不說的是,隼人其實是一個在池袋很有名氣的樂團的副吉他手,雖然對搖滾樂手來說,他的臉頰未免有些過於豐潤。不過,誰都會有一兩個缺點的。

順便說一下,我的缺點就是過於心軟有些愛哭。不過,想必有些女生會覺得這樣很可愛吧。

當我的文字佈滿兩張稿紙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了。池袋也迎來了它的又一個黃昏。身穿華美套裝的酒店公關,以及套着各色運動服的特種營業小姐,拎着千篇一律的LV和Hermes,紛紛走過樓下的羅曼史大道準備上班。

估計是通過店裡的攝像頭看到我在收拾電腦,隼人立刻倒好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了上來。

我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隼人依舊露出牽強的待客笑容。其實,我連他的本名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樂團後天會在池袋Matrix舉辦現場演唱,我這邊還剩了一些票。”

“這樣。那我就來一張吧。”

“謝謝啦。可是這樣感覺還是太冷清了。阿誠,你和G少年的頭目不是兄弟嗎?能不能幫我順便提一下?只要他開口,演唱會的票一定很快就賣完的。”

崇仔那張彷彿凍結於南北極的笑臉頓時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那冰冷的笑容簡直感覺無法直接去碰觸。我真希望能讓這嬉皮笑臉的吉他手親自見識一下。不過說實話,我和崇仔的關係實在沒有他形容的那麼親密。

“我看還是算了吧。想從他身上得到好處基本不可能。要是你還想在這兒待下去,最好還是別打他的主意。”

說完,我拿出錢包。隼人不情願地點點頭,抽出兩張票放在我面前。我正想告訴他一張就夠了,他卻說:

“你肯定要帶上女朋友吧?一共八千塊。”

考慮到面子問題,我只好硬着頭皮掏出八千塊錢,看着癟下去的錢包,心裡當然很不是滋味。

爲了放鬆剛纔疲於寫作的緊張狀態,我踏進了池袋西口公園。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閉上乾燥發澀的眼睛。那一瞬間,竟然感到從四面八方涌來了無數的聲響,像波濤一樣席捲我的周圍。

那是被我們忽略的或者說是習以爲常的聲音。它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我們卻沒有去注意它。伴隨着徐徐的微風,我感覺到了殘存的知了清脆的叫聲,彷彿可以判斷出它們正趴在哪棵樹甚至哪根枝幹上;伴隨着遠處汽車的行進聲,《教父》的主題曲盤旋到了空中,與氣壓的流動完美結合,如風一樣傾瀉下來。當然,還有世界上最自然的聲音,來自於微涼的風,來自於樹與枝的搖曳,來自於空氣的流動。這是一個城市最和諧的狀態,沒有修飾,只是這樣流露到我的耳畔。

我沉醉在這自然的聲音中,大概半個小時之後,才彷彿把自己喚醒。感覺剛纔因爲過多思索而發熱的頭腦已經徹底清醒,整個人乾淨得好像大桶純淨水。深呼吸,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沒有什麼比自然的聲音能夠給予我更多的欣慰了。我好像已經融入到這個城市中,成爲它客觀存在的一部分。完全放鬆自己,儘管沒有錢、沒有夢想,也沒有女朋友,附着在池袋底部的生活倒也不壞。就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去考慮日本的未來吧!反正我已經無法更墮落,因此也完全不考慮改變自己。

就像路邊最不起眼的小石頭,它們不懂得自我反省,也沒有人指望它們會蛻變成閃閃發亮的鑽石。

伴隨着輕鬆的心情,我起身離開池袋西口公園。走到廣場的紅綠燈旁,那輛手推車又出現在慣常擺攤的位置。被藍色塑膠布包裹着的紙箱裡,擺放着剛上市不久的各類雜誌,以一百元一本的價格叫賣。

“嗨!小夥子,你是真島嗎?”

我本來打算悄悄走過去,卻突然被一個男人叫住,他的聲音深沉而又喑啞。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張嚴肅的面孔以及灰白相間的絡腮鬍。

“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可以借幾分鐘聊聊嗎?”

他相貌威嚴挺拔,本以爲身材一定很高大,沒想到站起身來,還比我矮了十公分左右。身上穿着發舊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褲,腳下是一雙褐色的西部仔靴。他剛說完話,一個明顯是街友的男人便從暗處鑽了出來,幫他看着攤子。

“跟我來吧。”

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拒絕的權威感。我還來不及思考,就又和他一起回到了剛剛離開的池袋西口公園。

我又一次坐到了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可以看到公園對面的東京藝術劇場,還有巨大的四角鐵柱扭曲變形而成的公共雕塑。環繞在我身邊的是這個男人低沉的嗓音。

“你已經聽說了對街友的連續攻擊事件吧?我就是想找你談談這件事。”

我確實聽說過。今夏的池袋經常被人談起的也就是低腰褲和街友攻擊事件了。這類事件已經令警方無所適從。沒有趕上末班車的小鬼們,把怨氣發泄到睡在公園裡的街友身上。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種娛樂的方式。這些事情已經不會出現在新聞版面,可見類似的事件在日本早已是人盡皆知了。

“您貴姓?”

相貌堂堂的男子露出英俊卻又讓人難以琢磨的笑容。

“在我們的世界裡,名字只是個符號,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告訴你我的綽號怎麼樣?”

我點了點頭,男子便接着說道:

“日之出町公園的新叔,大家都這麼叫我。至少在這一帶,幾乎所有人都知道。”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確實與晚年的勝新太郎已故的日本武俠巨星,以《盲劍客》系列電影爲大家所熟知。他飾演的人物“座頭市”,爲正義而戰,行俠仗義,因爲其崇高而偉岸的形象,給日漸頹靡的日本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幾分神似。

“就是那個演出《盲劍客》系列電影的勝新?”

“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對時代劇還挺熟的嘛。”

我也笑了起來。很有意思的大叔,說不定以後可以寫進專欄。但是,關於是否要摻和眼前的街友攻擊事件,我還是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抱歉,我想我真的幫不上忙。這件事情的被害人和攻擊者這麼多,而且分散各地,我實在沒法調查。還是由警方介入比較好。”

男子的情緒有點激動,感慨地說:

“警察壓根兒就不管我們的死活,因爲我們沒有錢去交稅呀。大部分街友都是五六十歲甚至年齡更大的老人家,因爲無家可歸纔會選擇在公園裡住下。現在的治安情況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沒有一些防身的傢伙在身邊,根本不敢踏踏實實地睡覺。”

“你要知道,有些人甚至在閉上眼睛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在夢裡就被十公斤以上的水泥活活壓死。可警察給我們的惟一建議就是搬到別的地方去,可是那樣和讓我們去死有什麼區別呢?”

我想像着這些街友年輕時候的樣子,也許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無比意氣風發吧:懷着一些夢想,打拼着,幻想着自己的前途。而現在的他們,恐怕也就對應着我的未來。我既沒有專業的技能,也不敢保證哪天西一番街的水果店不會關門大吉。哦,我還有服裝雜誌的專欄稿費,不過跟高中生兼職的收入沒什麼差別。

聯想歸聯想,我還是要保持理智:“很抱歉,不過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

男子無奈地低下頭,自言自語般低聲說着:

“今年夏天,池袋附近已經發生了十五起這樣的攻擊事件。大部分的案子,警方都在現場抓住了喝醉酒的年輕人,帶回警署輔導教育。”

“但還有五件案子,到目前爲止都沒有查到真正的行兇者。其中一件,警方表示可能涉及幫派鬥毆。至於其他四件案子,就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了。”

說到這裡,男子低下了頭,嘴脣一張一翕,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突然,他又猛地擡起頭,銳利的眼神里布滿殺意。

“我想我必須讓你知道這四件案子的嚴重性。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每個人都在被下了迷藥之後,被人折斷了骨頭。第一個人是小腿骨和膝蓋骨,第二個人是腰骨,第三個人是兩根肋骨,第四個人是肩骨和鎖骨!”

“警方知道這些情況嗎?”

“當然,他們都知道。但卻不願意爲了我們加強警力,只是讓我們自己提高警惕。”

這麼說來,攻擊者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他想混在街友攻擊事件當中,藉着街友攻擊事件的渲染,目的卻是趁機暗中折斷他們的骨頭。不過,這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我知道,對於你們年輕人來說,我們這些老傢伙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不論對社會還是對個人,我們都是早死晚死無所謂的傢伙。我聽說你是個很有手段的偵探,和街頭的幫派交情也不錯。這點錢,我知道,根本算不上什麼,但也是我們這些老傢伙一點點湊起來的。”

他好像有些激動,開始有些不規律地喘息:“只是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們,查出這個可怕的‘斷骨魔’!我們畢竟也是這個城市的一分子啊!”

這時,他相貌堂堂的臉孔竟然激動得泛紅。在我這顆小石頭面前,這個男人居然因爲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而自卑。我忍不住打斷他,十分肯定地說道:

“沒錯,你們的確都是一分子。”

他或許是驚異於我語氣的肯定性,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其實,我也只是因爲父母在池袋開了一家水果店,所以纔在這裡住下的。”我也恢復了一貫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我沒有什麼優越的背景,也不算是富家子弟,只是渾渾噩噩地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日之出町公園的勝新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聽你的意思,你是準備接下這個案子了嗎?”

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也挺了挺自己的腰桿,感覺它是這些日子以來挺得最直的一次。我的暑假結束了。在沒有真相需要我追查的時候,我也就等於是半具行屍走肉。我記下了相貌堂堂的街友的電話,告別了午後的公園——無家街友們的住處。

在返回西一番街的路上,我按下了崇仔手機號碼的快捷鍵,習慣性地等着他的手下小弟先來接聽。然後,崇仔的聲音就像帶有潮氣的寒流一般籠罩在我的耳畔。

“阿誠嗎?幹嗎?”

沒有一句像樣的問候。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位池袋國王的規矩。

“我這兒多出一張Live演唱會的票,後天晚上的。”

“然後呢?”國王似乎很不耐煩。

“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我說阿誠,要是你只想告訴我這個,我可沒空奉陪。我可不像你那麼閒!有什麼事兒直說吧。”

“你的急性子不能改改嗎?本來就沒幾個朋友,小心都被嚇跑。我只不過是先通知你一個比較輕鬆的消息,現在纔是重要的事情。嗯,”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有關街友攻擊事件。”

崇仔的聲音忽然變得像零下的氣溫一樣銳利。

“說下去!”

我把勝新對我說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尤其着重突出了那四起迷藥斷骨事件。

“好。我知道了。後天Matrix見!”

像電報一樣簡短的對話就這樣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窩在四疊半的房間裡繼續昨天沒完成的專欄。因爲開頭足夠精彩,整體的大綱已經確定,剩下的六頁稿紙只需要一半的工夫就可以搞定了。傍晚時分,我順利地完成了專欄,然後撥通了勝新的電話。現在的街友也是每人一部手機。趁着現在的時間充裕,我準備把斷骨事件整理一下,存到電腦裡面。

“是日之出町公園的新叔嗎?我是阿誠。”

剛剛趕完稿,我想我的聲音也許有些飄飄然,電話那端勝新的語氣則還是一貫的嚴肅冷峻。

“嗯,是你啊!我們真的慘了。”

“怎麼了?”

“今天早上,在下落合的乙女山公園,發現了第五個被害人。”勝新的語氣在嚴肅中透出了一些失落。

感覺像是一下子墜入谷底,我剛纔那種躊躇滿志的狀態彷彿被一下子抽走了,已經建立起來的信心被全然推翻。

“這次被折斷的是哪部分骨頭?”

“右手臂上的兩個部位。作案手法和之前的四件案子幾乎是一樣的。街友都是先被藥迷倒,之後骨頭就被‘啵嘰’一聲折斷了。”

我只能拿着手機,刺耳而又令人心寒的象聲詞傳入我的耳朵。

“沒有人看到攻擊者嗎?”

“根本就找不到目擊證人。攻擊者都是在深夜,趁大家熟睡的時候纔開始作案。據說被害人都是在早上被疼醒的,根本就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嗯。知道了。現在,請把你所瞭解的關於‘斷骨事件’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勝新以他那鏗鏘有力的語氣,向我描述了“斷骨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我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偵探,邊聽邊記,同時也不斷地向勝新提出問題。

掛斷電話,我立即撰寫要交給崇仔的報告,最後以專欄寫作的二十四倍速度完成。

如果一直以這種速度寫作,說不定我可以放棄水果店看店的職業,變成能靠專欄維生的作家呢。不過應該不會有讀者樂於每期都看到探討池袋街友的專欄吧。

池袋Matrix,是一家位於東口豐島公會堂附近的Live House,屬於視覺系的鼎盛之作。每次路過門口,總會看到大白天就排着長隊的濃妝小鬼們,到處都是花掉整瓶髮蠟做出來的刺蝟頭,紫、綠、橘、粉紅……呈現出如彩虹般豔爛耀眼的效果。

但是,當晚的顧客卻全部放棄了平日的裝扮,整個Live House裡只有黑白兩種色調。男人的衣服如中世紀教堂的修道服,而女人的服裝則像是《愛麗絲夢遊仙鏡》裡的喪服。每個人順着臉頰直到鼻翼的兩側都塗上了深灰色的陰影。

隼人加入的樂團名叫Dead Saint,標榜哥特式風格。在這個充斥着麥當勞和迪斯尼的二十一世紀,他們崇拜惡魔,希冀着破壞和死亡。但話雖如此,他們崇尚的可不是什麼高深的哲學,那種高級樂團只存在於英國,從樂團並不高深的服飾裝扮中就可以看出,他們不過是抄襲罷了。無論在哪個時代,小鬼們總是拼了命想跟別人如出一轍。

我穿着打折的時候買的GAP,像異類一樣點綴在這些面如土色、穿着黑白色調衣服的小鬼們中間。他們從我的身邊經過,無一例外地都會斜着眼睛瞪住我,然後就像準備參加禁忌儀式一樣,面無表情地被吸入通往地下的樓梯。

離開場只有十分鐘的時候,一輛奔馳的RV休旅車終於出現在Live House門口。車門打開,池袋國王現身,一身帶有冰河般透明感的淺藍色外套及長褲。我雖然對自己的着裝漠不關心,不過憑藉着時裝雜誌專欄寫作的靈敏度,輕易就研究出了國王身上穿的是2001年版的Jill Stuart秋冬裝。無論在哪裡,國王都是貴氣逼人啊。

“等很久了嗎?”

崇仔瞥了我一眼問道。RV休旅車悄無聲息地開走了。我搖了搖頭,把門票遞給他。

“走吧!”

於是國王和老百姓便也如參加禁忌儀式般並肩走下通往冥府的樓梯。

Matrix的面積很大,將地下一、二樓全部打通,形成一間有着絕對高度的空曠場地。習慣性地要了一杯無酒精的飲料,我和崇仔坐在三角形的走秀臺旁邊,從這裡我們可以望到整個舞臺以及樓層。雖然只坐滿了一半,整個樓層卻已經被穿着黑色僧服的小鬼們塞得滿滿的。國王開口了:

“池袋還真是什麼樣的小鬼都有啊。”

我點頭表示贊同:“沒錯。還有一些小鬼會折斷街友的骨頭來消遣呢!”

廣播通知表演將推遲二十分鐘開始,這在Matrix是常有的事。我趁機把勝新告訴我的斷骨事件簡明扼要地傳達給了崇仔。國王的眼神投向樓層裡密密麻麻的小鬼們,露出淺淺的一笑。

“聽起來,這像是一個遊戲。從腳開始,然後是腰、肋骨、肩膀,然後是鎖骨和手臂。被折斷的部位都是在依次向上移動。”

“嗯。我也注意到了。下一個受害人被折斷的地方可能是脖子和頭。這也未免太殘忍了。”

高傲的國王卻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態度:“如果能夠使警方重視到這件事情,也許是個不錯的途徑。”

我有點動氣:

“就算要犧牲一條人命,也算好事嗎?”

國王擡起原本注視着樓層的視線,看了我一眼。被枯枝劃過臉頰一般的感覺。

“嗯。這也許就是你的優點吧。不過,就算‘斷骨魔’不再作案,三個月之後,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也會拿走幾十條人命的。”

國王說得沒錯,這是沒有任何反駁可能的事實。就像夏蟬永遠挨不到秋天一樣,寒冷的冬天對於東京的街友也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雖然我並不知道,三個月後即將到來的寒冷冬天,對於東京的街友來講,究竟會涉及幾十條還是幾百條人命。我的態度不自覺地變得強硬:

“我不能贊同你的看法。自然死亡和被人殺害是完全不同的,根本不能相提並論。況且,那些露宿公園的街友和G少年的小鬼們有什麼不同嗎?大家都是一樣的。雖然我們現在看起來很神氣,但只要連續遇到倒黴的事情,遲早也會跟那些老人家一樣無家可歸的!我想,看他們的情況,就可以預見未來的日本吧!”

這一次,崇仔毫不掩飾地放聲大笑。

“哈哈!好吧,你就儘管把我的名字也加入候補街友名單好了。雖然我現在管着整個池袋的G少年,不過有的時候自己也會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沒想到這場夢居然一直持續下去。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說阿誠……”

崇仔難得地收起他冷峻的語調,一臉正經地給了我一串長長的句子:

“如果我真的成了西口公園的街友,你有空一定來找我玩吧!咱們還可以敘敘舊呢。”

真是一個體恤民情的國王。現在我也好像更加明白,爲什麼那些渾渾噩噩的小鬼們會如此愛戴他。正當我無言以對的時候,崇仔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峻口氣。

“我就不和你提報酬的事情了。你只需要去揪住‘斷骨魔’的狐狸尾巴,其他的事情,全部交給G少年就好了。”

我正要開口道謝,場內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四周的空氣彷彿凝固,但還是可以感受到那悶熱而又浮躁的氣氛。靜謐的氣息,涌動着一種無聲的氣流。在熱氣翻涌的黑暗裡,我和一羣小鬼一起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的。就是那種聲音。與海底魚雷爆炸的聲音非常相似。雖然模糊不清,卻帶有更加鋼硬的特質。它有着低沉的氣勢而又異常鮮明、尖銳,你甚至來不及去分辨其中的成分。聲音彷彿不再依賴耳膜接收,在用身體來感受空氣振動的瞬間,兩耳中間就會清晰地浮現出聲音的輪廓。那無與倫比的速度感,如箭一般,直接插入你的心喉。

舞臺上堆成小山的PA專業音響喇叭裡,那種聲音一波波地如同海嘯一般席捲而來。而我們,只能仰視、閉目、屏息,選擇接受。直到在切割成一塊一塊的樂音間響起低音大鼓和電吉他的熟悉音調,才總算讓人安下心來。我屏住呼吸,看向身邊的崇仔。崇仔揚起聲調喊道:

“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啊?”

我搖了搖頭。回想着這股聲音的力量,令人全身酥麻,就像酒精一樣讓人迷醉但又欲罷不能。隨着節奏慢慢走向低緩,音量越拔越高,Matrix裡所有的照明設備和閃光燈在瞬間點亮,舞臺的氣氛立即進入白熱化的狂潮。在明晃晃的黑暗中,一個全身垂掛着黑色羽毛的男人,伴隨着腰肢的搖擺和臀部的扭動,高唱着出場。觀衆的歡呼聲瞬間爆發。

主唱的歌聲讓我感受到了當晚第二次的衝擊。難怪這個樂團會這麼走紅。聆聽吧。聆聽這首我將心臟撕裂寫成的歌曲吧!聆聽這首鮮血之歌。鮮血之歌。鮮血。血!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雖然有着澄淨的高亢嗓音,但卻像用毛巾摩擦玻璃、用指甲刮過黑板一樣,雖然在聽到這聲音的那一瞬間,我幾乎無法忍受。但當那聲音戛然而止,我卻突然間變得坐立不安。我強烈地渴望能夠再次感受到那聲音的衝擊,就像渴望能夠被粗糙的沙粒摩挲神經一樣。

我只是想再次去感受那種被穿刺的滋味。

像被颶風吹倒的一片秋草,充斥在樓層中的小鬼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瘋狂地揮舞着自己的手臂。彷彿在等待着靈魂的救贖,彷彿想要分享他的鮮血。崇拜、激情、推崇、仰慕,都已經無法形容小鬼們對他的熱忱。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跟隨着他的歌聲,不顧一切地狂熱追隨,直到地獄深處。

吹笛人不只出現在漢默恩(Hameln),現在連池袋都有了他的足跡。

冷靜下來仔細聆聽現場的演唱,很容易就可以發現鼓手的節拍不是很穩;隼人的伴奏雖然在竭力地表現自己,但在音感方面明顯不足;主吉他手和貝斯手的演奏還算合格;至於擁有黑色羽毛的主唱則是令人咂舌的亮眼。

在編曲方面,

開頭的前奏、中間的音效以及整體的立體感,都相當緊湊,令人感覺眼前一亮。一般的搖滾樂,如果在樂器與樂器之間出現了演奏空當,只會用輕輕的節奏帶過。但這個樂團卻在中間填充上了有着極度重量感的旋律,每一個音符都有完美的碰撞,每一種樂器都將自己的音質特色發揮到了極致。背後想必有個天才的編曲者吧。

結束了長達七十分鐘的表演。我轉過頭去,崇仔臉頰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國王也興奮了。

“難得上街走走,看來也不錯嘛!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刺激的玩意兒。”

深有同感。

觀衆漸漸安靜下來以後,我走向後臺,準備向漢堡店的代表店長打個招呼,順便給他介紹一下他仰慕已久的池袋國王。

休息室很小很髒,聽說曾經有樂團還在這裡多次鬧過事。白色的牆壁在經過重複粉刷之後,留下了凹凸不平的陰影。一面牆上掛着大大的鏡子,四邊鑲滿了燈泡。Dead Saint樂團的成員垂着肩膀,排成了一列面向牆壁站着。

我和崇仔走進休息室,眼睛上塗滿黑色眼影的隼人轉向我們:

“喲!阿誠,這位就是G少年的國王嗎?久仰久仰!”

他邊說邊伸出他那隻纏着髒兮兮繃帶的右手。剛結束了Live,他看上去還很激動。

崇仔的眼神一直盯着這位副吉他手的手臂。

“G少年的頭目,找我們有什麼事?”

從休息室的深處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隼人趕緊介紹道:

“SIN,這位是我的朋友阿誠,而這位是阿誠的好朋友,G少年的國王崇仔。我想國王也許可以幫我們樂團做宣傳,所以特地請他過來的。”

主唱的名字似乎是以英文寫成的“SIN”,自從樂團狂熱的氣氛漸漸散去之後,很多樂團成員都會給自己取這種有名無姓的蠢外號。SIN好像對我們沒什麼興趣,聽完隼人的介紹之後,只是在他那溼漉漉的額頭上蓋上一條黑色毛巾,就把頭轉到了另一個方向。我沒有加入Fans團的意思,不過是來跟隼人打個招呼,所以對他的舉動當然也不會介意。當然,搖滾歌手本來也沒聽說過有舉止隨和的。這個時候,又一個陰鬱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

“SIN,走吧!”

該怎麼形容呢?就像用力把鋁箔紙捏成一團時發出的聲音。和SIN的音質不同,但同樣是令人很不舒服的金屬特質。我轉過身,看到了這個站在門口的男人。腐葉色的土黃色連帽T恤,由橘色和褐色隨機組成的迷彩褲,還有一雙紅色的工作靴。因爲頭上戴着帽子,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看到下巴處細密的山羊鬍。SIN站了起來。隼人問:

“SIN,今天的Live檢討會怎麼辦?”

SIN面無表情地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你們自己開就好了。”

於是,“黑色羽毛”主唱便與“迷彩男”走了出去。樂團的鼓手對準SIN剛剛坐過的摺疊椅,狠狠地踹了一腳。

“搞什麼啊!一天到晚就知道跟須來混在一起。我們也是Dead Saint的成員啊!”

這個樂團的解散看來已是註定的事情。一個樂團中只有一名才華橫溢的成員,而其他的成員不過是默默無聞的陪襯。在這樣不平衡的狀態下,想堅持搖滾下去可不容易。

離開Matrix之前,我跟隼人聊了幾句,向他詢問剛纔的那個迷彩男究竟是什麼角色。崇仔則站在燈光打不到的角落裡,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秋天色彩的迷彩男名叫須來英臣,是一個技術手法相當高超的音效師兼編曲者,據說他獨力負責樂團的CD及Live音效。而作爲主唱的SIN,同時也是樂團歌曲的詞曲編寫者。這樣一來,SIN和須來就像是珠聯璧合的默契小團體,讓Dead Saint在池袋本地闖出一定的名號來。

“哈!其實剛纔的表演,就有一家很大牌的唱片公司派人來欣賞了,就坐在你們桌附近。說不定,明年春天我們就可以正式出道啦。阿誠,要不要我現在先給你籤個名啊?”

還真是天真無邪的吉他手。不過在出道之前,還是先想辦法減掉你這身肥肉吧。我跟隼人告別,和崇仔再次滑向樓梯口,回到了地面上。池袋還沒有迎來深夜,吹來的風卻已經帶着些秋天的涼意。崇仔所說的西伯利亞寒流,對於日之出町公園的委託者來講,可真是一場嚴苛的考驗。

我和崇仔走在入夜的池袋街頭,四面八方不斷傳來對國王的問候聲,這種一直頻繁重複的聲音聽多了還真是很煩。崇仔不斷地向G少年們舉手、點頭或是微笑。當國王真是辛苦啊。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這條街上惟一高達六十層的摩天大廈——太陽城。這樣的大廈在新宿隨處可見,但在池袋卻僅此一棟。說句實話,我也不覺得池袋需要第二棟來充場面。

勝新和街友們居住的日之出町公園,就坐落在與這棟摩天大廈比鄰而居的西友銀行的拐角處,四周環繞着商業大樓和普通住戶。在零星種植着低矮灌木的公園一角,零星散佈着五六間藍色塑膠布搭成的房子,這就是街友們的“家”了。

公園的環境很乾淨,也許是爲了預防犯罪,水銀燈將整個公園都照得如白晝一般。但有些偏低的氣溫還是提醒我們,現在已經是公園的深夜了。公園的長凳上爲了防止有人橫躺,還被釘上了隔離板。

相貌堂堂同時也威風凜凜的街友領導者從長凳上站起來迎接我們。

“啊!真高興你們能來。”

崇仔露出苦笑,然後和勝新打過招呼,算是拜了碼頭。我們都坐在長凳上,纔剛剛準備商量事情,一個男人就跌跌撞撞地從樹叢裡鑽了出來。

“朕憂心於吾國的未來……”

這個男人看起來大概五十歲左右,西裝上沾滿了泥土。頭上頂着吉野家的外帶便當盒套,還用橡皮筋固定在下巴上。我想,那就是他的皇冠吧。這裡也有一位孤獨的國王。

“國王,今天有什麼收穫?”我是第一次聽到勝新大叔這麼親切的口氣。

孤獨的國王搖搖晃晃地從他的揹包裡倒出了一大堆週刊和漫畫雜誌,其中居然還有我寫專欄的那本時裝雜誌。勝新看了看我們,繼續說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這兩位商量,具體的事情過會兒我會再向陛下詳細稟報。您現在能不能迴避一下呢?還有,今晚我已經準備了酒哦!”

頭戴飯盒皇冠的男人在聽到勝新的最後一句話時,微醺的眼中放出了一絲光亮。

“賢卿真是善解人意呀。好,那你們就儘快解決吧!”

蒐集雜誌的國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向了灌木叢旁的“藍色塑膠部落”。

簡單地向勝新介紹過崇仔之後,我們很快就進入了正題。在日之出町公園遭到襲擊的五個人當中,有兩個人出席了我們的討論。其中一個是小腿骨和膝蓋骨被折斷的第一名受害者,另一位是被折斷左邊兩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人。其他三人還躺在醫院裡,其中第二名受害人雖然已經治癒了龜裂性骨折的側腰骨,但因爲醫院太舒服,怎麼也不願再回到公園來。能填飽肚子的一日三餐,加上鬆軟的牀,甚至還有隨時提供的止痛藥給他甜美的睡眠。

第一個受害者只有四十來歲,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鏡,給人一種標準上班族的感覺。除了曬得黝黑的皮膚之外,如果他拎着公文包去上班,看起來也一點不奇怪。男人表情淡然地敘述道:

“我平時都是在首都高池袋附近活動的。六月七號那天半夜,我在睡夢中突然被人攻擊,一下子昏了過去。據說我是被一種叫三氯甲烷又叫氯仿的藥物給迷昏的。”

崇仔冷峻地說:

“你記得還真詳細啊。”

“還好吧。因爲警察給我錄過口供,地點和時間我想忘都忘不掉。”

黝黑的臉龐呈現出了一副不勝其煩的表情,低頭撫摸摩曾經骨折的右膝。在這個男人的身邊,擺着一根光滑的鋁製柺杖,金屬的冷調質感與夜晚的靜謐並不協調。我問:

“三氯甲烷這種藥名,你也是從警察那兒聽說的嗎?”

“是的。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凌晨五點了。我只是感覺膝蓋腫得很大,簡直要從褲子裡頂出來,就好像褲子裡面被硬塞進去了一隻橄欖球。疼得很厲害,但也只能咬牙忍着,爬到離我最近的公用電話,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勝新手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發,無奈地搖了搖頭。雖然穿的只是運動服,他的氣勢卻彷彿是統領大軍的一方諸侯。我繼續提問:

“在被攻擊之前,你有沒有覺得曾經有人跟蹤你或者是特別地關注你?”

戴黑框眼鏡的男人只是擺了擺下巴。

“沒有。我想應該是沒有。我們平時就已經習慣了避開人羣,如果被別人盯上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這樣默默無聞、靜靜度日的一羣人,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隱藏在人羣之中的人,他們究竟是怎麼被殘忍的“斷骨魔”選中作爲攻擊對象的呢?

“還有沒有其他不尋常的事情?”

沒想到,那男人急忙重重地點頭,似乎對於這個問題已經等了好久。

“有件事情很奇怪,就是我在醫院裡脫掉運動褲的時候,發現小腿和腳踝處都被塗了像泰國浴那種地方會用到的乳液。不過不像小姐們用的那麼滑啦,感覺比較黏,像是已經成型的固體。連警察都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喂,大頭,你當時也是吧?”

被稱爲大頭的男人,就是被折斷了兩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者。九月的池袋,這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卻穿着淺棕色的雨衣,甚至靠近脖子的地方都扣得嚴嚴實實,白色的頭髮柔軟地向後梳着。因爲一直沒有說話,我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他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裡,眼睛盯着腳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和你的情況一樣。然而我覺得那物質不像乳液,反而像年輕人用來固定髮型的髮膠。從我的腋下直到肋骨周圍,都塗滿了這種物質。雖然當時因爲疼痛感覺不是很明確,不過我還是有一點依稀的印象,彷彿聞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我和勝新都面面相覷。這位街友說話的語氣,簡直像是在大學裡講課的教授。被稱做大頭的街友說完這些話之後,便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平裝推理小說。封面書名是英文,封面上印着一隻塗着紅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正在接近一把銀色的手槍。他拿着書,走到離我們有些距離的路燈下面,翻開書開始閱讀。我壓低了聲音,問勝新:

“那位是何方神聖?”

勝新露出銳利的眼神,說道:

“我聽說過關於他身世的各種版本。有人說他以前是外交部的官員,也有人說他是瑞士投資銀行的融資專家。但沒有人真正瞭解他的身份。我們看到他的時候,他基本上都是捧着那種外文書或者是寫滿了漢字的書在讀。其實,如果你以爲所有的流浪漢都一樣,你就錯了。公園就像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什麼樣的人都有。”

人類確實是無法去進行統一的類化的,也沒法用數字量化。不論是寫專欄、與人交談還是追查心理不正常的罪犯,都必須牢記這個最基本的原則。

世界上每個人都不相同,即使同樣痛苦、窮困,那份痛苦和窮困也不可能如出一轍。

瞭解過大概情況後,我們接着在勝新的藍色塑膠部落開起了酒宴。崇仔在喝了一杯冰酒之後,就表示還要開會而離開了。我被獨自留在街友當中,不過這感覺可一點都不糟糕。

酒這種東西,在不同的環境中有着不同的味道。坐在地上,痛快地讓它滑進自己的喉嚨,那種感覺總是有着一種獨特的味道。什麼流浪漢、外行偵探、專欄作家,這些頭銜都不存在了。我們只顧揚着脖子、扯着嗓子唱歌,然後純粹爲了無聊的黃色笑話笑到流淚。有異味?呵呵,在這兒待上半個小時就根本感覺不到了。在將要入秋的公園,伴隨着清晰的蟲鳴,大口灌着杯中的烈酒,半夜三更站到鞦韆上肆意地悠盪,一邊醒酒一邊不忘對着夜空中的月亮大聲問候。雖然一切看上去荒誕而又莫名其妙,但卻有一種活在當下的感受。

最後,我們幾個人並排倒在了日之出町公園的藍色塑膠部落裡。除了天亮之前感覺有點兒涼,我想我可以爲這第一次的露宿生活打滿分。

第二天早上,我在鳥叫聲中醒來。不是西一番街經常出現的那種嘈雜的烏鴉叫聲。我從藍色塑膠布探出頭去,幾隻色彩豔麗、尾翼修長的熱帶鳥類正在公園的樹枝上飛繞跳躍。脖子上有着藍色花紋圈的鸚鵡。它們也許曾經是某個人家的寵物,現在棲息在溫度越來越接近亞熱帶的東京,應該是如魚得水吧。

口渴得不行,我迫不及待地用公園的自來水洗了把臉,又喝了一口久違的自來水。雖然我也不過就靠那些可憐的專欄稿費和看水果攤的打工費來維持生活,但平時喝的也是瓶裝的礦泉水。這也許只是無謂的奢華,因爲那天早上喝到的自來水,就已經好喝到足以滿足我的解渴要求。匆忙趕往公司的上班族和OL,根本無視我的存在,伴隨着有節奏感的高跟鞋聲,從我的身邊目不轉睛地走過去。

我藉着酒意又回到藍色塑膠部落裡躺了下來,決定今天不去市場進貨了,雖然老媽一定又會嘮叨,但我想即便沒有上新貨也不會影響到我家水果店的貨源。

不知道是爲什麼,我就是不想和那些勤勞的人並肩走在大街上。

上午十點,我跟勝新打了聲招呼,走出了第一次露宿的公園。還沒有到開店的時間,我無所事事地晃到街上,走進了太陽城的Alba購物商場,也順道去新星堂看一下唱片。商場裡的人很少,空蕩蕩的感覺很不錯,店員們也不像下午那樣沒精打采,一個個顯得都還挺有精神。

我徑直來到古典音樂的架子前,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出的唱片。今天是威爾第逝世一百週年紀念日,關於他的唱片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整列。我拿起全新出爐的《法斯塔夫》(Falstaff),準備再去新浪潮音樂架那邊看看。突然發現兩張昨晚才認識的面孔就在前面。是隼人所在樂團的主唱SIN和編曲須來。須來還是一身秋天的迷彩男打扮,SIN則換上了黑色仔褲和緊身白色T恤。搖滾歌手果然都要有一副精瘦的身板。

須來正拿着一張喇嘛的誦經CD,我向他們點頭示意,SIN也輕輕點了下頭表示回敬。我向他們走過去,開始攀談:

“昨天的Live太棒了!不過,開頭那種奇特的聲音到底是什麼?”

SIN沒有任何表示,須來則有些邪邪地笑着說:

“你也對那個聲音着了迷?”

“嗯。怎麼說呢,倒是還沒有到癡迷的程度。只是聽的時候,心跳會加速,感覺非常震撼。”

我隱瞞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須來說:

“聲音都有各種不同的魅力。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那種不乾脆、拖拖拉拉的聲音。昨天現場的那種聲音,就是我們把這個缺點摒棄掉,用全新的速度感挖掘出來的。怎麼樣,感覺很不錯吧?”

SIN拽了一下須來那連帽T恤的袖子,好像不想再聊下去了。須來轉向他,微微瞪了他一眼。

“看你也是會聽古典音樂的人,應該鑑賞力不錯吧!那些小鬼們就只會聽單調的類型,跟他們真的是沒什麼可聊的。其實,我們會製造出這樣的聲音,靈感是來自北海道地區的一場崩塌礦難。”

製作音效的靈感來自崩塌意外?我無法理解其中的關聯。

“其實這中間的經過,也是我沒有想像到的。靈感,來自於災難,來自於瞬間。一個礦井的狹窄坑道里發生了小規模的崩塌,一個不太走運的年輕礦工,腰部以下的部位全部被石頭埋了起來,雖然他撿回了一條命,但是下半輩子就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那個年輕的礦工曾經這樣說過……”

須來的聲音戛然而止。低矮的帽檐下,他的眼神混濁又飄忽不定。也許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他沉默了幾秒,歪起嘴角邪邪地一笑,把兩手放到了兩耳邊,好像在輕輕地用手心摩擦耳朵。我只能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說他聽到了如天國般的聲音。一種比閃電還要快的聲音一下子貫穿了他的全身,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快感。那個年輕的礦工認爲,那是天國之門開啓的聲音。”

SIN好像已經忍無可忍了,衝着須來喊道:

“夠了!須來,快走吧!”

他一把抓住須來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出了唱片店。須來邊笑邊衝我揮手,在空曠的唱片店裡,他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那個聲音很快就要完成啦!到時候,一定會令你大開眼界的!”

SIN死拉活拽地把須來拖走了。主唱爲什麼突然露出恐懼的眼神?須來的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啊。

也許是因爲前一晚的酒力還沒有消,我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真是白癡!我沒有把迷彩男告訴我的故事放在心上,最後放棄了威爾第的CD,買了一張瓦格納,回到了西一番街。

雖然是準備回老媽的水果店,但我還是順道先去了一趟Vivid Burger。隼人還是一如往常,乖乖地待在那裡做代表店長。獨自從外縣市來到東京,雖然前一天的Live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但想要換來一天的休息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一看到我,隼人皺了皺鼻子,聳着肩膀說道:

“我說阿誠啊,你昨天喝了多少酒,睡在哪裡呀?怎麼一身酒臭,還有男子浴室的味道?”

我擡起手來聞了聞昨天陪我露宿的長袖T恤。與其說是男子浴室,我身上的味道更像是在陰沉悶熱的天氣裡,整整一天都被裹在劍道防護服裡。臭氣熏天的偵探。

“兩杯咖啡,一涼一熱,幫我打包。”

我想靠冷熱交替的刺激,讓酒醉的腦袋徹底清醒過來。我對準備咖啡的隼人說:

“我剛遇到你們的主唱和音效師了。那個穿迷彩服的男人,還挺有趣的嘛!”

隼人的臉色突然一變。他沒有擡頭看我,直接把咖啡放到了我面前。

“哦?是嗎?他說什麼了,你覺得他有意思?”

“他說馬上就要製造出一種讓我大開眼界的聲音了。不過我實在想不出會是怎樣的聲音。”

我把曾經問過須來的問題又拋給了服務生。當時,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我正在錯過偵破案件的關鍵問題。可能是因爲腦海裡還殘留着前一晚Live那令人震撼、靈異而又欲罷不能的聲音。隼人完全無視我的問題,開始忙着招待別的顧客。

帶着演員般的免費微笑,以及跟SIN一樣的恐慌、逃避的眼神。

終於回到老媽的水果店。那天,我必須把因爲寫作專欄而耽誤的看店時間補給老媽。看了一天的店,客人並不是很多,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找一個看起來不太誘人的桃子洗洗吃掉,或者捏幾粒從大部隊中散落出來的葡萄直接扔進嘴裡。一分錢一分貨,這樣的俗語在我家的水果店裡好像並不太適合。

藉着空閒的時間,我把剛剛瞭解到的一些情況敲進了筆記本電腦,剩下的時間就只是發呆般凝望着同樣呆板可人的水果們。我真希望能夠有保羅·塞尚的神來之手,畫下水果店沐浴在秋日陽光中的景象。光投射的影、影映襯的光,融合水果豐潤的色澤。瓦格納的序曲專輯。我重複播放着歌劇《帕西法爾》(Parsifal)中《受難日》的一段。這位十九世紀德國浪漫主義作曲家,也熱衷於創作風靡一時的巨人族題材。我曾經在一本書中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他的存在,其實只是作爲一隻耳朵。一隻將那種偉大具象化的耳朵。文章還說,在這隻耳朵下面,垂掛着一個瘦弱、卑微,就像火柴般大小的人體。人類只不過是耳朵的點綴,是這種器官的附屬品,人類已經根本不存在那高高在上的優勢。只有那一隻耳朵,掌握着全部的精神和心靈需要。想到這篇文章,我忽然聯想到須來。也許他就是混跡人類之中的耳族,只爲挖掘匪夷所思的聲音,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

《受難日》的音樂既寧靜又深邃,但我聽進去的音符只有一半。因爲須來所說的那種天國開啓的聲音,以及在Live House裡聽到的穿透神經般的聲響,一直殘留在我的耳膜裡。

我在中午接到了崇仔彷彿夾裹着寒流的電話。

“從今晚開始,街友自衛團和G少年將會一起巡邏。”

“真的嗎?”

“沒錯。我會安排人組織小分隊去池袋周邊的幾個街友聚集地巡邏。阿誠,你那邊有沒有什麼收穫?”

剛過了一天,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進展嘛。我無奈地回答道:

“昨天和街友們瞭解完案子就一起喝酒,今天我一直都坐在這裡看水果。別說我這種業餘偵探,就算是名偵探柯南也不會這麼快就發現線索吧?”

零溫度的寒冷氣息從崇仔的鼻子裡哼了出來。

“我說阿誠,每次事情開始的時候你都對我這麼說,最後總是會有結論從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來。不過既然你這麼說,我就不打擾你了,繼續傷你的腦筋吧!”

國王的話真是費解,完全不知道是褒是貶。我只好掛斷電話,呆呆地凝望着水果。

但是,判斷錯誤的人也許是我。當天傍晚時分,一個再重要不過的線索,就送到了水果店閒人我的手中。

有位客人來訂水果,葡萄、白桃以及哈密瓜,一籃總共一萬日元,差不多是店裡最高級的水果組合,說是準備送給一位住院的制服酒店小姐。隼人就出現在我手忙腳亂地爲水果籃綁綵帶的時候。他站在水果店門前的人行道上喊我:

“打擾啦!阿誠,能不能跟你說點事兒?”

我只好先放下紅白相間的雙層綵帶,向他走了過去。

“怎麼了?我現在快忙死了。你怎麼會來店裡找我?”

他不知爲什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肩後的尼龍包裡掏出一個塑料盒,遞給我。

“能不能幫我保管一段時間?”

我接過塑料盒子,輕輕打開,發現裡面裝了一張小型光碟,上面還印着須來工作室的標誌和電話號碼。

“這裡面錄的是什麼?爲什麼要我幫你保管?”

隼人勉強擠出招牌式的演員笑容:

“是我們樂團的試唱Demo帶。因爲我們內部出現了一點小問題,所以我想把母帶暫時放到別處,過幾天我就會拿回去,你幫我收幾天就行了。”

那是一片邊長七公分的“正方形”MD。這麼小的東西,想藏起來應該是很容易的。我雖然不瞭解隼人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看他一反常態的爲難表情,我還是同意幫他保管,隨手放在水果店裡CD音響的上面。隼人像是完成艱鉅任務似的說:

“真是不好意思。阿誠,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聽聽這張光碟吧。”

看他說話的感覺,就好像光碟裡收錄的是某個政治家或者明星的緋聞證據一樣,彷彿間諜劇裡的對白。我正想調侃他幾句,一擡頭,卻發現隼人正一臉嚴肅地準備過馬路。他的雙肩繃緊,上身略微前傾,像是在強風中走路一樣。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沒有發現事情有什麼不對,轉身折到水果店,繼續呆呆地凝望水果。

還真不是一般的遲鈍……

第二天,我去和勝新巡邏了三家公園、一處高速公路的護欄,還有明治大道路邊的一處草叢。我也開始佩服人類的生存能力,不但什麼地方都能住,而且還能想盡辦法挑出住起來最舒服的地方,用紙箱搭起一棟棟房屋。遠離人羣和日光的直接照射是前輩們的絕對要求。距離超市、自來水和公共廁所也是必要條件。或許因爲我從小在鬧市長大,我會覺得與其花兩個小時耗費在上下班的路上,像流浪漢一樣居住在市中心的噴泉邊也是不錯的選擇。爲了我那不堪想像的不時之需,或許應該趁此次巡邏好好揣摩一下前輩們的智慧吧。

我們沒有蒐集到關於“斷骨魔”的任何線索。諮詢了作案現場附近的街友,仍然一無所獲。接近黃昏時分,我們回到日之出町公園,勝新無奈地說道:

“跑了這麼久,沒有一點成就感,惟一的收穫就是兩條腿又酸又脹。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裡看推理劇場。”

勝新所指的在家裡看電視,是指在藍色塑膠部落裡,從公園的公用插座上偷電,接上他的小電視機。根據他總結出來的經驗,只要不讓管理員發現他藏了電線,晚上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賞節目了。

“我沒有固定的住處,就算政府想收我的錢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寄明細呀,其實我也很想爲東京的電力事業貢獻一份力量呢。”

他摸着下巴處密密麻麻的胡楂,臉上卻浮現出了孩子般單純的笑容。不管在哪個世界,能夠成爲領導者的人總會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我對於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感到十分佩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水果店開門之前習慣性地走進Vivid Burger。喝杯難喝的咖啡,跟隼人閒聊些沒營養的內容,已經成爲我每天必不可少的習慣了。可是見慣的櫃檯後面,站着的卻是穿着有明顯熨燙痕跡襯衫的正式店長。

“一杯熱咖啡。帶走。怎麼?今天隼人休息嗎?”

年輕的正式店長嫺熟地將咖啡打好包,放在櫃檯上面。

“他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來上班,也聯繫不到他。我還以爲他是個做事挺認真的人,沒想到玩樂團的人真的都不太適合這種踏實的工作。”他邊說邊把咖啡遞給我,“您的咖啡好了,謝謝光臨!”

我拿着咖啡走出漢堡店。隼人在Live之後的第二天早上還會堅持到店裡來上班,現在竟然莫名其妙地曠工兩天,這實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他存放在我這裡的MD。當時,我雖然還沒有直接把街友攻擊事件和隼人的失蹤聯繫起來,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籠罩了我。

我把剛買的咖啡連包裝一起扔進店門口的垃圾箱,奔跑着穿過上空佈滿烏鴉羣的羅曼史大道。

我拉開鐵卷門,走進光線昏暗的店裡。空氣裡一股甜甜的馨香,店裡的水果被夜晚醞釀得熟透了。我將鐵卷門拉到膝蓋位置,防止外面的人看見裡面。薄薄的鐵片間透進的光線,帶出一條條斜斜飛舞在空中的灰塵光帶。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到CD音響旁邊,取出已經被遺忘了兩天的MD。

拿出小小的碟片,輕輕放進碟倉。大約過了半分鐘,機器開始自動讀取。這一系列在我看來緩慢的動作,都伴隨着我劇烈的心跳。終於,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我聽到了須來那金屬般質感的喃喃自語:

“MC、MC,七月二十四日,池袋西口公園,今晚是一個乾癟的老頭。”

我在腦子裡迅速搜索着信息,七月二十四日。那是今年最熱的一天,最高氣溫達到了三十八度,幾乎刷新了東京歷年的氣象紀錄。也就是在這一天,知識分子流浪漢街友大頭在一夜的露宿之後,發現自己的兩根肋骨被折斷了。我不知不覺地更加貼近音箱。SIN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又微弱。

“準備好了沒有?快動手吧。一會兒來人了怎麼辦!”

即使是通過音箱,我都能感覺到須來興奮的心情。

“好啦,好啦!就算是有些動靜也沒關係,沒有人會在意這些人的。遞給我那個錘子……不是那個鐵的,是木頭的,金屬會破壞這麼難得的現場收音。”

之後傳來的就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須來和SIN彷彿已經蒸發,感覺不到一點他們的動靜。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屬於大自然的蟬鳴聲。靜寂之中的緊張感逐漸升高。我凝神細聽,連呼吸都忘了。

“嗯哼!”

這是揚起雙臂、腹肌收縮運動所造成的自然生理語音。緊接着,有一種聲音響起,像一剎那的閃電,劃過這昏暗的水果小店。那是一種像從遠方轟鳴而至,但卻一瞬間如驚雷般在你耳畔炸開,瞬間便被吸入耳膜、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彷彿被穿透了神經,一下子就從音箱邊彈開。在Dead Saint的Live上,穿着僧服的小鬼們就是伴着這種聲音不顧一切地呼喊、狂舞、着迷、瘋狂!這是直接將麥克風貼在人體上,沒有絲毫修飾地記錄下的骨頭被折斷的聲音。

繼續浮現吧,腦海中的記憶。我想起須來說過最酷的聲音就是最快的聲音,以及不幸的礦工遇難時所聽到的天國之門開啓的聲音。他曾不顧SIN的反對迫不及待地向我描述這種聲音的偉大。

最快、最酷的聲音必須藉由堅硬的固體傳輸開來,須來選擇了人類的骨頭。天國之門開啓的聲音,就是讓骨頭折斷的聲音通過骨頭本身純粹的聽覺神經。因爲不需要空氣這種會讓聲音變得拖拉的介質,想必比人類耳朵所能夠聽到的人和聲音都來得迅速。

須來的本意並不是爲了引發暴力事件。他只是行走在塵世間的罕見的耳族一員罷了。也許他並不是生性殘忍暴虐的人,只不過想追尋比任何人都更快、都酷的聲音。而他,選擇了流浪漢的骨頭作爲自己的樂器。

塗抹在被害人身上的凝膠,想來是爲了阻止空氣這種會使聲音變得溫吞的媒介,提高麥克風與“樂器”之間的緊密度和收音品質。仔細想想,醫生在爲胎兒進行超聲波掃描時,確實也會使用到這樣的凝膠。

須來,這隻上帝的耳朵,以挖掘人類潛能爲使命,頂禮膜拜着一種信仰,只爲了創造這個世界上最快的聲音。我幾乎可以想像到,他把自己關在密閉的房間中,在自己身上安裝麥克風,一整晚敲打自己的骨頭、測試着各種凝膠收音效果的情形。

迷人的高音狂飆亂舞,眼看着快樂的演唱會時間就要到了。

我想我必須要快點行動了。排演的最後一個音符即將完成。我想起那天默默地低着頭穿過馬路的隼人心事重重的背影。

雖然漢堡店的年輕店長表示根本聯繫不到隼人,我還是按下了他的電話號碼。一撥通就被轉入語音信箱。我接着撥通了崇仔的手機,經過G少年轉接程序,國王冷冽如冰霜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

“阿誠,你是不是找到線索了?”

敏銳的國王。我順着他的話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知道‘斷骨魔’是誰了,你也認識的人。”

他的聲音表現出明顯的驚詫:“難道是G少年的小鬼?”

“不是。你能不能趕緊到我店裡來?”

“十五分鐘!”

對話依然簡潔冷峻。掛斷崇仔的電話後,我又立即按下另一個快捷鍵。太陽通附近家庭餐廳Denny's駐店黑客——Zero One。距離聖誕節發生的綁架事件已經過去了九個月,埋在他腦袋裡的天線,還在接受神明特別爲他開放的電波嗎?

“喂?”

Zero One的聲音。他好像還沒有什麼獨特之處,讓我用語言去形容。

“是我,阿誠,好長時間沒見了。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麻煩幫我查出住址,可以吧?”

我把MD播放器上的電話號碼唸了出來。以03開頭,一共有十位數字,應該就是東京市內的號碼。Zero One不慌不忙地說着:

“稍等一下,別掛電話。”

手機裡面傳出清脆的鍵盤敲擊聲,還有女服務員甜甜的詢問作爲背景音樂:“請問您的咖啡需要續杯嗎?”我想像着Denny's的服務員穿着類似護士的黑色布鞋,步履輕盈地穿梭在家庭餐廳的各個角落。

“我說阿誠,你很笨呀!”

雖然我也很清楚自己很笨,但是從別人口中聽到還真是不爽。

“怎麼?”

“你家裡應該有電話簿吧?現在網上也都有專門的黃頁電話查詢了。”

“你是說……”

Zero One發出煤氣泄漏一般的笑聲。

“沒錯呀,電話簿上明明就有登記。這次查詢費用我給你打個摺好了。你記一下吧,我告訴你地址。”

我順手在水果店收據的背面記下這個位於南池袋的地址,繼續等待國王駕到。

RV休旅車在十五分鐘後準時停在水果店門前。兩個手下守在鐵卷門的兩邊,崇仔跟着我走進光線昏暗的店裡。我把食指立在嘴脣前,打消了他提問的念頭,再一次按下MD的播放鍵。

彷彿近在咫尺的骨頭被折斷的聲音,透過不算高檔的音箱雷電般擴散開來。原來皺着眉頭、專心聆聽的國王突然間恍然大悟,展露出有所發現的興奮感:

“原來如此,都是須來那傢伙弄出來的!第一次在Live聽到這種聲音,我也一直在納悶它來自哪裡,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如果擊出漂亮的一拳,的確會產生這種音階很高的聲音。”

可惜我並沒有崇仔的技藝,對於他的比喻,我根本不能理解。國王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繼續說道:

“不論你是用全身力氣打出一記急速的重拳,還是像四兩撥千斤一樣打出一記緩緩的軟拳,都沒有辦法達到那樣的效果。只有當全身的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極度放鬆,就像自信的老郵差準確無誤地拋出信件一樣,要完全把握其中的精髓,掌握對手的弱點,然後把拳頭的衝擊力完全集中在一個點上。同時,出拳的速度和回拳的速度要保持完全的一致,這樣纔不會出來像‘撲哧’或者‘空’那種鈍鈍的聲音。但是,出拳手臂的肩膀部分,也會發出‘噼唄’一聲響,有點兒像是折斷一隻細細的玻璃棒的聲音。哈!真想讓你欣賞一下那種聲音,會感覺非常爽快的。”

崇仔獨自陷入了揮拳的想像狀態中,不斷模擬着當時的動作。我對這位國王的對手寄予無限同情,同時脊背上感覺涼意襲人。祟仔在發現了我的神情之後,依舊錶現出無限的陶醉:

“只要那個聲音一出現,對手就會在剎那間倒下去。好像你攻擊的對象只是一座沙子城堡,對方根本就沒有還手的能力。聲音一響,人就倒下,就是這麼簡單,是不是很有趣?”

我吞下那句“我比較喜歡無趣的人生”,把寫有地址的水果店收據遞給他。崇仔立即招呼正在看門的小鬼,估計是準備通過RV休旅車的衛星導航功能,搜索出這個地址的具體位置。不管是聲音還是拳頭,全世界最快這種頭銜對我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況且,這個世界上的人,有誰能夠承受如此之快的速度呢?

接下來是一個忙碌的午後。坐落着真乘院、法明寺、觀靜院的寧靜住宅區,成爲G少年和街友自衛團的戰略規劃地。最終的部署目標,是這片住宅區內的一家小商店。須來的工作室。

一樓的雜貨鋪已經歇業了,鐵卷門上覆着一層厚厚的塵土。旁邊的鐵製樓梯上,釘着一塊手寫的招牌,紅黃綠的鮮豔色澤,拼湊成“須來工作室”幾個字。二樓窗戶的內側貼着黑紙,看不到屋裡的情況。我只好悄悄地爬上樓梯,觀察電錶是不是在工作。瘋狂轉動的指針和空調外掛機不斷吹出的熱風,足以說明,屋裡有人。

我、崇仔和勝新回到停在遠處的休旅車上,準備部署下一步的方案。我們的人很多,要制伏須來和SIN應該不成問題。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該如何處置他們。勝新希望我們把人交給他。他也許是想在半夜的公園裡,找一羣街友,狠狠地揍他們一頓。當然,他們不會裝上麥克風,也不會準備錄音工具。對於自己骨頭的折斷聲音,須來會抱着怎樣的心情去聆聽呢?

崇仔表示,交給街友或G少年都無所謂,但G少年的手法會相對殘酷。總之,須來和SIN必須要爲他們的所作所爲付出更多的代價。至於我,還是希望通過法律的手段來解決。我們都是守法的納稅公民,稅款總該做有效的運用,所以警察應該給予我們這樣的支持。最後,崇仔說話了:

“還是看情況再定吧。如果他們兩個已經瘋狂得無可救藥,直接找個地方埋起來也不錯。”

國王輕描淡寫地說。勝新彷彿也被激怒了,眼睛裡露出憤怒而兇惡的光芒:

“這個主意好極了!”

我轉過頭,透過休旅車貼着隔熱片的玻璃向外看去。樹上的葉子還沒忘記夏天,仍然青蔥,留戀般在枝葉上舞蹈着;幾隻看不清模樣的小鳥也選擇和葉子一起跳鬧;路上的人和車並不是很多,這個時候應該是上班族的休息時間,他們也許會選擇小憩一下,或者繼續在電腦前加班;一羣戴着小黃帽的小學生,簇擁着一臺Game Boy走過人行道。隔着一片玻璃,就是兩個世界。

窗內的我們,正在討論以一個不太友好的方式去對待兩個曾經做出不友好行爲的人。而窗外的世界,寧靜、自然、祥和、安逸。一個和平的世界。

行動在天色暗下來之後開始。崇仔命令四個G少年蹲守在門口,三扇窗戶下也分別安排兩個人看守。最後,一名G少年戴上棒球帽,換上條紋長褲,抱着一個空的紙箱,敲開了須來工作室的門。

“先生您好,您的宅急送。”

G少年的表演還算成功,須來工作室的鐵門打開了。扮演快遞員的小鬼使勁一拉門把,爲他開門的SIN就被踉踉蹌蹌地拽到走廊上。四名已經埋伏好的突擊隊員迅速衝進工作室,我和崇仔也跟了進去。勝新在門口一把抓住SIN細細的手腕,折在背後。

穿過門廳後方的走廊,是一扇幾乎連空氣都無法滲透的大門,隔音效果應該足以讓要求完美的須來創造出更加優質的聲音。這間租來的房子已經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就連牆的厚度都和一般的住家不一樣。房間的四壁都有着輕微的凹陷或凸出,形成不規則的平面。屋子中間放着一張摺疊桌,還有一張色彩豔麗、帶扶手的摺疊椅。隼人就被綁在這張椅子上。

桌子上擺放着各種樣式的錘子。有金屬的、木頭的、塑膠的;有前端是圓形的、四角形的,還有尖的,形狀都不相同。難道須來將這些錘子用在隼人身上?我瞥向須來的背影,還有他那一頭凌亂的金髮。我走到隼人身邊,問道:

“隼人,你要不要緊?”

他那張本來就有些臃腫的臉,腫得像哈密瓜一樣。一些地方的傷口開始發炎,甚至潰爛出膿,已經泛黑的淤青隨處可見。嘴角被撕裂了,眼睛中的神采彷彿也已經被抽走,無力而又空洞。兩邊眉梢的位置、靠近太陽穴的地方,用膠帶粘着兩個微型麥克風。開始融化的凝膠像是冰凍的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了下來。也許在我們闖進之前,他的頭蓋骨正在被當做鼓來演奏。隼人氣若游絲地說:

“阿誠嗎?能給我口水喝嗎?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根本阻止不了須來。”

說完,隼人鬆了口氣,彷彿完成了一個心願。由他刀傷般的兩瞼間,落下一顆淚珠。

錄音室的隔壁,是一間類似玻璃屋的混音室。須來已經被兩個人制伏,倒在地上。屋子裡的囚犯,這次換成了須來和SIN。

剛纔進行突擊的四名隊員,現在分別把守着錄音室的四個角落。隔音門的另一側則交給了其他G少年。崇仔、勝新和我站在錄音室的正中央,隼人暫時還沒有力氣從椅子上站起來。雖然錄音室的冷氣開得很足,但一下子擠進太多人的錄音室還是熱得讓人汗流浹背。勝新拿起差不多有成年人半臂長的木槌,掂了掂重量。

“你就用這東西弄斷別人的骨頭?不可理喻的小鬼。”

祟仔眼神犀利地盯着須來,一字一頓地說道:

“告訴我原因。”

須來還是穿着橘色的迷彩服。像是一個被搶走玩具的無辜小孩,不服氣地回嘴道:

“我就是做這行的!我的任務就是發掘這世界上最快、最棒、最能給人帶來震撼的聲音。那羣流浪老頭對這個世界本來就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我又沒有傷害到他們的性命,只是借他們的身體做個素材。你們也聽過那種聲音了,就憑一根流浪漢的骨頭就能參與這麼完美的音樂,也算是擡舉他們了。”

勝新用木槌敲了敲自己的手掌,須來沒有任何表情,倒是隼人一聽到聲音就條件反射般跳了起來。旁邊的SIN一直低垂着頭。崇仔問他:

“那你呢?”

“我……”

擡起那張乾淨、素白的臉,SIN無言以對。接着他擡起頭來,目光投向須來。

“……事情的開端,是須來帶來的一張剪報,記載的就是那場坑道塌陷事件。之後,須來就對那種‘天國之門開啓的聲音’着了迷。我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把這種音樂保存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它。本來我們只是打算採集一次,一次而已。反正只要經過音效處理,我們就會令它產生各種不同的效果。但是,在Live裡第一次使用這種聲音之後,我們就改變了主意。”

無與倫比的速度。我想起小鬼們聽到這種聲音後表現出的瘋狂狀態。崇仔露出無奈而又略帶複雜的表情,看了我一眼。SIN保持着高亢的情緒,繼續說着:

“我的嗓音和這種聲音融合在一起,簡直就是真正的完美!在場所有的人,我想也包括你們,都無法抑制地渴望着它。看見歌迷的反應,我跟須來就只能繼續下去。傳播這樣的聲音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使命啊!”

國王換了個姿勢,雙臂交叉在胸前,斜靠在玻璃屋。他叫來一名G少年,對他說了幾句話,那個穿黃色純棉連身褲的小鬼聽完,立刻跑了出去。崇仔的語調十分冷靜:

“就因爲這樣,你們拿自己樂團的成員做實驗樂器?”

SIN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沒辦法呀。隼人威脅我們,說再不停手就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這小子的吉他彈得也不怎麼樣,我們完全可以找到其他人來代替他。”

國王冷冷一笑,我明顯感覺到了其中令我不寒而慄的冷酷與詭異。好危險。須來和SIN完全不瞭解自己的處境。崇仔對勝新說:

“看來,你們提出的建議,對於眼前這兩個瘋狂的人,根本就沒有用處。僅僅讓他們感覺到生理上的疼痛,是很容易就會忘記的。我覺得,應該永遠奪走那種他們引以爲傲的、無法替代的東西。”

無法替代的東西?我一時無法理解這位國王的意思,勝新卻點點頭說道:

“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對付這樣兩個瘋狂的小鬼,常規的形式根本無濟於事,又不能乾脆殺了他們。依我看,你應該對怎麼處理這種小鬼更在行一些。”

接下來,我們一邊等着剛纔出去跑腿的G少年,一邊整理進來之前須來錄製的骨音。

大概十分鐘以後,G少年拎着一個棕色的牛皮紙袋跑了回來。崇仔說了句“辛苦”,接過袋子,慢慢地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擺在須來和SIN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個綠色的塑膠瓶,瓶蓋上貼着三百九十八日元的標籤,是在任何一個超市都可以買到的、堆成小山一樣的鹽酸類水管清潔劑。G少年又從連身褲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泛着銀色合金的光輝,似乎是個大型打孔機。

空氣好像凝固了,清晰入耳的彷彿只有大家的呼吸聲。之後,凍結的氣氛被打破,空氣中傳來一種更令人寒戰的聲音。崇仔冷靜地開口道:

“我準備用這兩樣東西來懲罰你們。須來,你將失去你的耳朵。SIN,你將付出你的聲音。”

從我們攻入這座工作室之後,第一次看到他們害怕的樣子。SIN和須來也許纔剛剛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身體開始不自覺地抖動起來,不是因爲寒冷,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慌。他們曾經肆無忌憚的想法,瞬間破滅。皮肉之苦也許早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但崇仔的懲罰方式,卻比死更加殘酷。須來和SIN臉上因恐懼而扭曲。崇仔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

“須來,你自己在耳朵上各開五個洞,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也可以幫你安上麥克風。SIN,你把這瓶清潔劑全部喝下去,如果你之後覺得不舒服,也可以再吐出來,但現在,你必須喝下去,一滴不剩!”

在這間幾乎完全與外界隔絕的密閉隔音室裡,須來和SIN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因恐懼而瞪大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兩樣再平常不過的東西。G少年和勝新都默默無語。我想,現在的他們,也許已經無法再用恐懼去形容了,絕望纔是他們真正的感受。須來的耳朵,SIN的喉嚨,如果要被永遠奪走,也許他們寧願自己的骨頭被折斷或者乾脆結束自己的生命。一旦失去了聽與唱的能力,他們也就只剩下乾癟的軀體,只能用“行屍走肉”來形容罷了。我正準備爲他們說情,窩在椅子上還不能站起來、彷彿已經熟睡的服務生有氣無力地說道:

“請聽我說,崇哥,大家,我願意向你們道歉、賠罪!但,請你們放過SIN吧。我願意代他喝那瓶清潔劑。SIN其實並不壞,他也只是被須來牽着走,纔會這樣做的。”

隼人的臉又青又腫。勝新瞪大了雙眼,向他怒吼着:

“你是不是也被衝昏了頭?你看看你自己,他們把你弄成了什麼樣!你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嗎?”

癱軟在椅子上的隼人張開雙脣,似乎是笑了。臉上已經結痂的傷疤又被繃開,滲出細密的血珠。

“樂團剛成立的時候,我其實很猶豫是不是該繼續彈下去。從鄉下到東京,已經六年的時間了,我也很煩,覺得也許應該找個正規的職業好好生活了。當時是SIN鼓勵我,說我的吉他彈得還不錯。其實,我也明白自己的水平……”

錄音室再次陷入死寂的世界。隼人一臉痛苦的表情,想必說話牽動了脣邊的傷口,但他硬撐着,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就算把頭髮染成金色,揹着像模像樣的吉他盒,然後裝模作樣地走在大街上,我也根本沒辦法成爲一個職業吉他手。可是SIN不同,他的聲音真的是萬中選一,簡直就是爲歌唱而生的。這樣的聲音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求你們了,放過他吧,讓他用別的方法贖罪吧,這瓶清潔劑我願意替他喝!”

隼人說完,便無聲地流下了眼淚,在“斑駁”的臉上映出銀色的水鏈。SIN一臉蒼白,拼命地咬着嘴脣。剛纔還在激昂怒吼的勝新居然眼眶泛紅。愛哭的流浪漢首領啊!崇仔好像也稍稍緩和了情緒,周身的寒流漸漸散去。他微微揚起脣角。須來急切地開口道:

“這樣不公平!如果你們決定減輕SIN的懲罰,那我也應該受到同樣的待遇!”

蠢人到了什麼時候都是蠢。崇仔的聲音頓時凍回冰雪:

“須來,我本來只打算對付你的耳垂,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把那打洞的位置向上移到軟骨部位。如果有怨言,我可以親自動手,直接把你的耳朵割掉!不準說話,聽懂的話,就給我點頭!”

須來拼命搖晃他那蓄着山羊鬍的下巴。國王轉向SIN,以難得的溫柔口氣說道:

“SIN,我交給你選擇的權利,右臂或者左臂,你自己選吧。”

SIN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癱在地上,今天的第一滴淚珠從眼角旁滑落。他緩緩擡起左臂,崇仔點點頭,轉過臉對我說:

“好吧,就這麼辦。阿誠,你看這樣可以吧?啊?怎麼?你在哭嗎?”

哪有,只不過溼了眼眶而已。我的淚腺神經好像從二十歲之後就開始這樣不聽使喚。我回答說:

“這樣很好。不過如果須來能夠主動向警方投案,就更好了。”

國王聳聳肩膀,表示不置可否,但還是對須來下了命令:

“我可以讓你兩邊的耳朵軟骨各少打三個洞。但你必須自己去警署自首,而且絕對不能牽扯到SIN。要是你敢泄露一點口風,G少年就會去找你,你的耳朵上也會出現更多的洞。G少年會一直監視着你,一直!明白嗎?”

須來不敢再和國王討價還價,一聲不吭,點了點頭。我抓起隼人的手臂,把他攙了起來,好叫出租車送他去醫院。這間錄音室裡,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我插手了。

幸虧這間錄音室密不透風,須來和SIN的慘叫聲纔沒有污染這麼安詳寧靜的南池袋三丁目。我希望這樣的聲音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耳畔,永遠被封存。殘留在我耳朵裡的骨音,已經夠讓我難受了。

那天,離開隔音房之後,一切趨於平靜。每個人的生活都在繼續,痛苦的記憶雖然無法抹去,我想讀者朋友們一定還是更關心他們的後續生活。

須來當晚帶着仍然在流血的耳朵,來到位於池袋西口後方的警署。聽說他還帶上了隼人曾經讓我保管的錄音文件,作爲犯罪證據。警方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錄下骨折聲的怪異事件,雖然屬於連續犯罪而且手段殘忍,但看在他是初犯,而且主動自首,刑期並不是很長。離開監獄之後,他應該還會從事音樂方面的工作吧。畢竟,他那雙耳朵的確是爲音樂而生的。

日之出町公園的新叔,終於可以繼續擺他的書攤了。每次我路過的時候,他都會直接把裝滿夏目漱石和江戶川亂步作品的紙箱塞給我,並且表示都是特意爲我準備的。而我,則會拎着熟透的雪梨,和他像古人一樣物物交換。

即將入秋的東京依然無法擺脫殘暑的折磨,街友攻擊事件也還不斷傳出。流浪漢領導者勝新表示,自從G少年和街友自衛隊聯手巡邏以來,這個地區的攻擊事件已經明顯減少,但雖然少了“斷骨魔”的威脅,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暴力舉動卻是誰也遏制不了的。

這就是現在的東京。

祟仔還是崇仔,依然是池袋G少年的國王。雖然有的時候會開玩笑地表示希望像我一樣自在,但他當日在錄音室裡掌控全局的氣勢,我想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

有時候,適當的冷酷與嚴峻,其實是我們生存下去必須具備的條件。

接下來,我想大家是很關心他的,傻得可愛的吉他手和代表店長。

Dead Saint樂團沒過多久就解散了。SIN被一家小有名氣的唱片公司選中正式出道,隼人也回到漢堡店,像勝新大叔一樣,他總是在我出現的時候,強迫推薦給我一些夾裹着海苔的漢堡和山藥冰淇淋。這間店很快因爲經營不善倒閉。從他們的菜單,完全感受不出任何對食物的熱忱嘛。

不用再去擔任代表店長的隼人,又加入了一個追求硬性旋律的樂團。他們推崇的風格是將強烈的旋律感與搖滾因素結合起來。也許我是一個不懂得欣賞的人吧,實在是不覺得和之前的哥特式樂團有什麼區別。將音樂門類分得太細,也是當今需要正視的一個問題。

隼人一直熱衷於吸引新的主唱加入。每次,他都會毫無例外地搬出SIN的名字。

“怎麼樣,SIN就是在我的幫助下成爲了職業歌手,可以出版只屬於他自己的唱片,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呀。考慮一下吧,要不要加入我們的樂團?”

身爲低收入且不穩定的服務業人員,而且隨時面臨被解僱的危險,曾經的代表店長還是本着自己的意願,以他那單純的頭腦,在池袋過着優遊自在的生活。若是有人一定要嘲笑他是社會的失敗者,那就隨他去吧。

雖然我對於隼人的吉他技藝實在不敢恭維,但想到那天在錄音室裡,他對SIN的拼命維護,我還是相當折服。那個當時腦袋腫得像哈密瓜一樣的形象,我真是覺得太酷了。一種獨特的偉岸感。我和隼人一樣貧窮,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貧窮。因爲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原原本本的自己。

最後的最後,我們來談一談天生的歌手SIN。

在這個秋末,他以一首如小學生般單純的情歌單曲,連續兩週登上排行榜的末位。我也曾經在電視中看到他的表演,已經沒有了當時在Live上那種激情狂野的表達,也許是迫於公衆人物的壓力。但我想,或許也是因爲經歷過的很多東西在他的心底沉澱了。SIN緊接着的第二首單曲詞曲都很糟糕,完全跟排行榜無緣。不過唱歌是他的理想,而且也有人願意幫助他去實現。據說唱片公司準備再重新爲他定位,不出意外,我們會在明年聽到他的首張專輯。

SIN應該算是我身邊爲數不多的成功者之一。不過我一直在想,我們的生活裡也許已經沒有真正的勝利者了。每週、每月都會產生新的冠軍,在人海中浮沉。今天處在首位的人,下個星期,也許就已經被遠遠地拋在後面。勝利,對每一家公司而言、對每一個人而言,都是暫時的。那種短暫的成功與榮譽,很快就會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消散。

更何況,執着於爭奪那種連小孩子都能清楚分辨的輸贏,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一個涼爽的黃昏,我提前關閉了水果店,一個人又來到了池袋西口公園。秋天是一個讓人沉澱的季節,而我懷着這般塵埃落定的心情,坐到了公園的長椅上。眼前的水池、意義不明的雕像,以及伴隨着這陣子吹起的冷風充斥整條街道的噪音。我擡起視線,在大樓和大樓的間隙間看到了湛藍無垠的秋季天空。

所有這些美好事物,都是沒有人可以奪走的,任你自由索取,不需要支付半毛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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