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的南面,朝着貴州方向,毗鄰重慶萬盛區的地方,有一個小縣城,叫做綦江。
雖然我在重慶土生土長了幾十年,對這個地方也僅僅是略有耳聞,真正讓我徹底記住這個城市的,是發生在我17歲離家出走那年,綦江縣一座叫做虹橋的跨江大橋,在一月四號那天,突然毫無徵兆的垮塌。因爲它的垮塌,震驚了全中國,於是中國人民從此認識了一個新的名詞,叫做“豆腐渣工程”。
而在我回到重慶後,也陸陸續續認識了幾個來自綦江的朋友,他們都有着一種莫名喜感的口音,例如他們說“出去”,都發音“戳氣”,又例如他們說“我不”,都發音爲“窩勃”,腔調裡帶着一種明顯的玩世不恭的感覺。而且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習慣,就是喜歡蹲在馬路邊。但是直到2006年我認識了一個綦江人,他讓我從起初的討厭,到慢慢理解,接着是同情,於是直至今日,我們也是非常好的朋友。
這個綦江人比我大10歲。認識他的過程可謂非常曲折。那是在2006年的9月間,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而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所以當我說年輕的聲音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和我歲數差不多的那種。
他說叫他小彭就行,是透過之前我處理過的一個學校的案子,而那個學校的校務處主任是他的親舅舅,自己最近遇到點可怕的事情,於是偶然跟舅舅聊起,他的舅舅就把我推薦給了他。小彭在電話裡告訴我,我舅舅特別交代我,說你的收費雖然高,但是你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所以請你放心,錢,真的不是問題。
既然有了他這樣的話的保證,我也就答應了他約我到南坪步行街一家茶餐廳面談的要求。南坪的老步行街,基本上算是同時期重慶各大步行街裡最差的一個了。北面連通金臺,那是一個人流涌動的車站,南面則是南坪區府的所在地,一個個又全都正經得很,步行街四通八達的小路,連接着餐館,小旅館,茶館,按摩院,菜市場等,幾年後我與付強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其中的某條小路上。若不是幾個大型百貨公司在這裡撐住了場面,一般人還真的難以想象這地方竟然是步行街。而我對南坪的印象更多是在美食上面,尤其是那些小巷子裡,隨便找一家餐館,讓老伴端上來一份剛剛蒸好的羊肉蒸籠,那都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和小彭剛剛見面的時候還是顯得有些拘束的,這裡的拘束是指的他而並非我,也許是他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會找上我這樣的人,所以簡單的客氣了幾句以後,我就告訴他咱們別繞彎子了,有事說事,價格你既然清楚,就把你遇到的事情完完整整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我記得那天我點了一杯洛神紅茶,也是一種裝逼的小資玩意,於是在直到茶喝完,他這個長篇大論曲折離奇的遭遇纔算講完。
小彭告訴我,他是彭水人,那也是重慶朝東面走的一個小縣城,我曾經去過,那地方的粉條非常有名。他的父母都在彭水經商,是做鞋類批發生意的。於是自打初中開始,他就長時間處於一個疏於管教的狀態。好在他算得上是個能靜心的人,也不貪玩,學習還算很乖,於是中學升高中的時候,他家裡人就拜託了他的舅舅,從中幫了點忙,讓他到了重慶主城區念高中。小彭告訴我,當時他爹媽的理論是,反正都是念住校,在哪住都是一樣。
舅舅所在的高中在重慶是一所有着近百年曆史,且師資力量優異的高中,在之前的一次業務裡,我曾拜訪過他舅舅的學校,除了那種朗朗的讀書聲以及比我當年念高中的時候環境好了很多以外,舅舅還讓我領教了現在的新時代高中生尤其是女生那種近乎於野蠻的發育模式。比起我上高中那會,現在的高中生更聰明更漂亮,我們那會下課十分鐘會蹲在樹底下玩泥巴,而他們則都是優雅的在教室裡玩手機。小彭告訴我,他這個人的性格是比較內向的那種,而我甚至只要不是性格有缺陷,內向的孩子總是比較乖,而比較乖的孩子一般唸書都挺能幹的。所以小吳說,高中畢業後他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重慶大學建築學院的時候,我一點也沒覺得意外。小吳告訴我說,幾個月前自己纔剛剛大學畢業,但是因爲在學校裡也算是品學兼優,家裡人也都曾爲了他的將來打算,說這麼好一個知識分子,如果再回到彭水老家的話,也許發展起來會比較沒有前途。於是全家終於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決定讓小彭就在重慶待下來,在重慶發展打拼。於是這就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他在重慶沒有房子,如果租房子的話,對於他這樣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始終是心裡沒底的。於是小彭的爸爸媽媽一咬牙,打算替兒子在重慶買一套房子,不過買不起新房,就買個二手房。
我打斷他說,你等會,你說你們家給你一年輕人買房子都買二手房,你自己又是個剛剛纔畢業的大學生,你是哪裡來的勇氣跟我說什麼“錢不是問題?”我當時真有種還好你涉世不深,要是你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搞不好我還得跟你白忙活一陣。於是我接着問他,我收費多少你舅舅是知道的,大不了我算是熟人價格也能給你優惠個幾百塊,但是我現在有點懷疑你是否能夠支付我這趟的佣金了。
小彭趕緊說,大哥你別擔心,我呢,這幾年在大學裡有兼職,也有獎學金,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女朋友,平日裡的愛好就是看點柯南道爾的小說,我問他柯南道爾是誰,他說就是寫福爾摩斯那個。所以幾年時間自己也攢了點錢,雖然沒有特別多,但是按照舅舅說的那個數字,支付我還是足夠了。於是我點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
小彭說,當時父母考慮到一旦從學校畢業,學校的宿舍就不給住了,到外面租房子暫住的話,東西搬上搬下的也夠麻煩。所以在小彭畢業前大半個月的時候,父親就專程來了趟重慶,成天在重慶各個區尋找合適的房子。而母親就留在彭水繼續照顧家裡的生意。父親也帶着小彭看了不少套房子,最終選擇了在南坪步行街南面出口附近的一個小區二手房。小彭告訴我,這也是爲什麼約在這裡見面的原因,咱們要是談攏了,待會過去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小吳說,最終選擇這套房子的時候,父親也充分徵求了他的意見,他自己也覺得滿意,就是在看房過程中,原來的房主顯得有些異樣。
我問他怎麼個異樣法,他皺眉說,異樣倒也說不上,就是有些熱情過頭。他跟我說,這個房子所在的小區是萬字開頭的,本身是個比較老的小區,樓梯房,據原來的房主介紹說這裡原本是以前政協和法院給職工的福利集資房,而房主的職業,就是其中一個法官的司機。
房主也坦言說,當初他們集資房子的時候,也就是1000塊左右的價格,房子閒置了不少年,自己纔在這個屋子裡住了兩年,但是現在急需要換房,於是就算賤賣,按照不到3000一平的價格出售。而2006年,3000的房價幾乎是很難在主城區買到房子了,更不要說是南岸區的商圈範圍內。在價格上小彭和自己的父親都覺得是佔到了大便宜,但是房主那種急於出手的猴急模樣還是讓小彭印象比較深刻,小彭說,房子在五樓,位於整個小區的最靠南的一棟樓,進門就是客廳和飯廳,有兩間臥室,每間臥室都有一個挺大的陽臺,而且臥室都還不小。客廳的窗戶打開就是馬路,雖然有點吵鬧,但是因爲是五樓的關係,道旁樹的樹梢卻剛剛到四樓的位置,也就是說,五樓的採光很好,而且那一整排大窗戶,小彭自己非常喜歡。小彭說,當時第一次參觀房子的時候,只有主臥室一間房間裡面有牀,而另外一間臥室則被原來的房主改造成了書房,書房裡擺着一架黑色的鋼琴,看樣子這家人還挺有藝術細菌。當下也就沒有過多去想房主的急切反應,而是告訴了自己的父親,自己很喜歡這房子,就這套好了。
在看房後直到自己順利畢業的那段日子裡,小彭因爲忙於自己論文答辯的事情,房子的過戶等問題也就全部交給了父親來處理,父親在辦妥了全部事情以後,還特別打電話告訴小彭說,在自己的堅持下,原來的房主答應留下大部分的傢俱和家電,只把那些貴重的例如鋼琴什麼的帶走了。聽當時父親的口氣,他似乎是對這次佔到的大便宜感到高興。等到小彭畢業離校以後,父子倆就從學校把東西收拾了,直接搬去了家裡,然後父親告訴他,自己也離家不少時間了,但是這裡的傢俱什麼的還需要添置,小彭也是個大孩子了,應該自己給自己的人生做主了,於是父親留下了一筆錢,用於小彭陸陸續續添置家用,也讓自己從一個苦學生開始,過得稍微灑脫一點。之後父親就離開重慶回了彭水,小彭在父親走後花了大概一個多禮拜買好了傢俱,然後從原來物管代收的水電氣費等信息更名,接着自己重新購買了機頂盒,開通了有線電視,也開通了網絡。由於空出了一間臥室,他心想如果自己家裡來個客人或者是爸爸媽媽來的話,總不能讓他們睡沙發,更不能跟自己擠在一個牀上,再加上原來的房主儘管在主臥室裡留下了一張牀,但是除了一個牀架子別的什麼都沒有,牀上用品小彭還是得自己購買,自己從學校帶出來的那些,早就被父親當作垃圾和過去給扔掉了。所以這一切都需要花不少時間,本來剛剛畢業的他,最嚴峻的事情應當是立刻尋找一份能夠使自己餬口的工作,但是卻因爲這些事情忙裡忙外了接近一個禮拜,工作也沒能去找,卻比找工作還要累。而這期間他就一直借宿在同學的家裡,直到嶄新的牀墊和牀上用品等送到他的房子裡。
小彭喝了一口茶說,這所有一切的怪事,都是從收到牀墊的那天開始的。
小彭告訴我,當天安裝好牀以後,他就覺得基本上東西都齊全了,於是就沒必要再繼續住在同學家裡給人家添麻煩了,所以當天上午就開始在自己的新家裡打掃衛生,整理房間,打算弄完以後當晚就在新家裡睡了。
但是他說他在收拾廚房的時候才發現,在廚房門的門背後,有一堆裝修材料,他告訴我,是沒用完用剩下的那種類似pvp管道,或者是龍骨木條等東西,當下也沒有多想,由於是夏天,他在打掃屋子的時候還在廚房的地磚下面找到了蟑螂窩,他心想畢竟是個老小區,有這些東西也屬於正常,於是在收拾完了以後就去了同學家,拿上自己不多的東西,跟同學道別,回去的路上還買了那種殺滅蟑螂的藥,還買了幾包瓜子,買了點菜和米,打算當晚就在家裡,真正的家裡,自己開開心心的吃上一頓飯。
那天晚飯後,他就打算到自己的牀上去感受一下,但是進了臥室以後才發現,兩間臥室裡的窗機空調,全都不能工作,這下小彭就覺得麻煩了,因爲那個季節正是重慶最熱的一段日子,晚上不開空調的話,肯定睡不着。但是當時時間已經很晚了,如果打電話叫維修工的話,怎麼也得明天天亮人家才肯來。他又仔細檢查了一下客廳的那個空調,他說那是一個大3p的櫃機,能耗比較高,但是卻能夠正常工作。當時他心想總不能這個時候又給同學打電話說再回去住一晚吧,於是就打算自己湊合湊合,就在客廳睡一晚算了。但是客廳的沙發是皮質沙發,在夏天睡在上面肯定會被熱死,汗水滲進去搞不好還會發黴。於是他就從自己牀上拆下自己新買的牀墊,把客廳中央的茶几挪到一邊,把牀墊鋪在地上,打算說今晚就這麼過一晚算了,還能看看電視。
於是他就這麼一直邊看電視邊吹空調邊剝瓜子,對了他還告訴我,他有一個莫大的嗜好就是吃瓜子,說完他還可以露出自己的門牙,讓我看他那顆被瓜子嗑出來的小凹槽。當晚一直混到凌晨兩點多,他也覺得該睡覺了,可是睡下後不知道是因爲剛入住不習慣還是爲什麼,他幾度閉上眼睛想要睡覺都睡不着,於是就睜着眼睛開始胡思亂想,一會想想自己即將要找的工作,一會又想想那個還沒來得及表白的暗戀女同學,而這個時候,窗外馬路上來來往往稀疏的車輛,那種燈光把樹梢的影子給投射到了小彭家裡客廳的天花板上,那些影子晃動着,他也就看着那些影子。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注意到客廳頂上的吊燈。
我問他,吊燈怎麼了,家家戶戶客廳都有吊燈。他說,就是吊燈的形狀,是那種有點老氣的燈,好像一個八爪魚,中間一個燈泡,八個爪子上各又一個用磨砂玻璃罩起來的燈,他心想自己當初怎麼沒想過把這麼老氣的燈給換掉呢。而與此同時,由於注視着吊燈的關係,他突然發現客廳的天花板吊頂,似乎比一般屋子的吊頂更加低。
小彭說,自己是學建築的,所以對於建築上的東西他是有發言權的,通常家裡的裝修尤其是客廳,如果不是那種小高層或是躍層的複式結構的話,很少有人會把天花板的吊頂吊得如此低。小彭看我露出不解的樣子,於是就站起身來跟我解釋說,一般情況下,房屋的地面到屋頂的距離也就是三米左右,吊頂能夠吊出30公分的都算是撐死了,一般的承重木樑好像還不能夠承受那麼大的石膏重量,況且吊頂是用石膏板封死的,既然封死了,那就更沒必要吊下來這麼多。他家裡吊頂距離地面的位置,已經差不多隻有兩米六的樣子,雖然不影響居住,一般正常高度的人也不會碰到,但是畢竟這種設計是不合理的。
小彭說,由於思考不出原因,於是他就慢慢琢磨着。突然想到打掃屋子的時候,在廚房門背後找到的那些裝修材料,那些材料都是比較新的,而原來的房主也纔在這裡住了兩年的時間,是沒有理由來做二次裝修的,兩年的時間房子基本都還比較新,根本沒有裝修的必要。小彭告訴我說,也許是自己喜歡看柯南道爾的小說,所以偶爾也會自己訓練自己的觀察能力,畢竟洞察的感覺對於一個搞建築的人來說,那是非常必要的。想到這裡的時候,小彭就起身,打開客廳的燈,然後走到廚房,仔細看了看門後的那堆材料,他發現除了用來釘牆的木條之外,還有一些被鋸斷的拳頭大小的木方,而那種木方,通常是在家裝中,用來裝飾陽臺或者搭蓬架的,實心,密度高,具有比較好的承重效果,而被鋸斷說明家裡有地方曾經用到過這個材料,但是自己收拾房間的時候卻發現整間屋子裡能看得到的地方沒有用過這種木方的地方,於是他就立刻想到了客廳的天花板。
接着他就走到客廳裡,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天花板,然後到每間臥室裡去,也仔細看了看臥室裡的天花板,發現除了客廳那個吊得非常低以外,其餘房間裡的吊頂都是符合裝修邏輯的。我問小彭,當時你看房子的時候難道就沒發現這個嗎?他說當時真的沒有察覺到,因爲客廳和飯廳是挨着的,但是在那之間以前的房主做了一個從地面聯通到屋頂的玻璃隔斷,一般很難發現隔斷兩側吊頂的高度不一樣。小彭接着說,他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了,於是他分析道,客廳的天花板距離頂部的距離過多,這就減少了頂部拉掛鏈的可能性,也就是說,能夠把這麼大一塊石膏板懸空做吊頂,這需要四周打上足夠多的龍骨釘,於是他就想起那堆材料裡有龍骨釘。然後石膏板的邊緣想要固定到牆壁上,是需要裝修木條的,裝修木條那堆材料裡也有,接着石膏板面積過大,外面還安了這麼大一個八爪吊燈,這就必須要石膏板的中間有足夠大的承重能力才行,於是他就想到了那個木方。
而此時他的心就緊張起來了,想到原來房主那有點過頭的熱情,想到這不合邏輯的裝修方式,想到短短兩年內單獨只是客廳的二次裝修,再加上自己看的探案小說,他心裡就有了一個巨大的疑問:
“該不會是那個房主殺了人,把屍體給藏在天花板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