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悍江匪血洗商船
弱少年孤身脫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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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江水洶涌,一艘雙桅大船在波濤中顛簸前行,船頭桅杆上的油紙防風燈籠,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地閃爍着。
船倉內,掛在頭頂上的一隻小燈籠隨船搖晃,移動的光影下,坐着一對父子。父親大約三十多歲,穿一件土黃色絲綢長衫,外罩金絲鑲邊襦襖,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小帽,是典型的商人打扮。兒子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皮膚白晳,細眉大眼,尚未發育成熟的身體顯得有些瘦弱。此刻,兒子在父親的監督下,正在朗讀詩文:“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衆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林間,玄鳥逝安適……”
這時,船倉厚重的布簾被掀開了,皮膚黧黑的船老大探進頭來,輕聲道:“許掌櫃,有一隻大船向我們靠過來了,情況好像有些不對,你快出來看看吧。”父親應了一聲,叮囑兒子一句,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到船弦旁,溼冷的江風撲面而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夜空星光寂寥,江面漆黑一片。他順着船老大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船的右前方,有一團朦朧的黑影迅速移動。仔細一瞧,是一隻單桅帆船,船頭還影影綽綽地站着一些人。
許掌櫃是一名絲綢商人,在揚州經營着一家頗具規模的綢緞莊,此次去益州採購了一批蜀錦,裝船後順江而下,今天上午因爲在江陵辦事耽擱了一些時間, 錯過了埠頭,所以不得不行夜船。這一船貨物價值不菲,千萬馬虎不得。
向他們駛來的那艘船小一號,又是空船,所以速度極快,轉眼間便到了近前。驀地,許掌櫃看見船上的人手中都握着雪亮的鋼刀。
“不好,碰到江匪了!”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連忙對船老大吼道:“快!快轉舵!轉舵!”船老大也看見了,一邊叫喊着一邊衝向船尾,幫舵工一起轉舵。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對面那隻船像支利箭一樣斜衝過來,隨着“轟隆”一聲悶響,兩隻船靠邦了。巨大的顛簸讓許掌櫃摔倒在船板上,他拚命地抓住船幫,才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
對面船上拋出幾根軟鉤,將兩隻船綁在了一起。接着,江匪們爭先恐後地跳幫登船。他們兇殘無比,二話不說,見人就殺,站在船頭的兩名水手被砍倒了。許掌櫃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跑進船倉,拉起兒子的手跑到船的後甲板上。可是,船就這麼大,能逃到哪兒去呢?
船老大和舵工不甘心束手就斃,拿起漿櫓跟匪徒搏鬥。但是,對方人多勢衆,兩人很快倒在血泊之中。許家父子像老鼠一樣在船上四處逃竄,父親爲了保護兒子,身上捱了好幾刀,血流如注。他眼看一名匪徒舉着鋼刀奔向兒子,立即撲上去抱住對方的大腿。匪徒轉過身來,用刀猛砍他的頭。滿臉鮮血的許掌櫃拚盡最後的力氣,對兒子吼道:“許超,快跳江!快跳江呀!……”
被逼到船尾的少年這才醒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父親,縱身躍入江中,眨眼間便被洶涌的江流吞沒了……
許超醒來的時侯,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裡。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中年漢子粗曠的大臉。他約莫五十出頭,皮膚黝黑,體格強壯,穿一身粗布衣裳。他見許超睜開了眼睛,鬍子拉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小子,你醒啦?”
許超愣愣地瞅着他,懵懂地問:“大叔,這是哪兒?”
“這是我家。”漢子抽了口旱菸,噴出煙霧後說,“你怎麼掉到江裡去了?若不是我把你撈上來,你怕早就餵魚鱉了。”
許超這才記起自己與父親在船上遭江匪追殺的事。父親滿臉是血的慘狀又浮現在眼前,一陣悲痛涌上心頭,他忍不住哭泣起來。他八歲喪母,這些年來,他與父親相依爲命,沒想到父親卻遭此橫禍。
漢子皺起了眉頭,不滿地說:“瞧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像個女子似的哭哭啼啼的?有什麼難事可以說出來嘛。”
許超哭了一陣,心緒平靜了一些,這才停止啜泣,將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漢子聽完後,面色陰沉,沉默了半響,才問:“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許超用衣袖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珠,口氣堅決說:“去找我父親。”漢子不以爲然地說:“江匪殺人劫財,從不留活口。你父親怕早已屍沉江底了,你上哪兒去找?”
“這……”許超怔了一下,才說:“那我就去報官,讓官府捉拿江匪,爲父親報仇!”
“找官府報仇?”漢子不屑地說:“你想過沒有,如果這件事就是官府幹得呢?”
許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疑惑地:“你說什麼?這事怎麼可能是官府幹的?”
“你還是個孩子,當然不懂這些。”漢子瞥了他一眼,又噴出一口煙霧,說,“這幾年,荊州地面上搶劫客商的事多得去了。江湖上早有傳聞,說那些搶劫客商的強盜,其實就是官府裡的人。你從他們手下逃脫,算是一個活口,如果去報官,豈不是自投羅網?”
許超見他說得十分篤定,不由得將信將疑起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自己該怎麼辦?父親難道白死了不成?想到這兒,淚水不禁又漲滿了眼眶。
漢子放緩語氣說:“我姓胡,是個開武館的,你如果不嫌棄,就留下來跟我學武。等學成了武藝,你也長大了,到時你若想去爲父報仇,我決不攔你。”
許超思考了一下,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單,走下牀榻,跪倒在胡師傅的面前,雙手抱拳,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感謝師傅救命之恩!我願意跟師傅學武,請師傅受徒弟一拜!“說罷連叩了三個響頭。
胡師傅笑呵呵地扶起他,道:“徒弟快起,不必如此多禮!”……
胡家武館位於長江邊的一座古鎮上。胡師傅是個武藝高強之人,以傳授劍術爲主。在中國古代,劍號稱百兵之君,人人都喜歡佩劍、練劍,騎射劍術更是年輕人的必備技能,所謂“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門遠行也要佩戴寶劍,以示自己文武雙全。所以,無論官縉士民,習練劍法都蔚然成風。
胡師傅傳授的是一套“越女劍法。”據說,這套劍法是春秋時期越國的一位女子所創。這位女子生長於會稽山南的林野中,自幼習劍,精於劍術。越王勾踐誓報吳仇,以爲雖有水戰之舟、陸戰之輿,而乏弓弩兵劍之利。於是,越國大夫范蠡便向勾踐推薦越女爲三軍官兵傳授劍術,助勾踐滅吳。後來,這套越女劍法便流傳了下來。胡師傅根據自身體會,將這套劍法總結成24字口訣:“內動外靜,後發先至;全神貫注,反應迅捷;變化多端,出敵不意。”
許超在胡家武館住了下來,每天除了上山砍柴、燒水做飯外,其它時間都跟着師傅練武習劍。武館裡的學徒都是古鎮以及附近十里八鄉的官民子弟。他與衆多師兄弟一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幾年下來,劍術大有長進。有一次比武,他擊敗了好幾位比他入門早的師兄,不免得意洋洋,師傅卻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說:“作爲一名劍客,除了習練劍術,更要注重修身養性。要知道,習劍只是爲了防身,切不可爭強好勝、好勇鬥狠。所謂‘武以德彰,’只有修養崇高的武德,才能練就上乘的劍術……”
許超細細咀嚼師傅的話,收穫良多,從此更加刻苦地磨練自己。
第二回、報父仇奔赴京城
酒肆中閒聽鬥富
時光荏苒,轉眼六年過去了,許超已經由一名文弱少年長成一個身材健碩的青年。在師傅的悉心指導下,他技藝日精,成了一名劍術高超的俠客。
這一年的臘月,師傅偶感風寒。不料,身體一向強健的師傅竟然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春上,竟然遺憾地駕鶴西去。
師傅去世,令許超十分悲痛。師傅對他有再造之恩,在他的心目中,師傅就是另一位父親。他爲師傅守了四十九天的孝。期滿後,在徵得師傅的長子、也就是繼任館主的同意後,離開了胡家武館,踏上了爲父報仇的征程。
雖然已經過去了七年,但在許超的心中,爲父報仇的信念從沒有動搖過。這麼多年來,父親被匪徒砍殺的慘狀,經常在他的腦海中縈繞。師傅曾說過,殺害他父親的匪徒很可能是官府中的人,因此,他離開古鎮後,便直赴荊州的州治江陵,希望在那兒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江陵是個大商埠,十分繁華。他在州府衙門前轉悠了半天,看見一個身穿官服的人從大門裡出來,朝一條街道走去,便悄悄地尾隨上去。官吏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着。到了僻靜之處,他撥出寶劍,兩步併成一步跨上前,將劍架在對方的脖頸上,將他逼到路旁的角落裡。
“好漢饒命,小人兜裡還有二兩碎銀,都給你……”官吏以爲碰上了劫匪,嚇得渾身篩糠一般,嗓音發顫地說。
許超目光嚴厲地逼視着他,壓低嗓門道:“我不要你的銀子,只想問你一件事。如果老實回答,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他將利劍倒過來,用劍背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官吏連忙道:“小人一定知無不言,好漢要問什麼事?”
“七年前的四月初二晚上,在江陵下游的江面上,有一艘商船被江匪搶劫,船上的人全部被殺,你知道是何人所爲?”
官吏一聽就傻眼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不知道。許超以爲他不老實,劍刃抵近他的脖頸,低聲吼道:“你不說是不是?”官吏嚇得連喊饒命,哭喪着臉說:“好漢,小人確實不知道。小人只是衙門裡的一名小吏,怎麼可能知道那些江洋大盜的事情?”
這傢伙似乎不像在說謊,許超也不好再逼他,想了想,又問:“那你告訴我,七年前,荊州最大的官叫什麼名字?”他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爲他覺得,既然荊州地面搶劫客商的事可能是官府所爲,那麼荊州最大的官肯定脫不了干係,最起碼也是個知情之人。
官吏想了想,道:“這個小人倒是知曉,當時荊州刺史名叫石崇。不過,他幾年前已經遷調京城,當更大的官兒去了。”
“石崇。”許超默唸一遍,把這個名字刻在腦子裡,然後放開官吏,收劍入鞘,對他說:“你走吧。不過,今天的事不準告訴別人,否則我會找你算賬!”官吏連作保證,轉身匆匆地走開了。
許超又在江陵盤桓了幾日,並沒有找到什麼新的線索,便決定離開江陵去京城,去找那個叫石崇的傢伙。
大約一個多月後,許超已經站在大晉帝國都城洛陽的大街上了。自從晉武帝司馬炎消滅東吳,統一全國後,大晉帝國就進入了鼎盛時期,京都洛陽一時花團錦簇、繁華無比。他第一次來到洛陽,那巍峨的宮殿,繁華的街市,熙攘的人羣,令他目不暇接、驚訝不已。他在大街上逛了個夠,直到飢腸轆轆,才走進街旁的一家酒肆,要了一些酒菜自斟自飲。
這家酒肆地處鬧市,顧客盈門,沒多久,就客滿爲患了。店小二領來一位身穿青布衫的老者,陪着笑臉對他說:“這位客官,店裡客滿了,您一個人佔着一張桌子,能否讓這位老伯與你一桌?”
許超爽快地答應了。老者道了謝,在旁邊坐下,要了酒菜吃喝起來。許超見他喝完了杯中酒,靈機一動,拿起自己的酒壺給他斟上。老者連忙說:“使不得,使不得啊!”
許超笑了笑,道:“老伯,不要見外嘛,我正想向您老打聽一個人呢。”
“哦,你要打聽誰?”
“石崇。”
“石崇?是在朝廷當衛尉的那個石崇嗎?”
“應該就是他。”
老者笑了,道:“小夥子,這石崇可是咱們大晉國的第一富豪,洛陽的老百姓沒有不知道他的。咦,你怎麼連石崇也不知道?”
許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瞞您說,小可剛從荊州來,聽說石崇在荊州當過刺史,後來調到京城當了大官,一時好奇,就想打聽打聽。”
“哦,怪不得。”老者點了點頭,道,“說起這石崇,前幾年他跟王愷鬥富的故事,在洛陽城裡可謂家喻戶曉啊!”
“鬥富?怎麼回事?”
老者呷了一口酒,捋了捋花白的鬍鬚,侃侃而談:“這王愷是先皇晉武帝的舅舅,也是個富甲一方的大官兒。他與石崇互相比富,誰也不服誰。王愷做了四十里的紫絲步障,石崇便做了五十里的錦絲步障。王愷家飯後用糖水洗鍋,石崇家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赤石脂塗牆壁,石崇便用花椒和泥糊牆。這王愷次次落下風,就去找晉武帝訴苦。晉武帝想幫他一把,就把宮中一棵外國進貢的珊瑚樹拿出來賜給他。這棵珊瑚樹有二尺來高,枝條繁茂,光耀奪目,仍世所罕見之珍品。王愷拿了珊瑚樹去了石府,誰知石崇看後,返身回屋取來一隻鐵如意,三下兩下就將珊瑚樹給敲碎了。王愷一下急了,說你是不是嫉妒我的寶貝?石崇卻淡淡地說,這不值得發怒,我現在就賠給你。說罷命令僕人把家裡的珊瑚樹全都搬了出來,一共有二三十棵,其中有五六棵高度超過三四尺,像王愷那樣的就更多了。王愷一看,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
老者講得繪聲繪色,引得旁邊幾桌客人都圍攏過來。他見聽衆多了,談性更濃:“這石崇富甲天下。有一次,外國進貢火浣布,晉武帝制成衣衫,穿着去了石崇家。石崇故意穿着平常的衣服,卻讓奴僕五十人都穿着火浣布製成的衣服,去迎接晉武帝……”
這時,一位酒客插嘴道:“我聽說,石崇家的廁所都修得美侖美奐,裡面準備了各種名貴的香膏給客人洗手、抹臉。廁所裡有十多個身穿錦繡、打扮豔麗的女僕列隊侍候客人上廁所。”
老者點了點頭,說:“對,客人上過廁所,這些婢女就要把客人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侍候他們換上新衣服才讓他們出去。凡上過廁所,原來的衣服就不能再穿了。朝廷中有一個大官名叫劉寔,年輕時很貧窮,後來官當大了,仍然保持勤儉樸素的美德。有一次,他去石崇家拜訪,上廁所時,見廁所裡有絳色蚊帳、墊子、褥子等極講究的陳設,還有婢女捧着香袋侍候,忙退了出來,笑着對石崇說:‘我錯進了您的內室。’石崇說:‘那是廁所!’劉寔說:‘我享受不了這個’。就改進了別的廁所。”
另一位客人爭辯道:“石崇家的廁所再奢華,也比不上金谷園呀。那金谷園亭臺樓閣、高堂華屋,數也數不清。特別是那幢崇綺樓,據說高達百丈,是石崇專爲寵妾綠珠所建……”
許超從飯館出來後,雖然喝得醉醺醺的,頭腦卻異常清醒。這個石崇是個官員,卻如此富有,錢財一定來路不正。直覺告訴他,當年那件搶劫商船的公案,十有八九就是石崇派人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