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

橋下

當年,我的家鄉曾是殷汝耕的漢奸政府所在地,那時我四五歲,已經開始記事了。模模糊糊地記得,城北郊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種的都是罌粟。罌粟花盛開時期,色香俱全。而城裡的大街小巷,到處都看得到日本人開的“白麪兒館”,在這些“白麪兒館”裡掌櫃的大多是高麗人。這些“白麪兒館”以害死無數中國同胞爲代價,爲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戰爭賺取資金。街上,日本人、高麗人與國人夾雜在一起,如果服飾相同,很難區分開來。有一次,一個婦女領着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男孩在街上走,因爲那個婦女穿着和服,所以我知道他們是日本人。忽然,那個小男孩跑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當時年齡小,見日本人又見得多了,再加上那個小男孩面目和善,所以我心裡沒有一絲畏懼感,只是有點好奇,不知道他爲什麼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只聽他用漢語說:

“我姓橋下,你呢?”

“我姓何。”我平靜地回答。

他朝我笑了笑,就跑回媽媽身邊,繼續走他們的路。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他這一舉動的意圖。如果這位橋下先生還健在,如果我還有機會見到他的話,我一定要當面問個清楚,不過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有了。倒是“橋下”這個姓讓我很感興趣,除好奇之外,讓我想起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真正的“橋下”。

要說“橋下”,得先從橋說起。我在自己的一篇文章裡提到過,在我家鄉的那個城市,有一座橫跨北寧線(現在的京哈鐵路)的大橋,全鋼筋水泥結構,堅固無比。這座橋曾經是我上小學時的必經之路,也曾經在橋上與當時站崗的美國大兵有過友好的交往。就是這座歷盡滄桑的大橋的橋下,給我的大腦留下了太多的記憶。

解放前,這座大橋的橋下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不大,卻異常繁華。在它的周邊,三面是林林總總的大小商業鋪面,另一面是一條“大馬路”,它一直通往在礦上充當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的洋人的住處。“大馬路”是這條路的路名,其實它並不大:不寬也不長,由清一色的耐火磚砌成,路面光滑如鏡,那個白俄清道夫又盡職盡責,所以我不記得那條路的路面上有過灰塵和雜物。洋人們坐着汽車,國人們坐着人力車,經常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洋人的住處是個封閉的小區,面積相當大,四周圍着高牆,警衛森嚴,外人很難進入。因爲父親工作的緣故,我小時候倒是可以自由出入這個大院。裡面有三十幾幢洋房,這是洋人們的居所。而整個大院倒像是一座大花園,林木蔥蘢,鳥語花香,亭臺閣榭,小橋流水,典型的中式園林,與那一幢幢西式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雖風格迥異,卻不失和諧。現在想起來,那些洋人們可真會享受啊!解放以後,大院開放了,這裡又成了我和夥伴們嬉戲遊玩、吟詩作對的場所。

當時我家的住處也在這座橋下,它同樣是一個封閉的小區,是供中國的中高級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居住的。房是平房,但建築既堅固,又美觀。牆,從底到頂都是耐火磚;頂是七百號水泥整體澆築。居民不足百戶,每家一個小院。小區大院的院牆幾乎與洋人居住的那個大院的院牆一樣高,有東西兩個門,西邊門外是一條小商業街,東邊則一直朝向橋下。當時這個大院也是不允許閒雜人等隨意出入的。一到晚上,我們這些住在大院裡的小孩子們,就模仿美國電影的情節,在大院裡跑來跑去,玩所謂“偵探拿黑賊”。

解放前,大橋下面那個小廣場周圍店鋪的格局,我還基本記得。一家秋林公司佔據了整整一個南面,它相當於現在的百貨商場,布匹衣物,日用百貨,應有盡有,每天顧客絡繹不絕。西面是幾家食品店,北面則主要是書局和文具店。只有緊靠大馬路的一家是一座茶莊,叫“華遠香茶莊”。廣場中心有一個自發的票證市場。此外,還有一些說相聲的、唱大鼓的、變戲法的、賣大力丸的等民間藝人在那裡活動。

解放後,這裡的局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每個時期又有每個時期的特點。讓我梳理一下思緒,把各個時期的“橋下”娓娓道來吧。各個場景,各色人等,各種故事,還真的很有趣呢!

解放前。小孩子一般對百貨商場都不感興趣,所以對秋林公司進進出出的人以及關於這家百貨商場所發生的故事已經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了,只記得商場門前的水泥臺階上經常有一些乞丐坐在那裡,向來來往往的人討要幾個小錢。那時,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三處:茶莊、書店和票證市場。我的父母常年喝茶,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跟隨父親到這家叫“華遠香”的茶莊買茶葉。父親是這裡的老顧客,所以,茶莊老闆總是非常熱情地接待我們。一進門,就招呼我們坐下,遞上一杯熱茶。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家茶莊裡的那位品茶師。每次進去,都能看到他坐在櫃檯裡的一張小桌前,在那裡慢慢悠悠的品茶。他的一個動作讓我很好奇:啜進一口茶,在嘴裡輕輕地漱兩下,然後茶水從兩個鼻孔流出來。我不解,問老闆。老闆說,這是品茶的一個訣竅,只有這樣,才能深度品嚐出茶的味道。回到家裡,我也學着試過兩次,還有一次把水嗆到氣管裡,老半天喘不過氣來。母親又驚又氣,等我把氣喘勻以後,還打了我兩巴掌。父親告訴我,這位品茶師給這個茶莊帶來不小的利潤。別看他整天坐在那裡喝茶,每月能從老闆那裡領一百塊現大洋的薪水,比我父親這個中級員司還多二十塊呢。每次老闆從南方辦來茶葉,不是簡單地加上差價就零售,而是先請這位品茶師逐一品嚐之後再定價銷售。家鄉本地人的口味與產茶區人的口味有很大差別,進價高的茶葉不一定受本地人的歡迎,而本地人欣賞的茶葉進價未必高。正是這位品茶師的工作讓老闆能夠正確選擇進貨的種類,從而獲得更豐厚的利潤。現在想起來,這也是一種生意經吧!正因爲老闆算盤打得精,他的生意比其他幾家茶莊的生意要興隆得多。那家書店,名曰“書店”,實際上主要經營的是各種文具。我就讀的那所小學雖然是洋學堂,但從一年級開始就有書法課。書法課所用的大楷筆、小楷筆、墨、硯臺、描紅紙、字帖等文具都是從這家書店

買。書店老闆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精瘦老頭,我們這些小孩子們都叫他“猴老爺子”。他不僅對我們十分和氣,還經常給我們講一些很離奇的故事,所以我和我的小夥伴們,無論是否買文具,都願意光顧這家書店。一到春節前夕,這家書店就開始主營年畫。不大的店面裡,四面牆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年畫,於是這裡就更讓小孩子們流連忘返了。父親不懂畫,但每年春節都要買上幾張年畫掛在家裡的牆上,圖個喜慶。有時父親還會指着年畫給我講畫面上的故事,於是,鐵柺李的葫蘆,張果老的毛驢,何仙姑的荷花,韓湘子的笛子,都成了我向往的寶物。老萊子躺在地上對着父母搖撥浪鼓的姿態,直到現在都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當時,礦上給職工發薪水,除了貨幣以外,還有實物。實物主要是煤炭和麪粉,所以職工每月總要領上幾張“煤票”和“麪條”。可以憑着這種“票”和“條”到礦上去領取煤炭和支取麪粉,也可以直接兌換成現金。一些有經濟頭腦的人就用比礦上給的略微高一點的價格來收購這些“票”和“條”,然後從礦上領出實物來,用火車皮運到外地高價賣出,從中獲利。很有一些人因此發了財。橋下廣場那個自發的票證交易市場就是這樣形成的。那些人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他們就站在廣場中間或者周邊商店的門口,有的在胸前掛個牌子,上面寫着“收購煤票、麪條”,有的乾脆就在那裡高聲喊叫:“有煤票的賣!有面條的賣!”好熱鬧的一個去處!小孩子本來就愛熱鬧,而這個熱鬧的去處就在家門口,常來常往是理所當然的。而那熱鬧的場面、嘈雜的聲音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不足爲怪了。寫到這裡,我想就這三個場所說幾句與市場經濟有關的話。那位茶莊老闆不拘泥於進貨與出貨的差價,而是根據市場需求、顧客口味,自主定價,又請了一位品茶師爲他把關,可謂生財有道。那位書店老闆,既搞多種經營,又用和氣招攬顧客,同樣不失爲賺錢的一種技巧。最令我感慨的當屬那個小票證市場。我的家鄉不是上海,也不是香港,沒有那麼健全的股票交易或者期貨交易的市場,而在那個小小的票證交易市場上穿梭往來甚至叫買叫賣的人們所具備的聰明頭腦實在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由此,我想起蘇聯解體初期,俄羅斯開始搞私有化時的所見所聞。當時我正在莫斯科,在包括火車站、飛機場等在內的諸多公共場所都能看到一些胸前掛着個牌子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人,牌子上只寫着兩個簡單的俄語單詞:“Куплюваучер”。上個世紀90年代初,俄羅斯私有化的模式是把國有企業的生產資料所有權以“私有化證券”的形式分配給個人。大多數俄羅斯人,在長期的計劃經濟體制下,思想僵化,把這些證券視爲累贅,急於把它們兌換成現金。而那些收購證券的人則是思維比較超前,具備市場經濟頭腦的人。後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成了富翁。那位姓霍多爾科夫斯基的俄羅斯石油大亨,當初也是憑着這個起家的。當今有些國人,發財心切,又不懂市場,缺乏經營之道,往往逐熱追風,最後落個血本無歸。我想,如果這些人真想在商海中大顯身手,不被淹沒,那位茶莊老闆,那位書店老闆,那些買賣“煤票”、“麪條”的人,那些收購私有化證券的俄羅斯人,應該成爲他們學習的榜樣。踏實幹,勤奮學,大膽摸索,成爲富翁、富婆並非遙不可及。

解放初期。這個時期,小廣場變得冷落得多了。票證市場理所當然地被取締了,因爲那是“資本主義的東西”。秋林公司改成了“職工消費合作社”,貨物也變得單調了,除了國產的一些布匹衣物、日用百貨之外,還有不少來自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商品,像蘇聯產的大塊動物油肥皂、蘇聯花布、匈牙利自行車等。說到蘇聯花布和匈牙利自行車,我倒想起幾件有趣的事來。有幾個解放前在這裡做票證交易的人,現在無所事事了。他們穿一身用蘇聯花布製作的衣服,連帽子和鞋子都是用這種花布做的,經常在這裡踱來踱去,招搖過市。我想,他們這樣做,一是爲了顯示自己對社會主義的擁護,二是追憶這裡昔日的繁華。匈牙利自行車,大梁長,架子高,是專爲人高馬大的歐洲人設計的。個子相對矮小的中國人,用起來就有點吃力了。而且這種自行車堅固性差,經常出故障,需要花錢修理,老百姓就按照“匈牙利”的諧音,把它叫做“窮打利”自行車,意思是騎這種自行車要不停地付利息。不過這種自行車騎起來速度很快。有一個姓古林的俄羅斯小夥子,一米九的個頭,當時才十八歲,在礦上給職工當俄語教師,經常騎着這種自行車從大橋的一頭上去,到另一頭下來。那麼長、那麼陡的一座大橋,他居然能夠一氣呵成。速度之快,體力之強,技藝之高,令人咋舌。秋林公司變了,其他的商店也變了。茶莊沒有了,變成了“菸酒糖茶副食品商店”,國營的。商店裡,袋裝茶葉與香菸一起混放在櫃檯中,茶味如何就可想而知了。直到改革開放、實行市場經濟以後,這裡才又出現了單賣茶葉的茶莊。當年那位“華遠香茶莊”老闆可以含笑九泉了。那家“猴老爺子”開的書店一分爲二,一半是新華書店,另一半是文具店,自然也都變成了國營的。不過記得當時還允許一些小型的個體攤販存在。有一家賣肉的和一個修鞋的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那是因爲我一個表兄的愛好。有一個比我大三歲的表兄,舅舅的兒子,因爲他家境貧寒,常年住在我家裡。他有一個特殊的愛好——愛看修鞋的。修鞋攤旁邊就是那家賣肉的案子。一個在附近住的老頭,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每天都要到這裡買半斤肉。老頭買肉的聲音至今猶在耳畔:“一千五的肉,瘦的多,肥的少。”當時,人民幣的舊幣,一萬元相當於現在的一元,一千五相當於現在的一角五分。一角五分買半斤肉,就是說當時豬肉的售價是三角錢一斤。還有一個例子。有一位盲藝人,唱大鼓的,在廣場邊上的一個角落裡唱上一兩段以後,就開始訴說自己的不幸經歷。我們兩個小孩子,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湊熱鬧的機會。看到那些富有同情心的人們,你三百我五百地往他面前那個紙盒子裡扔,時間不長,裡面就有幾千塊錢了。還記得他拿出

一千塊錢,就買了兩個饅頭,一小包肉皮凍,坐在那裡大嚼。當時我父親每月工資是九十萬,按照這個比例,那時我們的生活水平並不算低。當時還有一種感覺,幾家國營商店的售貨員對待顧客的態度與個體商販比差得多了,更不要說與解放前那些私營老闆比。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才又在商店售貨員的臉上看到了笑容。看來,只有市場經濟纔是真正符合其自身規律的正確模式。

十年動亂期間。此間,我已經被髮配到那個窮鄉僻壤去享受恬靜生活了,但每年還是有機會回幾次家的。這時,這個橋下廣場已經完全變了樣。廣場三面的商店都關門了,牆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大字報,旁邊同樣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大字報的人。廣場中間用木板和蘆蓆搭起了兩個臺子,這是供觀點不同的兩個造反派辯論用的。辯論一般都是晚上進行,我也去聽過兩次。燈光下,人山人海,連大橋下面那條磚路上都擠滿了人。臺上慷慨激昂,臺下人聲嘈雜。辯論者都以毛主席語錄爲武器攻擊對方。雖然明顯聽得出來他們是在強詞奪理,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但我對他們這種狡辯的口才確實相當佩服。臺下的那些觀衆兼聽衆們支持哪一方的都有,起鬨聲此起彼伏。時而發出諸如“好啊”、“臭啦”這類喊叫聲,震耳欲聾。記得當時有一個造反派叫“十一八”,好像是爲紀念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日子而取的這個名字。它的反對派就按照“十一八”這三個字的諧音,把它叫做“屎一把”。“白薯面,換大米,屎一把,臭到底。”“白薯面,換綠豆,屎一把,臭臭臭。”聽衆中支持另一方的人們不斷地呼喊這樣的口號。看着此情此景,聽着此言此語,“可笑、可悲、可惡、可恨、可恥、可憐”等想法一下子充斥了我的頭腦。不行,我忍受不了這種瘋狂。儘管在家裡享受親情是溫馨的,但我每次都住不上三兩天就趕緊逃走。我的那個角落雖然荒僻,但它畢竟恬靜,何況還有那麼多志同道合者與勤勞樸實者與我爲伴。當時我想,如果城裡的瘋狂不終結,我寧願在這裡了此一生。

改革開放初期。瘋狂終於結束了,我也調回了城裡,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所很大的中學裡當上了一名語文教師。這個小廣場周邊的商店都開業了,廣場本身則成了一個自發的集貿市場。城郊的農民們把自產的農副產品帶到這裡來叫賣。雖然還沒有恢復到解放前這裡百業興隆的情景,但畢竟能看到一點繁華的影子了。農民的服裝不再那麼破舊,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不由想起動亂時期在家鄉流傳的一首關於農民的順口溜:“赤紅臉兒,黃牙板兒,挽襠褲子 大水管兒 。”那時,這首順口溜已經不合時宜了。但願農民的苦日子永遠成爲過去,但願瘋狂的鬧劇和悲劇永遠不再重演,但願現實永遠是美好的,我永遠不會再害怕它,更不會再去逃避它。

現在。當年,這座重工業城市工業發達,但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後,商業一直都是它的軟肋。城裡的居民大多爲產業工人及其家屬,他們聚居的地方多爲棚戶區,條件簡陋,環境惡劣,離商業區又遠,購物主要依靠街邊的小攤和走街串巷的商販,想找個大點的鋪面,往往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橋下這個小廣場及其四周的地方是距離工人聚居區最近的所在,這就是當年這裡繁華一時的主要原因。進入21世紀以後,城市發展駛上了高速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確實彷彿一夜之間,城市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城市不斷向外圍、向空間發展。一到夜晚,更是燈火輝煌。街頭巷尾,紅男綠女,歡聲笑語,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曾幾何時,這裡古風猶存,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暗與寧靜一直是城市夜晚的統治者。現在,就是這樣一座礦區城市,也像當年的大上海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不夜城。我雖然早已離開這座城市,但“沙家浜畢竟是故鄉”,每隔一兩年,我總要回去一次,名爲探親訪友,實際上是在追尋兒時的夢。但兒時的夢在哪裡呢?城市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不過回去幾次之後,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兒時的夢原來就在這裡,在這個曾經給我帶來歡樂,至今讓我魂縈夢繞的橋下。城市建設者們整天在那裡搞擴張,建新城,卻偏偏忘記了這個位於城市最中心部位的角落。年輕人對它沒有記憶,當然也沒有感情,所以很少光顧這裡。不過,我還真得感謝這些城市建設者和年輕人們,由於他們的疏怠與漠然,這裡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貌。年過古稀的我,在這裡徜徉時,一幕幕場景,一個個舊夢從我腦海中閃過,時隱時現,若明若暗。那座大橋仍然靜靜地臥在那裡,沒有人去翻修它,已經顯得十分古舊,但堅固依然,可能是當年的鋼筋和水泥質量達標,當年的建設者們沒有偷工減料。它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把一件件往事深深地鐫刻在自己那用鋼筋水泥打製的內心深處。廣場的地面已經變得坑坑窪窪,它周圍仍然是我兒時記憶中的那些簡陋建築,但鋪面已經沒有了,只有斷垣殘壁在那裡訴說着昔日的繁華。這時,我彷彿又看到了那些在橋上站崗的美國大兵,看到了那個騎着匈牙利自行車翻越大橋的俄羅斯小夥,看到了小書店裡的楊柳青年畫;聽到了買賣票證的嘈雜聲,聽到了那位盲藝人嘶啞的嗓音,聽到了動亂時期造反者們那些震耳欲聾的口號;聞到了“華遠香茶莊”裡飄出來的陣陣茶香,還聞到了曾經充斥在這裡的、自己十分熟悉但又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各種各樣的氣味。

又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鄉了。我希望再回去的時候能看到這裡發生一些變化。當然,我不希望把它徹底毀掉,蓋上高樓大廈,而是希望把這裡修復一下。要修舊如舊,既要保留原貌,又不要讓人看上去覺得那麼寒酸,那麼荒涼。要讓它成爲老年人尋夢的場所,同時成爲年輕人穿越時空,去了解這個角落乃至整個城市的昨天和前天的一塊基地。懇請領導者們和建設者們費一番心思。實踐將會證明,他們這番心思是不會白費的。

我的這番追憶可以畫出一道軌跡,透過這個小小的角落看到一個城市乃至整個國家生長的年輪。這些年輪並非整齊劃一。“問君何能爾”?讓歷史去評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