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女子已經說過了,這玉簫確不是小女子能受之禮,還望公子收回。”李月樓認認真真地說道。
“此事先擱置一邊吧,現在,我想了解一番姑娘的音律造詣。”雲錦書依然是裝模作樣地輕笑着搖扇,還似乎很熟稔地喊來了下人把桌上飯菜拿去一熱。
李月樓看着被收拾過後的桌子,抿了抿脣,深深地看了雲錦書一眼,才起身去了閨房內側,取了琵琶。當她坐回椅子上之時,又瞧了雲錦書一眼,旋即垂下眼瞼看着自己素手下的琵琶,撥弄了一聲,輕聲道:“此琵琶,是我一故人所贈,還不曾在他人前演奏過。今日,你是第一個。”
“哦?聞此琵琶之音,那還確實是三生有幸。”雲錦書合上摺扇,臉上的微笑也斂去了幾分,正色道。同時,她心裡也在想,此故人,指代的是誰?親朋?故友?還是……舊時愛人?
不知爲什麼,想到最後一個可能,雲錦書心中莫名地有些煩悶。雖是不知緣由,但總歸是心中不悅,她便沒再去想,轉而專心於李月樓即將到來的演奏。
琵琶的音色清脆而明亮,樂音由接連的小短音構成,或許可以稱之爲……樂音的量子化?琵琶的音樂表現,可謂是極其廣泛,殺伐之氣滿溢的《十面埋伏》,風光景色無限的《飛花點翠》,思緒複雜難明的《塞上曲》,以及其他種種風格迥異的琵琶曲,都印證了琵琶樂的涉及之廣。甚至乎,同樣的曲調,在不同的人聽來,得來的感受亦是不盡相同。
就像此時,李月樓演奏的一首不知名的輕緩曲子,便令雲錦書感到無比的溫暖、令人心生眷戀,似南飛八千里的孤雁,尋尋覓覓之後終得棲身之所;如飄零無數春秋的落葉,晃晃蕩蕩之後終得歸於塵土。那是什麼感覺呢?就像是全身都被暖融融的溫柔包裹着,沒有煩悶,沒有憂愁,亦沒有多被世人哀嘆的悲歡離合,超脫空靈之境,尋得內心的一方淨土。
李月樓懷抱着琵琶,素手已經停下了演奏,眼波的溫柔,盡數給了眼前還沉浸在樂曲中的雲錦書。看着她微閉的眉眼,那般精緻漂亮足以令人心生妒忌的容顏,倏而,李月樓輕輕一笑,纖指起落飛舞,將這輕柔舒緩的樂曲,再次彈奏了起來。
逝者如斯夫,似乎就在這慵懶的不經意間,時間就此轉瞬即逝。期間,來送飯菜的下人也沒忍心打擾,放下飯菜便輕輕離去了。
日漸西斜,桌上的飯菜,自是又換了一桌。不過這一次,二人飲酒了。
“我還是不明白,今日長陵江畔,姑娘你爲何有了態度的轉變?”雲錦書的臉頰帶着淺淺緋色,約莫是有了點點醉意,問話也不再拐彎抹角,變得直接了許多。
李月樓對比於她,可就顯得不堪了許多。二人的約定是雲錦書三杯,她一杯,可是到頭來,反倒是李月樓醉意更深,像是豪飲了幾大壇酒一般。不過,這也印證了一點,李月樓,的確不善飲酒。她的粉臉當真是酡紅一片,一雙剪水秋瞳,更是星光點點、淚意盈盈。
至於已經喝了多久、喝了多少,誰知道呢?再何況,這重要嗎?
“這很重要嗎?”李月樓強打起精神,理了理思緒纔回答道,語氣除了溫婉柔和之外,還帶了幾分不曾有過的慵懶媚意。此刻的她,無疑再將“花魁”二字詮釋地更深刻了些。
“當然重要啦!”雲錦書微醺,說話自是不太注重什麼,屢屢暴露的雌音,她自己卻完全發覺不了,“雖說今日初見,但我就感覺你很親切,若非如此,我想我也不會邀你江畔漫步。而你對我的態度似乎有些若即若離,我當然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啦!”
她說的理直氣壯,似乎這本就該是雲錦書該解釋清楚的一件事。
李月樓忽而心中清明瞭幾分,她心中自嘲笑了幾句,感覺親切?那不過是自己,有些下意識地對她過分溫柔了吧。的確,自己性子本就比較柔,可是在對她這方面,自己最初都沒發現,對她是更柔了幾分,將話語中的所有溫柔,都給予了眼前之人。
誰讓自己,率先動了心呢?
可這緣由,又如何與你述說?
心中苦澀,李月樓又飲下一杯酒,酒味並不濃烈,但任誰也頂不住這喝水一般的喝法啊!眼波更迷離了幾分,李月樓心中的悵然,似乎也散了幾分。
“我只是覺得,公子與我這般風月女子,還是不要過多沾染爲好。雲家,可還是很在乎風評的。”她醉意朦朧,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着,卻未飲下。眼中的神色,分明已是醉得不輕,卻還搖搖晃晃不肯倒下,言辭之間,卻還恪守着基本的禮儀。只不過,她還是稍稍不小心暴露了什麼。
雲錦書微微愕然,旋即也想通了。自己道出爲雲姓,這方土地上,姓雲的,不過那一家罷了。此地又非京城那幾個大家族,他們家分了兩塊,京城一塊,屬地一塊。雲家這樣相比較小的家族,一片地便全了,雲家子弟衆多,自己又看起來就不愁錢,顯然也不會是太偏遠的旁系,顯然與嫡系較爲親近甚至根本就是嫡系公子。不過,這一道,月樓姑娘怕是想岔了。
她微微笑了起來,卻不料,自己纔是那個最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何須在意這些旁人閒話,我既然來了這紅塵醉,便不懼別人嘴碎。”雲錦書抿了一口酒,還兀自存了幾分清醒,“況且,同月樓姑娘這般美人相處,被人閒話又如何?”
李月樓咬了咬脣,強行讓自己清醒了幾分,顫抖的心,不必言說。她水霧朦朧的眸子,似乎下一刻便要落下淚來,但此刻卻又堅強地被縛在眼眶裡,平添幾分柔弱之感。
“今朝有酒今朝醉,月樓姑娘,趁此月升之際,我敬你一杯!”李月樓瞧見窗外之月,頓時豪氣干雲,舉杯相邀,神色誠摯而又堅定。
李月樓微笑與她撞杯,即使醉意朦朧,飲酒也不忘以袖袍相掩的優雅。隨即,她又給雲錦書和自己滿上,舉杯柔聲道:“小女子也敬雲公子一杯,在此謝過雲公子於這般煙雨三月,陪小女子游歷長陵江畔。”
話罷,便是自飲而盡。雲錦書哈哈一笑,也不含糊,將杯中酒也是飲盡,罷了還倒懸着杯子示意,似乎想證明自己並沒有耍賴而是認認真真地把它喝完了。
李月樓笑意盈盈,眼中盡是氤氳的水霧,雲家三小姐,可倒真還是率真的可愛。
“我就是覺得你親切嘛,哪管什麼風月不風月的。我覺得你是與他們不同,那你便就是不同,與你交談遊肆,我倒是覺得很輕鬆愉快,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做甚?”雲錦書嘟囔着,語氣和聲線已經越來越向女子靠攏,或者說,和她原本的自己靠攏。“所以,那玉簫,你今兒個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我說了算,誰來都不好使!”雲錦書一拍桌子,瞪着眼,突然變得氣呼呼了起來。
李月樓的醉意都被驚散了些許,她看着那柔美秀氣的面容,還帶着幾分薄嗔的可愛,心中更是柔軟了幾分。“公子何須如此?如若公子堅持,小女子收下便是,切莫動怒壞了身子。”她輕輕柔柔地說道,還靠近了幾分,伸出一隻手,像是哄孩子一般的撫了撫她的背。
霎時間,二人突然都愣住了。
李月樓是習慣於這般哄卿辭的,那小傢伙總是有點小情緒,她也便這般撫着她的背,柔聲細語哄着她。卿辭也是被鴇母收養的,一個經歷與自己何其相似的小傢伙,所以李月樓對她也格外充滿了疼愛,被拋棄的滋味,她能感同身受。可是,眼下,當前,可不是卿辭那小傢伙,是雲家三小姐啊,僞裝作雲公子的雲家三小姐啊!是自己動了別樣心思的人兒啊!自己和哄卿辭似的撫着她的背,這算什麼啊!
氣氛一時陷入了微妙的無聲境地。
終是酒量尚佳的雲錦書反應快些,她哈哈笑了兩聲,以此破去相顧無言的尷尬,旋即朗聲道:“月樓姑娘可是把我當作那小姑娘了?這般嫺熟的舉止,可不像是一朝一夕能有的習慣。”
“是小女子唐突了,在此對公子賠個不是。”李月樓扶着桌緣,似乎是想起身行禮,可惜她飲酒有些過量,還未等完全站起身來,便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錦書還能有些反應力,順手接住了那軟軟的身子。
可李月樓一倒下,暈暈乎乎的她,便昏睡了過去,還很沒有形象地往她懷中蹭了蹭。不一會兒,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兀自酡紅的雙頰,緋色誘人。
雲錦書獨酌,目光卻停留在懷中安靜酣睡的美人,心中有根弦,不知何時,似乎悄悄動了一下。
花魁不愧是花魁,可真是漂亮啊!
她權當是自己羨慕人家了,尤其是那玲瓏浮凸的身子倒在自己懷中之時,那抹弧度可是分外地令人驚豔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旋即是泄了氣一般,自顧自地繼續飲酒。
窗外,月掛雲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