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的瞳仁,似乎瞬間變換了無數次深淺,身形卻未動。
“主子,現在去追應該還……”
“來不及了。”他說出這句話時,語氣中,含着疲憊和無奈:“一心要走的人,追不回來。”
他轉身下樓之前,又吩咐:“重新找個女人,充作碧落。”
“屬下明白。”老鴇答應。除了馮紹,並無任何人見過真正的碧落,所以他們說誰是,誰就是。也爲那個逃走的人,斷了追兵。只可惜,主子如此苦心,卻仍被辜負。老鴇看着馮紹遠去的背影,暗自搖頭嘆氣,卻招呼人收拾殘局……
馮紹回到王府,便徑自去了馮耀威書房。
“兒知錯,再不踏入春月樓半步,不再讓父王勞神費心了。”他說着知錯,脣邊卻有嘲弄的笑容,十分刺眼。
馮耀威直恨不得一耳光甩到那張臉上,卻只能硬忍住,無法發作。
馮紹卻是不氣死人不罷休:“不過這或許也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的錯,俗語有云,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況我體內,流着煙花女子的血……”
“住口。”馮耀威忍無可忍地暴喝。
馮紹扯了扯嘴角:“好,那兒先告退,順路去看看我那被鬼嚇瘋的大娘,最近有沒有好些。”語畢便揚長而去,留下馮耀威,氣得渾身發抖……
馮紹並未真的去看馮夫人,而是徑自回了碧綠居,一進門,便叫來了管事的崔嬤嬤:“將這院中所有十來歲的丫頭,通通叫進西廂房跪着。”
他今天,要找出鳳歌安排在他身邊的那個暗人,將她的屍首,扔進荷花池陪月香。馮紹進西廂房時,碧綠居所有的小丫鬟,已經在裡面密密麻麻跪成了兩排。“都到齊了嗎?”馮紹冷聲問。
“是。”崔嬤嬤到現在,仍然沒明白所爲何事。
“好,那你先出去。”馮紹擺了擺手,崔嬤嬤退下。
大門被關上,馮紹的聲音,幽冷如鬼魅:“你們之中,必定有人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我給那個人兩個選擇:一,你站出來,那麼死的只有你一人;二,你不承認,那麼所有人爲你陪葬。”
頓時,小丫鬟們亂作一團,驚惶不解地互望,有膽小的,已經哭了出來。
馮紹悠然地欣賞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負在背後的手,指節相互輕叩:“我數三聲,再沒有站出來,我就順次殺人。”
“一,二……”數到二之後,他故意停下。
有人已經在極度恐慌中開始叫喊:“是誰……出來啊……”
然而,仍舊沒有人出列。
“三。”馮紹輕輕吐出這個字的同時,手心一翻,拍上了第一排最右邊的人的天靈蓋。慘叫聲響起,那個丫鬟的身體頓然倒地,血從她的嘴角流下來,在地下如蛇蜿蜒延伸,旁邊的人都尖叫着想躲。
然而誰也快不過馮紹的掌風,轉瞬間,又有兩個丫鬟斃命。
第四個,便是會香,她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體如篩糠似地抖,牙齒也戰戰作響。馮紹的手掌,已經移到她頭頂上方,笑了笑:“會香,原本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是不該殺你的,可是無奈,你的某個好姐妹,要你陪着死……”
淚從會香眼中滲出,卻只在眼角處凝結成一點,便再也流不下來,她絕望無神地看着前方,囁嚅着叫:“爹……娘……”
就在馮紹要一掌拍下時,後排忽然響起個聲音:“是我。”
站起來的人,是素來與會香最親厚的紅玉,所有人都轉過頭,驚詫地看着她。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過會香。”她緩步走上前。
馮紹徐徐收回手,挑了挑嘴角:“你倒還有幾分情意。”
“因爲我至少還是人。”紅玉的嘴角,有慘然自嘲的笑:“而你,是魔。”
馮紹饒有興味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爆發出大笑,那聲音陰森到了極點,讓人顫慄。
“你說得對,我是魔。”話音未落,他便一掌推出,紅玉的身體,瞬間炸裂開來,滾燙的血四面噴射,跪着的會香,被那血雨劈頭淋下,雙眸呆滯地瞪着,甚至不知道閃躲。
忽然,她開始無聲地笑,然後又哭,慢慢地在地上爬,拖出一路悽烈豔麗的血紅,當她費力地打開那扇門,臉迎着那一片白光,忽然開始斷斷續續地低聲吟唱:“秋月兒涼……繡……衣裳……當嫁妝……”
那是她和紅玉平時一道玩耍時,常唱的小曲,房中那些還活着的丫頭們,都隨之落下淚來。
馮紹仍舊無動於衷地站在那片血海里,雪白的衣衫上佈滿鮮紅的血跡,宛如嗜殺的修羅……
會香瘋了。
又哭又笑地,在園子裡亂跑,任誰都拉不住,後來,崔嬤嬤只得命人將她鎖進柴房,於是那一夜,整個碧綠居的人,都未曾入眠,聽她不停地唱歌,或者哭喊着,讓月香不要抓她,求紅玉帶她走……
第二天,馮, Y ?T紹又被馮耀威叫到了書房,問昨天究竟所爲何事,鬧出這麼大動靜。
馮紹沉默以對。
但馮耀威仍是猜出來幾分,沉下臉問:“是不是有奸細?她的人?”
馮紹依舊不言不語。
馮耀威的眼中戾氣橫生:“我們容忍她也太久了,該動手了。”
馮紹一愣,出言攔阻:“現在不是時候,大哥剛闖了大禍……”
馮耀威揮手打斷他的話:“殺了夜鷲,固然是惹了麻煩,但局勢越亂,反而越可能是起事的好時機。而且現在彥祖不在帝都,我們正好少了個障礙。”
彥祖那個人,看似玩世不恭,卻不知怎麼,讓人心生忌憚。原本是想借他牽制女皇,可到最後卻越來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無法放心與之結盟。
“那父王打算怎麼做?”見馮耀威一意孤行,馮紹沉吟着問。
馮耀威轉過臉來,與他對視半響,只說了兩個字:“照例。”
馮紹眼神一驚,反問:“這樣未免太過……”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馮耀威冷笑:“此事你儘快去安排。”最近變數實在太多,他現在,迫切希望速戰速決,害怕再拖延下去,十年謀劃,會毀於一旦。
馮紹應聲告退,卻又突然回過頭問馮耀威:“要告訴大哥麼?”
馮耀威愣了愣,迅速回答:“不必。”
馮紹再未說什麼,轉身出門,嘴角卻有陰沉的笑。想讓他又手沾滿血污,再將乾乾淨淨的江山交給馮野?這算盤打得,究竟是太過精明,還是太過愚蠢?既然你喜歡亂世,我就乾脆幫你亂個徹底。
一封密件在當天,悄無聲息地發出,八百里加急,直往馮城……
然而,在這個布好的局中,卻有一人,他放不下。可以傷任何人,唯獨不願傷了她。他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入無間越獄。但他也同樣不能爲了她,放棄多年的謀劃。若是不能兩全,他該如何取捨,命運的抉擇,再一次降臨。不知道這一次的答案,是不是比上次更難……
當馮野接到那封密信,指灑幾乎抵制不住的顫抖。他明白自己的使命,永生不可違逆。可想起那個被無辜推進漩渦中央的她,卻又心如刀絞。所以明知是不該踏入的局,他仍然只能義無反顧。
叫來副將,他說自己要暫離幾日,對方驚愕阻止:“王爺,現在其他三國均對我們虎視眈眈,你怎能……”
“我知道。”馮野閉目打斷:“但是現在,我必須回帝都。”
副將愣了愣,眼底似閃過一抹了然,迅速低下頭卻掩飾:“是,王爺,屬下會誓死保衛馮城。”
馮野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苦笑着將他摒退,自己則連夜出發。
而彼方主帥離關,消息立刻傳到天楚。彥祖得聞之時正在飲酒,一瞬間,手中金樽微斜,眼底陰翳密佈。連他也未曾料到,馮耀威會心急到如此地步。再無平日的悠然,他即刻進了內室,指節在掛着山水圖的牆壁上輕叩了兩下,那牆壁頓時滑開一道門,他閃身進去,裡面已有一人等待,身量與他極其相似。
“魑魅,我現在必須走,你代替我,看住夜垣,若有異動,便讓魍魎……”他的手刃向下狠厲一劈。那個被喚作魑魅的人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張人皮面具貼到臉上,轉眼間,便與彥祖別無二致。
兩人互換了衣着,魑魅出去,彥祖則從暗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