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四里, 篝火映亮了河畔的青氈小帳篷。
一團模糊的影子投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河灘上,看身量應該是思春君。酒香混着腥香飄進鼻子裡,杏子喘着氣, 一手攏在嘴邊, 衝着河邊烤魚的背影喊道:“思春君!”
她把燈籠舉高, 儘量讓自己的笑容更燦爛些:“思春君, 杏子有事找您。”
河邊的人扭過頭, 火光只照見他半邊臉,沒長鬍須,像是位白麪年輕紈絝, 綢緞衣衫隱隱閃着纏枝紋。杏子定睛,她認錯人了, 這人不是思春君。她忙鞠躬致歉:“對不起, 有擾雅興。”
京兆府的人一定就在周圍。杏子正欲再往別處找尋, 她前方那人猥瑣一笑,慢騰騰站起來, 斜垮垮喊住了杏子:“小娘子,你找誰呀?”
“好心人,請問您知道京兆府的大人們在何處釣魚嗎?”杏子問。
“呦,京兆府也好上異域風情這一口了?”陌生紈絝嬉皮笑臉走上前,色迷迷打量着杏子:“小娘子, 找他們無趣, 不如留下來陪陪哥哥我?”
杏子倒退兩步, 連連搖頭:“男女有別, 您請自重。”
那人嘿嘿直搓手, 也不惱,伸出小指說:“京兆府算老幾?跟了我唄, 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嘻嘻哈哈解下荷包往外掏金錁子,幾大錠託在掌心,招手叫杏子近前:“妞,過來呀,金子都給你。你再不過來,荒郊野地的,哥哥可保不準會霸王硬上弓。”
杏子一看對方有意糾纏,右手禁不住攥緊了燈籠提杆。這場面在葵屋沒少見過,“吃香的喝辣的”這種用濫了的話早聽得耳朵長繭了……勾搭小娘子毫無新意。真俗套,唉。
葵屋裡長大的孩子,誰沒學幾招防身伎倆呢?杏子自恃不懼怕好色客人,更何況這些天她常常同叮噹琢磨如何逐客,此時駕輕就熟。轉眼間,她心裡就有了計較。
杏子穩住心神,款款施禮,含笑扭捏道:“您出手真闊綽,既如此,妾願隨郎作一夜露水姻緣。我們……到帳篷裡去吧……”
“好,好!”那人忙不迭伸胳膊要攬杏子入懷。
杏子輕盈地踮腳旋了個圈,扭腰躲過他,一邊拍開狼爪一邊嬌笑:“急什麼……人家的燈籠都快晃散架。燒壞了糊燈籠的蘭梅紙,您賠呀?”
媚眼拋過,那人登時酥在那裡。
她右手一斜,暗暗讓蠟燭燒着燈籠紙,小火苗竄起來。
“呀,我心愛的燈籠!”杏子佯裝驚慌失手,將那團火苗甩到猥瑣男子的衣衫下襬。綢布一沾上火,立刻燒起來了。
“唉呦燒到衣服,快踩滅。”那人手忙腳亂褪下外衫,又跳又踩,一通忙活。
杏子趁亂把燃燒中的燈籠整個拋向他,且算個小小懲罰吧。調戲民女,活該引火燒身!老天爺啊,最好把他們燒成紅腚猴子,哈哈。杏子沒空再看笑話,爲了快些逃走,她雙腳退出木屐,提起裙裾撒腿就跑。夜裡分辨不清道路,已經顧不上東南西北,只求速速離開此處。
豈料天黑石亂,杏子才跑出兩步,腳下一絆,人就栽到了石灘上。
“孃的,想跑?”被燒掉了半幅衣裳的猥瑣白臉往地上唾了一口,帶着滿身焦糊味,彎腰一把抓住杏子的袖袍狠狠向後拽。
“啊——”杏子沒來得及呼喊出求救二字,就被捂住了嘴。連這半句“啊”也淹沒在嘩啦啦的河水湍流聲中。縱想掙脫,弱女子怎敵男人有力氣。
那人扭住杏子的胳膊,把她拖回篝火旁。一隻手仍捂着杏子的嘴,另一隻手伸向篝火堆。他從裡面抽出根燒了大半截的粗木枝,往生魚上捅去。魚皮被紅灼灼的炭火烤得滋滋直響。
“小賤人。”他罵罵咧咧,舉着冒白煙的火棒在杏子面前直晃。
髮絲末梢被熱氣激得捲起來,杏子喉間“嗚嗚”泣着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自找的!反正弄殘你也就是賠點錢的小事。”那人嚇唬夠了杏子,把火棒放在一旁,從靴中摸出匕首,刀尖上還有剖魚殘留的鱗片。
“敢亂動就殺死你!”他亮出刀子,惡語威脅。
一刀劃下去,薄薄的錦緞無力裂開,露出少女姣好的皮膚。那人割下幾截布條,打算塞進杏子口中。杏子淚水淌成了河,這裡沒有葵屋的護院,也沒有思春君。難道就這樣任人宰割□□嗎?
忍過去,一切都會過去……她默默思量着,是忍,還是趁那歹人沒束縛上自己的手腳,作最後的掙扎?杏子看看正在她左袖上劃口子撕布的匕首,沉下心,決定忍。倘若命都丟了,要清白作甚。
拼個魚死網破,便沒性命重返奈良了。
生活將重新開始,只要六月搭船回奈良。搭船……杏子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嚇得她直哆嗦:今天僅僅遇到一名拿匕首的陌生男子。等到上了船,至少會遇見好幾百個拿着刀的陌生男子!
假如那些船工和商賈心生歹念……
茫茫大海之中,她們孤身乘船,無依無靠,難保出意外。誰知道會不會有風浪,誰知道會不會被禽獸糟蹋?!她和叮噹都是葵屋出身,在那些人的眼裡等同於任君採擷的花柳吧?杏子想到這樁潛在的危險,不由打了個寒噤,心灰意冷。
止住淚水,杏子心頭涌上一股倦意,無比厭倦黑夜中的大千世界。
與其在船上遭受非人的折磨,倒不如拼個魚死網破,無牽無掛、清清白白魂返故里。
拼!
杏子手裡悄悄握住了幾顆鵝卵石,死盯住刀尖。
她忽然出手,大小石子重重擲過去,噼裡啪啦砸在歹人臉上。那白臉紈絝也不像是打架的老手,剛被砸中就驚了個措手不及,他忙護住眼睛,罵道:“孃的,你這是自尋死路。”
杏子每一寸神經都繃成了弓弦。她蓄起全部的力氣,抱着必死的決心,趁着對方手上鬆動,狠命去搶匕首:“爲什麼你們全都欺負人,爲什麼!”
匕首本就貼着她的胳膊,刀口不長眼,她一動身子,刀尖已經扎進皮肉裡。
暗紅色的血染上肌膚,一瞬間竟覺不到疼痛。
那人見血就犯暈,兩眼一翻,差點兒暈倒過去。杏子顧不得多想,迅速握住刀柄,咬牙往外一拽,半分停頓都無,直接衝那人刺下去。
她哭着使勁向下壓匕首:“佐竹桑欺負我,夜子姐姐欺負我,客人欺負我,全都欺負我!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想回到奈良,作一個有親人疼愛的幸福女孩子,錯了麼?嗚嗚……”
那人膀上捱了一刀,痛感令他清醒過來。
“孃的,敢捅我,你嫌命太長!”他惡狠狠反撲杏子。
“客官所言極是。”杏子含淚直笑,握緊唯一的利器,逆着火光一陣亂刺。刀影刷刷閃,刺中幾刀算幾刀。昔日,夜子赤足踏雪練刀,杏子作爲侍女曾陪伴左右。夜子只練習一種動作——進攻。
杏子這會兒什麼都顧不得,潛意識裡重複着她所見過的刀法,不停揮匕首刺去。
那人吃痛,接連被杏子劃拉了幾道血口子,愈發惱怒,發狠去壓她。兩個人扭成一團,亂踢亂蹬亂滾,彼此端着最不入流最業餘的架勢,玩着一等危險的性命。直到杏子的脖子被掐住,匕首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抵住了那人的喉嚨。
“吾乃國舅爺,放開刀子,饒你不死。”那人喘着氣。
“我是皇上的小姨子!放開手,饒你不死!”杏子趴在他胸前,竭力仰着頭,呼吸十分不暢。
誰先放手誰先死,明擺着嘛。
*
杏子手提木屐回到馬車旁邊的時候,衣衫碎成襤褸長條,頭髮全散了,身上還沾着血跡。
叮噹目瞪口呆,指着杏子“你你你、他他他”結巴半天,才勉強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雖然你們去樹林子裡當小鴛鴦了,但、但不至於吧……思春君如此狂野?”
杏子有氣無力地搖搖頭,靠在叮噹肩上,喃喃道:“別問我,什麼都別問我。”
叮噹這時才發現杏子的胳膊上扎着布帶,她忙扶杏子上車,嘴裡叨叨不停將思春君數落了一千遍:“怎能這樣不小心!我以爲他會百般呵護你。杏子,你還好嗎?”
她沒答話,坐在車上發呆。
算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不虧本。杏子閉上眼,馬車有節奏地顛簸起來,顛得她渾身散了架似的,只差把魂魄也顛出竅。
“皇上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在河邊滾了大半宿,呵呵。回去告訴小九賬房,只怕賬房先生能編出十來本書不重樣。”杏子默想。而思春君呢?該寫封信給他,託他照顧叮噹。
這一夜,杏子倦極了,睡得挺踏實。叮噹反而睡不着,翻來覆去琢磨杏子和思春君的事。按說倆人試過雲雨該恩愛倍增纔對,但是杏子一點都不高興。難道思春君那廝……真斷了袖?
思春君斷袖這事,坊間傳的可熱鬧了,說什麼波斯小王子與思春君雙棲雙宿、形影不離。叮噹想得頭痛,索性搬個小胡凳坐在外頭數星星。
她伸手碰碰廊下掛的掃晴娘和掃晴郎,忽然悟了:“一定是六月分離在即,思春君不願意隨杏子回日本,杏子爲此傷心落淚。唉,傷這個心幹嗎?杏子啊,中原好像有句俗語,叫先斬後奏。只要你想,我把蒙汗藥往梅酒裡一兌,嘿,不管他是思春君還是傷春君,保證躺平了任咱們搬運!”
叮噹能夠自由出入葵屋之後,去藥鋪最頻繁。她最近兌藥兌的大有章法,多少水摻多少藥粉,一眼就能估出大概份量。藥倒思春君,並非難事。
薛思春尚不知自己被叮噹給盤算上了。他醉酒酣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法曹你醒啦?”波斯小王子亮晶晶的眸子向他問早安。
薛法曹打着呵欠伸了個懶腰,起身抖掉衣服上的落葉。篝火已熄滅了,看看四周,別人都圍在不遠處,十幾雙眼睛盯着他。
“何處不妥?”薛法曹下意識地摸摸頭頂,難道昨夜露宿河邊,被過路的鳥兒落下幾坨鳥糞?
京兆尹咳嗽兩聲,自覺帶頭髮言:“思春吶,本府尹僅代表京兆府裡外上下諸曹諸衙役先說句話,這個……那個……總之,你的事,我們都理解。只要辦好案子,就是好法曹。我說完了。”
“頭兒,我酒後耍刀撒酒瘋了?”薛法曹聽得莫名其妙。
波斯小王子跳起來攀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頓告訴他:“法曹,你、酒、後、亂、性。”
還沒等薛法曹反應過來,那孩子湊到他耳邊呼了一口熱氣,親暱又曖昧:“這下你得跟我回波斯嘍。法曹,昨夜你……你親了本王……”
他這話一出口,唬得薛法曹大驚失色。薛思春立刻擡手捂住自己的嘴,表情僵住了。
“本王輾轉反側,波斯王儲的初吻豈可等閒視之。所以……本王決定跟你斷袖……我們再親一下慶祝慶祝?”波斯小王子貼在他面側,蹭來蹭去。
薛法曹側過頭,緩緩說:“殿下,卑職酒品尚可,醉了一般不胡言亂語。是您醉後看錯吧?”
“哇,抵賴!法曹始亂終棄!”那孩子鬆開胳膊,昂首挺胸向後一指:“本王有人證。不信你去問他們,大家全都看到了。法曹,你必須秉公半理,給本王一個交待——你是跟我回波斯斷袖呢?還是斷袖跟我回波斯呢?”
十幾名京兆府同僚站成一圈,齊刷刷盯着薛法曹。
“……”薛法曹沒吱聲,以目光謹慎地詢問。
“……”衆同僚也沒吱聲,齊刷刷點頭確認。
薛法曹臉上紅透,窘到無地自容。怎會做出這般沒臉見人的混賬事?!他抱着腦袋蹲下,往後別混了,還混啥呀?趕緊找老爹倒騰一份厚禮送到吏部去,求把他這個法曹調到十萬八千里以外誰也不認識誰的邊疆小鎮充數,永別了,長安。
“等我成了波斯王,封你爲王后。法曹放心,本王決不虧待你。”那孩子嘻嘻笑着,趴到他背上衝衆人眨眼,又把手指放在脣邊,做個“噓”的手勢。
“殿下,我們需要單獨談一談。”薛法曹站起來,揹着他走到河邊,掬水抹了一把臉。河水清洌,帶着夜裡殘留的寒意,讓他清醒不少。
兩人走進樹林,薛法曹撿塊乾淨石頭坐下,那孩子便同往常一樣坐在他腿上,嘴裡還哼着不知名的波斯小調。沉默片刻之後,薛法曹開口問:“我……我親在你臉上?”
“非也。法曹親在這裡。”那孩子調皮地吐出舌頭,小舌尖像身旁灌木叢中的紅珊瑚果子。
薛法曹閉眼不敢看,舌吻……沒臉見祖宗啊。他在心裡把自己判了個凌遲千刀萬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是低聲說:“殿下介意此事嗎?如不介意,我們可以一起忘掉昨夜。”
“非常介意。”波斯小王子戳戳他胸膛,重複道:“不準始亂終棄!”
“如此……”他低着頭,雙眉深鎖,許久才逼自己說出來:“薛某……會負責。”
就這樣斷袖了?薛思春問自己。
就這樣斷袖了。薛思春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