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等你

露溼了髮梢,星河涌動。

陳秋娘坐在院落裡,靜靜等待。可是一整夜,她看過星河涌動,看過流星劃過,看過雲彩絲絲縷縷,聽過烏鵲鳴叫,夏蟲啾啾;也思緒萬千,想起過兒時在外婆懷裡看星星,想起過戴元慶輕笑時如彎月的眼睛,想起過挪威的寒夜獨在異鄉爲異客的孤獨。

但是,她要等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她在院落裡坐了一夜,直到東方發白,露出幾絲亮光,她料想那人不會在清晨來到,於是起身去井臺邊打了清水洗漱,開始奔小康計劃的第一天。

這一天,她要去六合鎮,找最重要的合作人陳文正談談。如果一切順利,這之後就會更加忙碌,當然日子也會更好過。

六合鎮離柳村着實有一段距離,這一來一去就是一整天,家裡老老小小三餐不能沒着落。所以,陳秋娘洗漱完畢便快步去了廚房。

她拿火摺子生了火,爲兩個弟弟煮了純米粥,涼了一碗早上吃,其餘的則裝到小盆裡放到水裡涼着,到兩個小弟要吃時,讓秋霞秋生熱了給他們吃。

至於一家人一天的食物,她準備做幾個鍋盔放着,加上昨天下午做的蚱蜢肉餅,足夠老老小小的吃到晚上了。她這是預備着若是那邊忙的話,怕晚上都不能回來。

家裡食材不多,這個時節青黃不接,能採集的料其實也不豐富,自然不能像前世裡那般隨心所欲,更做不出什麼牛肉鍋盔、雞肉鍋盔的。她就地取材,到菜地裡挖了幾顆小蔥剁成碎末,加少許香油、鹽水和均勻備用。這纔拿了擀麪杖將昨晚發酵好的面擀成薄薄的麪皮,將蔥末均勻細緻地塗抹在麪皮上,然後將麪皮摺疊起來,再用擀麪杖擀成薄薄的麪皮,再均勻塗抹蔥末鹽水等,這樣反覆多次,做成千層鍋盔。

當然,這簡單的食材要做出好吃的東西,還要看火候與手法。陳秋娘對於宋代的炊具不陌生,以前她研究過古代各種炊具,甚至爲了還原古代的某個菜,她還請人打造了專門的三足小鼎。只不過,這火候真不好掌握,畢竟不是煤氣爐子或者電磁爐啥的,能精確掌控。

陳家現在用的是鐵鍋。這鐵鍋雖然破舊,但卻是好鐵打成的,這是以前陳家風光時,陳柳氏效仿宮裡的制式做的。當時做了各種樣式、一整套的放在廚房。可惜後來遭了兵痞們哄搶,又遭陳全忠一把輸盡家財,最後一組鍋具,就剩了這缺了口的大鍋和一隻小平底鍋。就是這小平底鍋,因爲樣式獨特,陳全忠都打了這口鍋好多次主意了。

這平底鍋正好派上用途,至於火候,廚房的風箱似乎壞了,時好時壞。她只得用上好的木材,敞開竈門。這樣忙活了一個早上,她才做出十個酥脆可口的鍋盔。又將木槿嫩芽洗淨焯水,切成細末,放上花椒末、鹽水、香油涼拌,算作下飯菜。

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多吃幾個。但秋霞秋生都很懂事,知道不能多吃,每個人吃了一個蚱蜢肉餅,又分吃了一塊鍋盔,就說飽了。陳柳氏則是一邊吃,一邊感嘆,說這些食物竟這樣好吃,讓她想起當年在宮裡的歲月了。

陳秋娘只是笑了笑,她可沒空陪陳柳氏細數往昔歲月。日頭已經很高了,陳秋娘換了一套沒有補丁的灰布衣衫,也沒刻意梳什麼髮飾,只用髮帶紮了馬尾,便揣了一兩銀子,幾串鐵錢,帶着四個鍋盔出發去找馬四去了。她這四個鍋盔,有兩個是帶給馬四的,有兩個是帶着作爲談判的資本,給陳文正品鑑的。

臨行前,她終究不放心,又吩咐秋生秋霞不要亂跑,要認真照顧兩個弟弟,陪着奶奶,院裡的石磨還沒完全修好,千萬不要靠近。

“奶奶,如果爹回來,你不要跟他扭着了。就跟他說,這過幾日秋娘退婚,會有些錢,只希望他還了錢,莫要再去賭了。”陳秋娘想了想,對一直送她到門口的陳柳氏這樣說。

陳柳氏一愣,停了腳步,抹了抹淚,才點頭,說:“秋娘一切都要小心。若是那掌櫃一家不願意,你也莫要強求,就早點回來,好不?”

“奶奶放心。我有分寸的。”陳秋娘向她揮了揮手,一路小跑往馬四家跑。

跑了一陣,卻就遇見那黑衣人,今日已換了一身衣衫,淡藍色的袍子,發冠周正,作公子哥打扮,整個臉部線條看起來柔和不少,身上亦沒有那種冷冽的氣質。

起初一眼,陳秋娘與他隔了兩個田的距離,她倒沒看出是他。等近了,陳秋娘才發現是他,不由得“啊”了一聲,停住腳步。

那人看了看她,問:“你腿好了?”

陳秋娘這纔想起她之前相遇她裝腿腳還病着,這會兒爲了趕路,她蹦跳着一陣跑。

“小柳郎中的藥很有效,我的傷口現在已經不疼了。”陳秋娘若無其事地說。對於說謊,她向來是高手,能從語氣神情武裝到眼睛內心。

“嗯。你這是去哪裡?”黑衣人問。不知道是不是換了衣服的緣故,陳秋娘覺得他的神情語氣都柔和了很多。

“我找了份兒廚房打雜的活,今天過去試用一下。如果主人認可,我就可以掙點錢養家了。”陳秋娘脆生生的語氣,天真憨厚的神情,活脫脫就是一個踏實勤勞聽話懂事的農村小丫頭。

男人的眉頭略略蹙起,便說:“我聽說,你有爹。”

“爹好賭,好久沒回家了。”陳秋娘嘟了嘴,不知道是以前那陳秋娘的記憶作祟還是怎麼的,陳秋娘說這一句時,鼻子竟然發酸,不由得落了淚。

那人一時無語,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叔,我先走了,不然不守時,不僅趕車的馬四爺不高興,就是那東家那邊也沒好印象了。”陳秋娘抹了抹淚,對他笑了笑,就趕忙從他身邊跑過。

那人沒啥反應,陳秋娘也只當是個危險分子,能悠着就悠着,絕不多說,也不多接觸。所以,她迅速往馬四家去。

馬四早已套好了馬車,村人需要帶的東西,他又唸了一遍,見到陳秋娘來,便樂呵呵地說:“娃子,走吧。再晚,回來就要走夜路了。”

“讓四爺爺久等了,秋娘下次會早些的。”陳秋娘爬上馬車,又遞了鍋盔給馬四,說是讓馬四嚐嚐她的手藝。

馬四爺是爽快人,並不推辭,將鍋盔收入包裹中,回頭便是說免了車錢。陳秋娘不答應,說這鍋盔是孝敬長輩,而這生意歸生意,她若是亂了規矩,以後這生意就做不下去的。

“做生意最講究的是規矩。”陳秋娘強調。

馬四樂呵呵的,兩人一路愉快地談話。陳秋娘又趁機瞭解了一下這眉州地區的物價,這附近農家的種植習慣、養殖習慣以及打獵情況,畢竟她要從事的是一項與吃喝有關的事業,各種有關行當都要打聽清楚。

兩人一路說笑到了六合鎮,照例是在鎮口牌坊下分道揚鑣,馬四去採辦貨物,陳秋娘就一路小跑往雲來客棧去。

適逢趕集的六合鎮,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陳秋娘在人羣裡敏捷穿行,覺得自己的未來正閃閃發亮。她樂呵呵地跑了幾步,卻有人從後面拉住她。

“哎。”北地口音,嗓音清澈,正是那北地少年柴瑜。

陳秋娘停步轉身,笑盈盈地打招呼:“小哥哥好。”

“好。”柴瑜有些靦腆地回答,神色侷促不安。

今天的柴瑜換了身乾淨的衣衫,頭髮亦洗得乾淨,用藍色髮帶束在腦後。那雙眸子依舊明亮得讓人沉醉。

“小哥哥這是去哪裡?”陳秋娘問。料想穿得這麼正式,怕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吧。

柴瑜抿了脣,垂了眸,神色更加侷促,半晌才低聲問:“做大事的人,是不是該鎮定?”

陳秋娘不知道他具體所指何事,但他的問題不難回答,便笑着說:“是人皆有不自在與慌亂的時候,但能成大事者,都是那種能掌控自己的。”

柴瑜抿脣點了點頭,似在自語:“我爹也曾這樣說。他還說成大事者,勇、智、靜。”

“你爹定是了不起的人。”陳秋娘贊着。能在這個時代這樣教育兒子,這必定是富貴人家了,這小子姓柴,又是北方人。

這一瞬間,陳秋娘忽然想起中國歷史上那個鐵血的傳奇君主,後周世宗柴榮。那是英武不凡的人物,文武兼備,治國有方,有才氣、有膽氣,當年戴元慶最推崇的就是這一人,說這柴榮若不是早死,功績得與漢武唐宗比肩;倘若他不早逝,那更沒有趙匡胤什麼事了。

難道眼前的小子跟柴榮一家有關麼?但歷史記載,柴榮最初跟着郭威征戰,一家人在汴京是全被敵人屠戮。後來,登基爲帝,子嗣單薄,歷史上貌似說他只有一個孩子,也就是七歲繼位的柴宗訓,之後被趙匡胤陳橋兵變奪了江山的那位。

再說,眼前的少年與那位小皇帝顯然不符合,不太可能是柴榮的兒子,也許可能是族人。可是柴榮貌似孤兒,他之所以繼承後周,原因是郭威是他的養父,郭威的兒孫已被敵人屠戮。

這一刻,陳秋娘思接千載,翻飛來去,頓覺得眼前這個姓柴的少年身世撲朔,身上的故事不俗。

“嗯,他是了不起的人。聽我娘說,他脾氣不好,就常自省,還說孔夫子的‘吾日三省乎吾身’是修身的正道。”柴瑜侃侃而談。這時,說起自己的父親,這位落魄的乞丐少年語氣間充滿了自豪。

“嗯,聽你說來,你要聽他的話,跟他學習,做跟他一樣的人。”陳秋娘點頭,心裡是很是羨慕有這樣英雄偶像一樣存在的父親。前世,她是江雲,爹孃早逝,她根本沒有什麼印象,外婆沉默寡言,更不曾教給她什麼做人的道理,這會兒附身陳秋娘,只記得陳方氏也只是尋常婦人的慈愛,那陳全忠簡直就是渣中極品。

“我娘也這麼跟我說。”柴瑜笑起來,劍眉星眸,瘦削的臉亦有一種英武之氣,這樣的少年,若是有好的培養,將來定然也是人中龍鳳。

只是人中龍鳳啥的是別人的人生,她還要爲吃飽喝足奮鬥,於是笑呵呵地叫柴瑜努力成爲他爹那樣的人,便以自己還有事要辦結束談話。

“時間不多了,別人還等我呢。”陳秋娘一邊說,一邊往雲來客棧跑。

這才跑了兩步,柴瑜就追上來,說:“我陪你去。”

“你不去辦事?”陳秋娘訝異,穿這麼正式定然是有事要辦的。

柴瑜只顧與她一起在人羣裡閃來閃去的跑,也不答話,等轉了拐,到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他纔回答:“我沒什麼事辦。”

“哦,我看你穿這麼正式,我以爲你要辦什麼重要的事。”陳秋娘說。

“我,我只是......”柴瑜支支吾吾。

陳秋娘也沒空揣測他要說什麼,因爲雲來客棧就在眼前,他要跟第一個合作伙伴談話,而且還不能談崩。她要談崩了,就她手裡那點銀子,要顧家,要解決陳全忠的事,她就只能先做個流動小攤販。流動小攤販要起家,簡直是困難得要命。

“我只是等你。”柴瑜終於還是說了,聲音不大,陳秋娘卻是聽見。這五個字,原本平常,這會兒卻在陳秋娘耳邊炸開。她是看慣人間風月的人,雖是土木工程這種學科的女子,內裡卻還是風花雪月的柔情。柴瑜這句話,她隱約感受到不一樣的情愫。

“等我作甚?”陳秋娘淡定反問。她是故裝不懂,畢竟九歲的小女孩不諳世事,是最好的外在掩飾。

她雖然不討厭柴瑜,但若說兒女情愫,她卻是沒有的,至少此時此刻是完全沒有的。也許是經歷了與戴元慶那一場地動山搖的刻骨,耗費了她生生世世的心力吧。就是前世裡,在國外的十年,她行走各地,遇見過許多優秀的男子,但再沒有哪一個男子可以讓她感覺“這一生一世就是爲這人而來”。她亦曾試着去接受一些優秀的人,想與這些人無關乎愛情地在一起,過平淡的生活。但相處之間,卻連將就都很難。何況在現在變身小蘿莉,又是這麼苦逼的環境,再加上柴瑜自身還有很多問題沒解決。

“我—”柴瑜沒說出話來,只埋頭與她一併跑着,氣氛說不出的尷尬。

陳秋娘爲了消除尷尬,便放慢了腳步,神情語氣依舊是小女娃獨有的天真,她問:“你咋知道我今天要來?”

“那天,我聽你跟那陳掌櫃說了。”柴瑜小聲說。

“哦,原來如此。”她雲淡風輕的口氣,讓柴瑜略略放鬆,隨即便轉了話題,指着不遠處的雲來客棧,說,“這裡,過不久就會真正的客似雲來。”食色生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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