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首席上坐的便是曹璨,十來歲的少年,因爲常年的軍旅生活,皮膚黝黑,眼神堅毅。不過,畢竟是少年人,即便是見慣了殺戮,看盡了生死,他依舊有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清澈與朝氣。
陳秋娘走到了近前,他擱下了手中的酒杯,轉過臉來就看到了她。他眸色驟然清亮,隨即便是臉上那一抹乾淨的微笑,風悲日曛的黝黑皮膚映襯下,一口牙顯得格外白。
“江雲久仰少將軍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陳秋娘在他近前福了福身,朗聲說道。
本是領軍的少年將領,見到陳秋娘這樣一笑,他頓時不好意思,神情靦腆,有些手足無措地說:“姑娘言重了。”
“少將軍果然家教甚好,威名在外,卻謙虛得很。”陳秋娘笑着說。
“哪裡,哪裡。”曹璨話語之間更不自在,這樣謙虛之後,便才找到了重點,問,“聽來人說,是姑娘找我?”
陳秋娘點點頭,說:“正是在下。”她一邊說一邊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王全斌,他依舊戴了斗篷,遮了大半邊的臉,手中的酒杯在陳秋娘說了那四個字時略略頓了一下。爾後,他緩緩擡起頭來。
陳秋娘看到了斗篷下的那一張臉,那一張臉乾瘦,皺紋在其臉上形成了千溝萬壑。從那鬍鬚與鬢邊的髮髻來看,這人已經五六十歲,但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那眸子非但沒有渾濁,反而晶亮,整個人顯得更是幹練矍鑠。
是啊,根據歷史記載,王全斌戎馬生涯大半輩子。都是在苦逼的日子裡過的,其手下也是窮得叮噹響。在那個亂世,他不得不掘人墳墓。搶人錢財,爲的就是手中有兵。而他攻入蜀地之後。已經是五十出頭了,蜀國的富有讓他心情大悅,也讓他那些常年窮得叮噹響的兵們眼花繚亂。錦城的繁華更是讓王全斌忘記了天威難測,最終縱容了部下滿盆滿鉢,而自己卻揹負了所有的罪責,甚至丟掉了領軍的權力,被貶官做了個清閒的節度使。
歷史上對此人也有讚譽,說他其實輕財重士。在蜀縱容部下,也實在是愛惜出生入死的弟兄。而且,有歷史學家說他被貶官其實也是爲了全身而退,所以纔不聽曹彬勸阻,毅然縱容部下,打的是一石二鳥的算盤。
史書對此人譭譽參半,但陳秋娘不管哪個時空都是蜀之人,對於王全斌都沒有太大的好感。
此刻,陳秋娘與這人對視。他是一代梟雄,她卻也不是懦弱之輩。兩人這一眼。卻是誰也沒有半分退讓。
“那不知姑娘找我所爲何事呢?”曹璨的一句話打破了緊張的氣氛。
那王全斌聽聞曹璨這一問話,眉頭驟然一皺,眸光森寒。像是陳秋娘要說錯什麼,他就會立刻要了她的命。陳秋娘脣邊一抹諷刺,只輕輕掃了他一眼,纔回過來瞧着曹璨,說:“在下本是青城縣人士,前幾年,家裡出了些事。舉家遷往眉州六合鎮,近日,我奶奶年歲大了。身子骨不好,時常夢中夢見故園。所以,前不久。我就攜了奶奶弟弟妹妹們同回青城縣爲我祖輩掃墓。前幾日正要返回六合鎮,我奶奶卻說起年少時在成都府遊玩的樂趣非得要來此地。卻不料遇見了惡霸,將我奶奶一隻耳朵活生生削去。”
陳秋娘講話抑揚頓挫,語氣輕重強弱拿捏得當,很會用語氣營造氛圍。當她說到一隻耳朵被活生生削去時,曹璨一驚,隨即臉上一沉,喝道:“沒想到我轄之下,這錦城竟有此等惡徒,姑娘可是讓我將此等惡徒繩之以法?”
陳秋娘連忙搖頭,說:“不,不,少將軍日理萬機,擔着蜀州的安危,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成都府衙分內的事了。再說了,王將軍——”
她說到了這裡,掃了王全斌一眼。王全斌一怔,顯得十分驚訝。陳秋娘卻已不理會他,而是轉過來繼續對曹璨說:“我當時遇見了王將軍,他出手相救,才保全了我一家的性命。只不過,那賊人的同夥溜了,我怕那賊人的同夥伺機報復,所以,想請少將軍能派人護我全家回六合鎮。”
陳秋娘說到這裡連忙盈盈一拜,說:“希望少將軍成全。”
“江姑娘,我知道你的擔心,但軍隊調動非同小可。我不可能爲了你這件事而調動軍隊。”曹璨十分抱歉地說。
陳秋娘輕笑,說:“我也料定少將軍事務繁忙,所以,我的意思是說是否能請少將軍幫我安頓家人,保他們在成都府的平安,且幫我通知一下六合鎮雲來飯店的當家,讓他派人來接我的家人即可。”
“這沒問題。只是你跟那雲來飯店的當家有何關係?”曹璨一臉訝然。
陳秋娘一笑,問:“莫非少將軍也聽說過那雲來飯店?”
“自然聽過,這蜀中守備按月會上報各地情況,我自然是知道的。”曹璨回答,又說,“前些日子也有人呈了雲來飯店豪門盛宴的茶葉與果酒,果然是美味得很呢。”
“少將軍喜歡就好。從前不知少將軍喜歡,若是知道,在下定然派人專門來爲少將軍做一桌了。”陳秋娘盈盈一拜。
“啊?我糊塗了,莫非你是?對了,你也姓江,你叫江雲。”曹璨恍然大悟的模樣。
“正是在下,姓江名雲字丹楓。”陳秋娘又是深深一拜。
“你,你竟然是女子。”曹璨激動的一下子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看着陳秋娘。
陳秋娘笑盈盈地低了頭,說:“少將軍,男子的身份在外好行事,便是女扮男裝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聽過你的事,巾幗不讓鬚眉了。能將飯店搞得那樣好。”曹璨不住地點頭。
“若是少將軍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爲少將軍炒幾個家常的小菜了。少將軍應該知道那些廚師都是我培訓的吧。”陳秋娘這會兒立刻將資源拋出來。
曹璨點點頭,說:“今日就算了,還有公事,一會兒就得走了,等空了,一定要品一品你這位大家的廚藝了。”
“呀,那就得等一些時日了,我不日就要動身,爲王將軍做嚮導。王將軍要執行任務。”陳秋娘立刻說。
“這樣,那就只能等江姑娘回來了。”曹璨語氣裡滿是遺憾。
陳秋娘趁機就提出希望他能幫這個忙,照顧她的家人,幫她去一封信,讓陳文正來接她的家人。曹璨立刻說:“這絕對沒有問題。”
隨後,他站起身來對王全斌拱了拱手,說:“王將軍,你此次也算秘密行動,你的任務我也不便過問。但有什麼需要末將的地方,您儘管吩咐。”
“嗯。”王全斌點了點頭。
“那沒什麼事的話,末將就讓人將江姑娘的家人接走了。我稍後還有一點事,我怕我這邊沒把江姑娘的家人安頓好,江姑娘不能安心替你做嚮導。”曹璨對王全斌行了禮。
“你去吧。”王全斌揮揮手,隨即就吩咐:“來人,帶少將軍去接陳家人。”
曹璨拱了拱手說告辭,臨出門時,笑意盈盈地說:“江姑娘,你可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豪門盛宴呢。”
“少將軍大恩,忘不了,忘不了。”陳秋娘連忙說,然後一路將曹璨送到了門口。
曹璨走到門口,忽然轉身對她略略鞠躬告辭,嘴裡卻是低聲說:“九門才俊必不會讓姑娘受了委屈。”
陳秋娘一驚,曹璨卻是轉身就往蜀王宮外走。陳秋娘仔細一想,才明白曹璨的意思說的是九大家族。難道這曹璨也是九大家族的人麼?
送走了曹璨,也送走了陳柳氏一家。陳秋娘這會兒算是無後顧之憂了,她這才反身到了廳中。王全斌還在主位上喝酒。
陳秋娘則在曹璨的位置上坐下來,問:“何時動身?”
“誰告訴你我的身份的?”王全斌開口,語氣裡全是陰鷙。
“將軍自己告訴我的。”陳秋娘垂了眸。
“胡說。我怎麼會告訴你?”王全斌將酒壺重重放在桌上。
“你的手下你信不過麼?”陳秋娘笑着反問。
“別賣關子,你別以爲你讓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接走了你的奶奶和弟弟妹妹,我就沒辦法要了他們的命麼?那個小子能護得了你的家人?”王全斌諷刺地問。
“我實話實話,我方纔品評將領,說到別人時,你不曾動怒,卻唯獨說到王全斌時,你情緒露了。”陳秋娘把玩着一個茶杯。
王全斌站起身來,衣袖輕攏,說:“你果然留不得。”
“此地也久留不得。”陳秋娘對他一笑。
王全斌哼了一聲,轉身走了。陳秋娘知道王全斌已經動搖,不久就可以逃離蜀王宮,將這裡的部署徹底打亂。在她的理念裡,這些人只要動,就會亂,那熟悉蜀中掌故的九大家族就不會懼怕。同時,張賜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陳秋娘想到這些,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看着屋外碧藍的天,忽然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