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建築,風格鮮明。不論是大宅子,還是普通民居,其特點,一眼可看出。但眼前這破敗的宅子卻分明是北地建築。
北地建築,在趙宋軍隊入侵蜀中之前,成都府以及其附近的繁華城鎮都是極少的。即便有北方人來到蜀中,亦入鄉隨俗,隨了蜀中建築,極少有人在蜀中修建北地風格的房屋,尤其是這種耗費財力的大宅子,更別說在這種偏僻鄉野來修建。
後來,趙宋入侵蜀中,留了不少的軍隊鎮守,有些官員、軍中長官就在蜀中落戶,這纔有人修建北地風格的家宅。這北地建築在這蜀中才比以往多了一些,卻也不至於遍及偏僻鄉野。至少根據官階來說,鄉野油水不多,大多都是小軍吏前去,哪裡有錢修北地風格的大宅子呢。
再說,趙宋王朝入侵蜀中不過是這兩年的事,而眼前這斷壁殘垣的破宅子至少得有二十來年了吧。
偏僻小鎮,北地建築,殘垣斷壁,有名的鬼宅。這絕對是異於平常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爲妖。眼前這宅子怕也隱藏着幽深的秘密,有着不同尋常的過往。會與眼前的少年有關麼?或者會與張賜以及張府有關麼?
在這時刻,陳秋娘再次想到張賜。
“這宅子沒鬼的,我住過很多次了。”少年催促,打斷了陳秋娘的思路,她不由得擡眸看他,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點可能異常的蛛絲馬跡,卻只看到他略微蹙起的眉,那些猙獰的傷在臉上縱橫,眉宇擰着,浮着些許擔憂。只不過,他那一雙眸,卻真是乾淨明亮得不忍直視。
“真的,我在這裡過夜好幾次,都沒見過鬼。”他又解釋。
“嗯,即便有,我也不怕的。因爲再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她說這一句,恍然想起前世裡的點滴。
是的,她不怕什麼,即便小時候可能怕過,她也早就忘記了。前世,在與外婆相依爲命的日子裡,她學會的就是堅強、野蠻、強悍、掌控、一往無前。她的外婆是懷着戴家少爺的骨肉出走的大丫鬟,在大戶人家跟着少爺長大,少不得識文斷字。因此,身上有太重的書卷氣。而苦逼的鄉村生活裡,最不需要的就是書卷氣。
外婆那個年代,鄉村裡的書卷女子是被瞧不起的,會被惡劣的男人時不時淫|邪**,更會被鄉村裡彪悍的女人欺負。外婆的命運大抵如此,而她卻始終靜默。
陳秋娘,哦不,應該說那時叫江雲,她就與這樣處境的外婆生活在一起。起初,她是安靜、沉默的女孩子。起初,父親還在,日子還好一些。後來,只有她與外婆,小小年紀,她便看盡了鄉村裡的現實,看盡了世態炎涼。
各種打壓,欺辱、**。各種人渣悉數登場。外婆可以淡漠如水,不予理會。可是她還是稚嫩的孩子,學不會心如止水。
所以,她學會了掌控,從掌控村裡的那羣小孩開始,她利用從外婆那裡學來的知識,舉一反三,掌控他們。小小年紀,她就能利用那些小孩子不經意的話語去掌控村裡各個家庭和睦與否。同時,亦以優異的成績掌控、禮貌的舉止去贏得老師對她的喜愛。
同樣,她亦學會了剽悍。殺擋道的蛇,屠竄出來衝她吼叫的狗;攛掇可能的人上房揭瓦,還將責任悄無聲息推個乾淨;墳地、鬼屋,半夜來去,神情到內心,全是凶神惡煞,她覺得即便鬼神遇見她,都要退避三舍。
從*歲開始,遇見潑皮無賴敢有言行上的不敬,她已有絕對狠戾的神情與氣勢,磨刀霍霍,亡命舉動,讓許多人不寒而慄。
十一二歲,她已然成爲衆人不敢忽視,也不敢輕易招惹的孩子。在學校裡,她揍過很多人,拿過很多獎,名字全在成績榜榜首。
大家對她敬而遠之。她也知道這樣強勢又兇悍的自己不會招人喜歡。但她沒有辦法,她不可能做任人欺負的人,久而久之,她已然不可能是柔情似水的女子。
但從記事開始,她心裡到底還有一絲柔軟的念想:老天,讓我將來遇見一個溫潤乾淨的男子,讓他來保護我,我就可以爲他柔軟,卸下彪悍,從此後,歲月靜好。
後來,她遇見了戴元慶,她以爲一切即將開始,可命運沒有給她柔軟的機會。她輾轉他鄉後,從飛揚跋扈變得沉靜淡漠,但內心卻比以前更強悍。
“最壞的已經來過,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麼可以去害怕的。”那一年,她在京城機場,看着窗外起起落落的飛機,看着在玻璃窗暗色裡自己的影子,低聲對自己說。
那一次,是她最後一次落淚。即便在外婆去世時,她也再沒有流下一滴淚。
如果,有一個人保護,便不用自我保護。
午夜夢迴,她曾這樣想過。醒來,卻只是略略笑自己太天真。如今這樣強悍的自己亦沒什麼不好的,至少可以保護自己。
“那你進去躲一躲,不要磨蹭了。”少年朗聲說,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了,謝謝你,我要回家。”她笑着回答。
“朱家勢大。”少年着急地指出她的處境。
“我知道。但朱家走水,一時半會兒,不一定會想起我。我要趁他們沒發現,儘快回家。”陳秋娘語氣平靜。
她確實可以躲避在這廢舊鬧鬼的宅子裡,直到躲避到朱府搜查到沒勁兒,才悄悄回去。但萬一在躲避的這段時間裡被朱文康抓回去,卻是比在柳村被抓住更危險。在這裡,她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就連眼前的少年,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她不清楚他的來歷,不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這裡被抓住,連個向陳柳氏通知其行蹤的人都沒有。
在柳村,好歹還有熟人在。她若被抓,陳柳氏斷然是知道的。陳柳氏雖殘疾,但她是花蕊夫人的奶孃,能伺候花蕊夫人那麼多年,又在宮廷裡生活多年。陳家後來亦是富貴人家,風光過一陣子。這陳柳氏少不得也是有些門道的。若是她有危險,以陳柳氏對陳秋娘的疼愛,定然會不顧一切去營救的。
再說,她還迫切想知道張賜的死活,要設法拿回玉戒。而王管家接到信,定然是馬不停蹄去營救的,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必須在柳村。
另外,她還擔心那些住在村裡的黑衣人,因爲她怕自己在營救張賜這件事上做得並不是神不知鬼不覺,若是擔心的一旦成真,就會給陳家帶來殺身之禍。若是她在,她還會竭盡全力去與之周旋。
於情於理,必須回去。這就是陳秋娘得出的結論。
“你太低估朱文康了。”少年輕輕搖頭。
“你很瞭解他?”陳秋娘詢問,腦子裡懷疑這少年與朱文康熟識,另一方面,又想這朱文康是這十里八鄉的富戶,大家自然知曉這公子哥的德性。
“十里八鄉對朱家公子只一評價‘淫’。都說他是**之徒。成天裡想的都是這亂糟糟的事。他書房裡的火根本沒燒起來。所以,他很快會發現你不見的。”少年十分急切地評說了朱文康一番。
陳秋娘卻是從這敘述中聽出了一件事:今天朱家走水果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人爲。這個人應該就是眼前的少年,至於他的動機——
或許——,是爲了幫自己?
陳秋娘想到這個可能,心裡簡直沒法平靜。這少年的處境在這*鎮並不好,卻還冒險幫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你怎麼知道書房裡的火沒燒起來?”她執意問。
少年不語,一把拉了她的手,不由分說地進了那破落的院子,又輕輕掩好院門。院裡青青蔓草瘋長,在微風中舒展。他拉着她走了幾步,便有鳥雀受到驚擾,撲騰騰往藍天裡展翅而去。
“你跟朱家有關吧?”陳秋娘繼續追問。剛纔她分析了那一場火怕是這少年所放,但那火勢分明是在朱家內宅,那這少年必定也在朱家內宅,若不是偷摸進去,就必定是跟朱家很有淵源。但朱家戒備森嚴,大白天要偷摸進去,幾乎不可能。
少年依舊不語,只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過叢生的蔓草,一直往廊檐那邊走。陳秋娘不死心繼續問:“那火是你放的,對吧?”
少年這才頓步垂眸,只輕輕一句:“你救過我一次,我自然要救你。”
果然如此!
陳秋娘腳步一頓,內心波瀾起伏,擡眸望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低垂了頭,侷促不安。
“我那只是舉手之勞。你這樣做,得罪那朱文康,若是被發現,怕你這日子......”陳秋娘嘆息一聲,沒說下去。如今,趙宋王朝在蜀中燒殺擄掠,引得蜀中人人仇恨趙宋,仇恨北地。這流落蜀中的北地少年在這蜀中小鎮的日子本來就舉步維艱。如果朱文康得知是他壞了好事,還縱火,即便是打死了他,將他千刀萬剮,怕周圍羣衆都會拍手稱快的。
“不會發現。”少年頗語氣頗爲固執地安慰她。
陳秋娘不語,就那樣看着他。他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整個人顯得手足無措,便低頭垂眼。日光斜照,他那長睫毛起伏,密刷刷的像一把小扇子,那瘦削的臉龐雖猙獰着傷痕,但在暮春和暖的日光裡,竟讓陳秋娘想起“如玉”二字。
陳秋娘一時之間不知對固執的他說什麼,於是只那麼靜默地站在荒煙蔓草的荒廢庭院裡,看着這個身份不明的北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