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陳秋娘翻來覆去沒睡好。一是因爲她在琢磨明日去六合鎮的事宜,比如在與朱家對陣之後,是不是看看酒樓食材問題,同時也看看能不能幫一把那傢伙,好歹那也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花一樣的年齡,就那麼夭折了,似乎真是有點可惜。
只是,這外面有一幫兇神惡煞的人駐守,難保這章府周圍就沒有啊。如果到時候那王管家護不了自己,那麼,自己就悲劇了。
她將細節一一琢磨,又衡量利弊。就這麼到了深夜,又聽得屋外淅瀝瀝下起雨來。三月天的雨,雖不大,但到底一下就是料峭的春寒。陳秋娘不自覺就想起那少年慘白的臉,心裡擔憂:不知道這傢伙熬得過不。
這樣一宿輾轉,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雨停了,又是日光和暖的景象。陳秋娘顧不得吃早飯,徑直就去找柳承。
柳承今日換了短衫,在院裡打五禽戲,看到陳秋娘來了,便是收勢停了下來,問:“秋娘,你可好些了?”
那語氣溫文爾雅,問的話也是醫者的標準問句。陳秋娘點點頭,脆生生地說:“承哥哥,我好多了。就是傷口有點癢而已。”
“小孩子身體就是癒合快。”柳承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陳秋娘捂嘴,說:“承哥哥說得自己像是多老似的。”
“總是,總是年長几歲的。”柳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陳秋娘便是笑,覺得這少年溫文爾雅,卻面對女孩子這樣靦腆。在陳秋娘的記憶裡,有好多次被陳全忠毆打受傷昏過去醒來,都是柳承在窗下看書的場景,那樣的溫馨曼妙。
“承哥哥,你今天有事麼?”陳秋娘也不繼續客套,開門見山地問。
“秋娘有事?”柳承詢問,藍色短衫在身,就站在那藥筐面前。
“想請承哥哥帶我去一趟六合鎮。你也知道昨天李媒婆來退婚的事。我想無論如何,也得親自上一趟朱家。”陳秋娘也不瞞着柳承,直接說明來意。
柳承抿了抿脣,還沒說話,柳大嬸就從屋裡走出來,說:“你承哥哥今天要上山採藥,有幾味藥是花,也就是這幾天的事,若是延誤了,怕就得是來年了。
“娘。”柳承略一下躬身,十分尊敬地向柳大嬸行禮。
“你上山小心些,雖說那幾味藥在淺山。但春天裡,狼四處竄的。”柳大嬸不管陳秋娘,徑直叮囑柳承,還不忘幫柳承理了理衣衫。
柳承一一應承,讓柳大嬸放心,這才轉過來看着陳秋娘,有些爲難地想要說什麼。柳大嬸卻是說:“秋娘若真是今天要去,就去找馬四爺,反正今天六合鎮趕集開鎮,馬四爺趕車總是要去的。你去央了他捎帶你吧。”
“娘,馬四爺哪能是平白帶人的?”柳承蹙了眉,又問,“秋娘,你非得今天去麼?改日可好?”
陳秋娘知曉柳大嬸怕是不大喜歡自己,到底自己有屍變的事在那裡,家裡又有個爛賭的渣爹。再者,看柳承的打扮確實是要去採藥。她便笑着說:“承哥哥去採藥就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你要注意安全啊。”
“秋娘,我後天帶你去可好?”柳承急忙說。
陳秋娘甜甜一笑,說:“好的,承哥哥注意安全。我先回去瞧瞧弟弟妹妹們。承哥哥,柳大嬸我先回去了啊。”
柳大嬸應了聲,繼續爲柳承整理上山採藥的器具,陳秋娘則快步回家去。心中盤算的是搭那馬四爺的車去六合鎮,正巧有了昨日賣蛇的那點銀子,給個車錢,順帶買些米麪回來總是夠的。反正以後要拉起攤子做事,總不能每次都麻煩柳承。這肯定是要跟馬四爺合作的,這一次就去瞧瞧他什麼脾性,心裡也好有個底。
陳秋娘回來時,陳秋生與陳秋霞在門外的薄地上除草,陳柳氏拖着瘸腿在翻土。
“萬三娘怎麼說?”陳柳氏首先就問。
“奶奶,萬三娘說一會兒就跟李桃花說去。不過,我要去一趟六合鎮。”陳秋娘也不想隱瞞行蹤。
陳柳氏十分狐疑,問:“你去六合鎮做什麼?”
“去買些米麪,弟弟總不能餓着的。”她回答,又說,“昨天砍了一條蛇,這村裡來的幾個大爺看上了那蛇,就給買了,給了些碎銀粒,我想央了馬四爺一起去一趟六合鎮,買些米麪什麼的。”
陳柳氏依舊是一臉狐疑,問:“買條蛇?不是給銅錢,或者鐵錢麼?你老實說,這銀子哪裡來的?”陳柳氏語氣越發嚴厲,拄着柺杖往院裡來。
“奶奶,真的是賣蛇的錢。大約是人家沒零錢,或者是那蛇的蛇膽是上好的。我哪裡知道呢。”陳秋娘撲閃着大眼睛看着陳柳氏,又說,“我就是窮死了,餓死了。也斷然不會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再說了,我們都有手,這遍地都是吃的,能用得着去做雞鳴狗盜的事麼?”
陳柳氏一聽,鼻子反酸,擡手就抹淚,嗚嗚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孃親。”
“哪能的話,奶奶將我養得很好了。好了,莫哭莫哭。我去趟鎮裡,也得穿得體面一點,我去換身衣裳。”陳秋娘安慰陳柳氏片刻,又進了屋子從的箱子裡翻出一件灰白的衫子,罩了一件青色夾襖,一雙小繡花鞋,自己擺弄了一下發髻,總是梳得不夠好。陳柳氏卻是走進來,拿了梳子說:“我給你梳吧。這大半年,都沒給你梳頭髮了。”
“哎。謝謝奶奶。”她脆生生回答,將陳柳氏請到牀上坐着,自己搬了矮木墩坐着,陳柳氏手法嫺熟,爲她梳了個小孩常用的?o發,還綴了粉紅的頭巾。
陳秋娘少不得誇讚一番,拿了碎銀子就往馬四家裡去了。這剛出了院落門,就看到昨天那位黑衣男子打從門外經過。陳秋娘一怔,那男子也是一怔,就在籬笆外站定看着她。
陳秋娘暗想自己去六合鎮是瞞不住人的,尤其是這些人,與其藏着掖着,還不如讓他們知道。於是,她立刻就喊:“奶奶,奶奶,你快來。”
陳柳氏住了柺杖出來,問:“秋娘哎,又怎麼了?”
“奶奶,就是這位大叔買的蛇。我真的沒有偷盜。”她指了指門外的黑衣男子,她說完,又眼巴巴地看着黑衣男子,怯生生地說,“大叔憐惜我,買下了蛇,給了豐厚的錢,秋娘謝謝。”
她一邊說,還一邊鞠躬,那男子沒回應她,只是對陳柳氏說:“確實是我給的錢。”
“多謝大爺憐惜。”陳柳氏亦是鞠躬。
“小孩子進山,總是危險的。家裡沒男人麼?”那男子又問。
陳柳氏大驚,問:“秋娘,你又進山?”
陳秋娘抿了脣,說:“我只去了淺山,挖挖野菜,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錢,換點米麪,畢竟兩個弟弟太小,總是吃我們吃的這種,會營養不良的。”
她聲音越來越小,陳柳氏抹了抹淚,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將來百年歸山,怎麼向你娘交代啊。”
“奶奶,我沒事的。好了,我去找馬四爺爺,讓他帶我去六合鎮買些米麪回來。”陳秋娘經不得陳柳氏??攏?伊誦“?徽笈埽?侄閱悄兇鈾擔?靶恍淮笫濉!閉獠磐?硭募遺莧ァ?p
馬四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是柳村趕車的老把式。一臉的褶子,右邊一隻眼瞎了,據說是給喝爛酒的兒子給打的,這兒子半年前也給兵痞打死了。算起來,馬四也就是個孤獨老人。靠趕車來回賺點車錢度日,平素裡斤斤計較得很。
陳秋娘跑到馬四家門口時,一身短衫打扮的馬四正在套馬,馬車是最簡陋的板子車,專門拉貨用的。因此也談不上什麼電視小說裡的豪華如何。
他套好轡頭,又檢查了一下鞭子,對旁邊磨磨唧唧的柳熊瞎子說:“別磨磨唧唧了,說好的七文錢就七文錢,一點都不能少。這六合鎮又遠,你又要帶這麼多東西,還要我去賣了,再給你倒騰回來。”
柳熊瞎子抄了手無奈地說:“四爺總是不肯體恤我一家老小的悲慘。”
“誰來體恤我?這年頭,哪家不是巴不得別家吃不起飯的?”馬四一臉兇相。只是跳上板車。
陳秋娘趕忙跑過去,在馬四面前一鞠躬,很乖巧地說:“四爺爺,您這是要去六合鎮啊。”
“丫頭,想要帶什麼?”馬四瞧了她一眼,說,“普通玩意兒,一文錢的路費。”
“我想去六合鎮呢。想煩勞四爺爺帶我一程。”陳秋娘依舊是十分有禮貌。
馬四哂笑,說:“我這馬是白乾活的麼?帶你這麼個大活人來回,少說也得是四文錢。”
“四爺爺說多少就多少。”陳秋娘依舊笑。她這趟六合鎮是必須去的,而她來找馬四就沒想過人家會白幫忙。
“你家還有錢啊?你那爛賭的爹,還沒輸光?你奶奶先前是費貴妃的奶媽,藏得可真是深了。”馬四撇撇嘴,就招呼她自己跳上來。
偏偏那柳熊瞎子撇撇嘴,說:“這災星還在觀察期,你馬四爺敢帶?”
馬四一遲疑,陳秋娘冷哼一聲說:“道行高的李陰陽都沒說啥。你倒是牛圈裡伸出馬嘴來。這都幾天了,我禍害誰了?”
那柳熊瞎子吃了癟,嘀咕一句:“看你那樣子就是個禍害。”
“你別含血噴人,今天我是有事去六合鎮辦,不跟你一般見識。不然,就得理起來是三姑六爺的遠親,你這隨意冤枉人的事,還得要到村長家去評評理的。”陳秋娘原本就是嘴快的人,上輩子在村裡,什麼樣的吵架陣仗沒見過?她隔壁的那個趙三奶奶,那吵架速度極快,又句句是理,方圓幾十裡,可是沒人吵得過的。那可是陳秋娘上輩子活生生的良好教科書啊。
她這麼連珠炮似的話語丟出去,馬四便沒太在意了,只是很幸災樂禍地看那柳熊瞎子,說:“碎嘴,該你的。娃娃,先給錢,再出發。”
陳秋娘照例是拿了一小顆銀子說:“我這也沒零了。也只有這顆碎的,想是等下到了鎮上,買點米麪換了再給四爺爺,您看可行?”
馬四看到那銀子,定了心,自然是肯了。陳秋娘興高采烈地跳上板車,緊緊抓住板車橫木,任由那馬在不平的道路上狂奔。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這馬車纔出了山裡,繞來繞去的來到了相對平坦的山路。馬四放緩了速度。陳秋娘才鬆了一口氣,渾身都像是散架了似的。馬四半諷刺地說:“你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入都坐好車。這種坐不慣了吧?”
“瞧四爺爺說的,什麼大戶不大戶的了。”陳秋娘賠笑,這纔看到了前面牌坊上寫了“六合鎮”幾個大字,牌坊下,兩座石獅子雕刻得十分兇猛。
她便對馬四說:“四爺爺熟悉這六合鎮,我想買白麪粉和小粟米的事就託給四爺爺來幫忙了。”
“那可不行,四文錢只夠你來回的車錢的。”馬四立刻說。
陳秋娘笑呵呵地說:“我哪能讓四爺爺受累呢。這一顆粒,就先給四爺爺,懇請四爺爺幫我買些白麪粉,小粟米。運費和勞累費怎麼也是要給四爺爺的。我想自己去走走。”
“你相信我?”馬四忽然疑惑地問。
“都是鄰里,怎不相信呢?四爺爺雖然收錢辦事,但爲人磊落,我奶奶就是這樣說的。”陳秋娘一頂高帽砸過去。心裡想:你還好意思欺童叟?
“這個自然。”馬四臉露笑容,說,“那就再收你三文錢的運費和一文錢的勞力費。其餘剩下的,這找開了,再給你。”
“謝謝四爺爺。”陳秋娘笑了笑。馬四已經停住馬車,要在六合鎮口餵了馬,這才牽馬前進。陳秋娘自然是下了車,說自己去逛逛。
馬四人還算不錯,沒等陳秋娘怎麼琢磨說要點零花錢什麼的。他就自顧自地說:“兩個時辰後在這牌坊等我,你去逛,也帶些錢。說着,他一個子一個子地拿了二十枚銅錢,兩串薄鐵錢給她。”
“四爺爺老江湖就是想得周到。秋娘謝謝四爺爺。”陳秋娘嘴甜,接過錢放好。鞠躬之後,就蹦跳着往六合鎮裡跑了,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去朱家。食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