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排站在山崖前,靜默良久,山野裡偶爾有野獸的嘶鳴,還有那小木屋裡大嗓門的大叔偶爾的暴怒與爭執。身旁的灰衣男子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忽然說:“你還小,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個人,他不知道珍惜而已。”
陳秋娘略一愣,才咀嚼出他這句話是在安慰她,而安慰的事情應該是張賜當衆跟她恩斷義絕,認爲她被山匪劫了失了清白名節的事。
“哦,那件事啊,我又不放在心上。”陳秋娘很平靜地回答。
男子轉過身來很認真地看着他。他太高大魁梧,於是他將頭低下來看她,一部分的臉就埋在陰影裡。他看了片刻,低聲說:“我說的是認真的。人生苦短,意外很多,沒必要爲難自己。那個人是豪門大族衆星捧月長大的,猖獗傲氣,身邊自然很多女子待她好,他自然不懂得珍惜,從而視女子如衣服。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神傷。你這樣聰敏、大氣,自有人懂得珍惜的。”
這男子說了很長一段,語氣裡沒有波瀾起伏,全是平靜的調子。陳秋娘看得出這是個不善於說話的男子,平素定然是安靜而聰敏的。如今說了這麼多,全然是爲了安慰她。
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不過是因爲舊友之託來護送她回鄉,還心念着她的感受,不喜言辭卻來安慰她。陳秋娘心中涌起感動,便擡頭看他,對他露出開心的笑,說:“真的很謝謝你,我知道了。”
“我說的是真的,並不僅僅是安慰。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又強調,像是怕她就此敷衍,他的勸慰沒有效果似的。
陳秋娘看到他的態度,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心無雜念的真心相待。所以,她亦笑了。對他說:“我也是很認真地跟你說的啊。不僅是那件事,就是他那個人,我也從不曾放在心上的。”
“那,很好。”他沉默了片刻才說出了這句話。繼而又轉頭過去繼續看着前面的斷崖。
此時,竹林那邊響起了一陣吵鬧聲,那大嗓門的大叔跑了過來,也不管是否打擾兩人談話,便噼裡啪啦將審訊結果說了。
說那對男女說是住在前頭魏村的陳玉燕和謝明正,是一對夫婦。成親十載才得了一個兒子,但前些日子,三歲的兒子生了怪病。他們就抱了孩子去前頭於明山上找韓神醫。韓神醫說他們的兒子可以醫治,但必須有個條件,要拿人的心肝做藥引。
他們本想不答應。但韓神醫留下了孩子不還,只說他會治療孩子,讓他們去想辦法找藥引。他們爲了孩子,便只能出此下策,來這裡碰運氣了。據說。前前後後已害了十多個人了。
“那婦人還說,那韓神醫是要活人。所以,他們等把人迷暈了,就捆綁好,連夜送到前頭的於明山給韓神醫。韓神醫就開膛破肚,取心肝給孩子煎服。其餘的肉就煮了吃,或者用鹽水浸泡風乾成乾肉。骨頭就剃乾淨肉燉湯。太惡毒了。想我蜀中竟有這等北方蠻子才幹得出的事發生。”鬍子大叔越說越義憤填膺。
陳秋娘越聽越覺得噁心。即便這兩人說的是真的,起初是爲了治好孩子什麼都肯幹,算作是父母的愚蠢愛。但後來他們似乎已經喜歡上了這種獵殺與吃人的遊戲,與那所謂的韓神醫成了一丘之貉。因爲陳秋娘聽到他們說起保持口感時那種語氣,以及瞧着她時的那種眼神,完全就是沉迷其中。無法自拔的樣子。
“老大,該怎麼處理?”鬍子大叔問。
男子看了看陳秋娘,說:“我們原本只是受人之託來護送陳姑娘回*鎮的。這裡陳姑娘纔是受害者,你問陳姑娘。”
那鬍子大叔“嗯”了一聲,便問:“丫頭。你若不機警就被他們宰了,你說怎麼處理他們。”
“人倫已喪失,無恥之*已深,殘害無辜之人,自是死不足惜。”陳秋娘如是說。
“我也覺得。”鬍子大叔連連點頭。
“然,若真有那韓神醫,那亦不配爲醫者,實則是敗類。在蜀中物資豐富,遍地皆可食的地方,竟爲口腹之慾,殘害無辜,千刀萬剮亦不足。若是可以,自希望大叔帶人前去查看,一是救出那對夫婦的幼子,二則是替天行道,爲民除害。”陳秋娘又說。
那鬍子大叔不住地點頭說:“丫頭小小年紀,見識不凡。”
“大叔說笑了。我小時候家境還不錯,那時卻是可是看了不少話本子呢。話本子對於惡人都是人人得而誅之。”陳秋娘笑着,隨即又說,“不過,我是不知這是何地界,屬於何方管轄,山匪又是哪一些。我與大叔說的處理方法會不會與你們帶來不妥當。這些就要大叔與衆位兄弟親自斟酌了。”
“哈哈哈。小丫頭,有意思,比我們軍師還強。”大叔笑哈哈。隨即又說,“替天行道是我輩職責。再者,我紫霄山衆人還不曾怕過誰呢。”
“大叔如此說,我便是放心了。”陳秋娘客氣地回答。
鬍子大叔又豎起拇指讚美陳秋娘小小年紀心思縝密、臨危不亂,將來必成大器。陳秋娘掩面笑,眉如彎月,脆生生地說:“承蒙大叔吉言了。”
“我看人這點必定不會錯的。”鬍子大叔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就問紫霄山的老大:“那我先帶人去瞧瞧?“
男子沉默片刻,說:“不要。”
“爲何?”鬍子大叔着急了。
“大叔,此地山勢險峻,你我都是外來戶,夜晚進山,實在危險。還是等明日日頭升起,再行事吧。”陳秋娘說,又看了看四周的山,高得像是與天接在一起似的。這樣的地方,沒有個十多年的熟識,夜晚行路本就十分危險,何況行路的目的是去抓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這危險就更強了。
“呀,丫頭,不簡單啊。”鬍子大叔又讚美。
“你們且輪班將那二人看好,等天明再行事。”灰衣男子吩咐道。
“好叻。”鬍子大叔領命快步離開,前去安排部署。
這斷崖之前,又只剩下陳秋娘與那灰衣男子。兩人再度並排迎風站立,腳下是呼呼的風聲,以及涌動的霧氣月光。
過了好一會兒,灰衣男子低聲說:“你才九歲,卻怎麼都不像九歲。”
“這便是亂世,毀了太多人的童年。逼得人不得不事事謹慎,才能存活。”她緩緩地說,也不由得嘆息一聲。這蜀中還算遭受戰亂不多的地方了,她真的無法想象中原地帶的慘狀。
“對於那三人,皆是殺無赦。難道不怕別人覺得你殘忍麼?”灰衣男子轉過頭來問。
“殺戮就一定是殘忍麼?所謂止戈爲武,武不是說放下兵器,停止戰爭,誰都不傷一絲一毫,而是用手中力量誅殺奸邪,匡扶正道,換世間一個永太平。在這個意義上,武者是要揮劍殺戮的,若不殺戮,就不配爲武者。”陳秋娘很認真地說。
灰衣男子不由得轉過頭來笑了,那一雙眼如彎月,竟然在一個男子臉上也相得益彰。月色之下,這男子竟有一種飄逸之美。
他就那樣看着陳秋娘,眼神毫不掩飾。陳秋娘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便急切地問:“笑啥呢?”
他搖搖頭,說:“方纔看你,只覺得是在指點江山。”
“若我真能指點江山,我定然將這亂世終結,給天下一個太平盛世。那樣,嗯,我就可以讓更多人品嚐到我所品嚐到的絕美滋味。”她一邊憧憬,一邊嘖嘖嘴,說,“我倒真的餓了。”
“我包裹裡有一包兔肉乾,我奶孃在山寨裡曬的,你先墊墊肚子。”灰衣男子說着便轉身往馬隊那邊走去。陳秋娘亦快步跟上。
男子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小包。那小包是荷葉包的,外面纏了棕樹葉子做成的絲線。他很斯文地解開饞得五花大綁的絲線,打開那荷葉,便有一堆肉條幹。
“是鹽水浸泡,洗淨,荷葉裹着蒸一下,再曬乾的。可以直接吃一些。”灰衣男子說,便將肉乾遞過來。
陳秋娘也毫不客氣,拿了好幾個肉乾條就細細品嚐。選材上乘,製作功夫拿捏得當。陳秋娘一邊吃,一邊嘖嘖地說:“這製作手法簡直是絕妙,不知是否有幸能見到你家奶孃,親自向她討教呢。”
是的,這肉乾如果拿到製作方法,可以買紫霄山土特產了。而她就是推廣人,說不定到時候就是全國第一代購了。
“若是陳姑娘肯,肯定有機會的。”灰衣男子一邊回答,一邊遞過來水壺,說是泡的野菊花。陳秋娘一併收下,美美地吃了一餐。期間,與這灰衣男子攀談,才知道他叫蔣峰,與羅皓是發小,都崇尚武藝,只不過羅皓更多的是要兼濟天下,而他只想提劍浪蕩江湖,快意恩仇,替天行道。
後來,他家道中落,父母相繼去世。作爲庶出旁枝,他們家就剩下他與奶孃兩人。後來亂世兵禍纔到劍門關,他就果斷帶着奶孃與一幫兄弟在臨邛與眉州交界處的紫霄山落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