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的話問出,讓趙婆子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支支吾吾的張不開嘴,最終沉嘆一聲:
“夫人也不願這樣,老奴也是沒辦法了!”
“這銀子您先收回去,我父親還沒有決定要離開慶城縣,即便是離開了,也不會拿了銀子了事,我們家與張家之間的情分可不是這麼容易就斷了的。”梵音的態度很堅決,將銀子一把就推了回去。
趙婆子見她臉色不好,只是抽了自己一巴掌,“老奴也不願這麼幹,弄的一家子都覺得愧疚不得了,昨兒趙陽還說大不了鋪子不幹了,您當初教的配料的方子可不是這麼點兒銀子就買下來的,那是救了一家人的命,本來還想與老爺說一說,可孰料趙陽還沒開口就被打了兩巴掌。”
趙婆子猶豫下,“要不然,您尋個機會與夫人再說說?怎麼好端端的,突然變成這樣了呢?”
梵音拍拍她的手,“這件事自會有個解決的法子,您也別跟着擔心,好生的把鋪子開着,不管我們走不走,這鋪子都是你們的。”
“即便您跟楊大老爺進了京,也定期給您送銀子!”
趙婆子的許諾讓梵音笑了,她也問了問張文擎定親的事,還有二胖這些時日都在忙着什麼,沒停留太久,她便帶着彩雲回去了。
梵音的心很沉,她沒想到張縣尉這一次居然如此狠的要與自家斷了來往,到底爲什麼呢?就爲了張文擎嗎?
這件事看來沒有想的那麼簡單,梵音感嘆一聲,只能等父親回來之後再說了。
楊志遠此時正在福陵寺中陪着宇文信和主持方丈談經,若是以前,楊志遠或許會避開這種場合,可今日卻在此細細的聽着,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兒懷柳來。
想起丫頭剛剛跟他在一起時,也時常這般坐在蒲團上靜思,雖沒有手持木魚唸佛,但她尋常看的也都是佛經,《華嚴經》,《蓮華經》,《大般若經》,《大涅槃經》,可這丫頭儘管看過的經文很多,卻並沒有以佛徒自稱,言行處事也不似佛家弟子,反而有點兒悖論而行。
想着她時而露出的小心思和稚嫩,遇上挫折時不屈不撓的氣度,楊志遠不妨對她更溺愛一層。
因爲此時他也盤膝做在這裡看着經文,可卻無法像女兒那般專心……
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楊志遠沉浸在自己的回想之中,主持方丈覺出他的溜號,不乏輕咳一聲,“剛剛所言,不知楊施主有何見教?”
楊志遠回過神來不由尷尬的笑了笑,“慚愧慚愧,剛剛我走神了,並沒有聽大師講了什麼。”
他的坦白讓方丈很受傷,沒聽就沒聽吧,居然還說出來?他剛剛在講佛祖涅槃受苦,卻見到這位楊主簿在笑?
方丈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宇文信不由好奇起來,“不知剛剛楊主簿在想什麼?看你似很開心,不知可否講出來讓我等也跟隨喜樂喜樂?”
楊志遠聽出這話有不屑之意,不過他也不在乎,倒是坦白道:
“平日裡忙碌不停,回家能夠吃上一頓飯都是好的,如今忽然有機會坐在蒲團之上,看着經書沉思,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懷柳,她曾爲母守孝剃度修行,時而回去就能看到她如現在這樣盤膝而坐,手捧經書的沉思,如今想起卻覺得我不如她,乃是自嘲一笑,失禮了,給方丈大師賠罪,實在是失禮了!”
楊志遠拱手認錯,倒是讓主持沒什麼可說的,人家想的不是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而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兒,這也沒什麼再指責挖苦的。
宇文信沉默半晌,“向來只有嫡長爲母守孝,您的女兒能剃度守孝,想必也是一烈性女子。”
“她……算是吧。”楊志遠不知該怎麼評價,算是隨意的敷衍了事。
主持方丈也無心再講,不乏起身引二人至後殿的靜閣去食素齋。
宇文信一直都食素,食素齋也沒有什麼不習慣的,楊志遠吃苦多年,吃上三天的白菜豆腐也不會嫌棄。
二人因身份不同分席而坐,楊志遠覺得宇文信一直都在打量着自己,可高門大戶出來的人家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他也不會如在家那般隨意的開口說話,楊志遠始終信奉一點,那便是言多必失,所以能不說就不說。
宇文信很快便吃好了,護衛將碟碗撤下,他淨了手,漱了口才與楊志遠說起素齋來。
“我倒是聽說過一件事,您的那位女兒楊懷柳的素齋手藝很好,是這樣嗎?”
宇文信的問題讓楊志遠豁然呆滯,可見宇文信這般盯着自己,他只能敷衍道:“她曾剃度守孝食素,所以學了幾個菜樣,算不上什麼素齋,在家時樂於親自下廚,吃過的人倒不少,這樣的傳言倒是虛名了,實在是太擡舉她了!”
“不管是不是擡舉,終歸也有這等美名相傳,不知我是否有機會能夠品嚐一下她的素齋手藝呢?”宇文信的目光雖然含着笑,卻讓楊志遠的脖頸發涼,他的腦中豁然蹦出了鐘行儼,想必這位宇文公子是因爲鐘行儼曾鬧着要吃女兒的素齋,所以纔有這樣的要求?
不過涉及到女兒,楊志遠的性子還是硬氣了些,他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妻子,讓她早早的離世,如今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他怎麼會隨意的讓她捲入無辜的爭端當中?
沉了半晌,楊志遠才苦笑道:
“我這般說或許宇文公子覺得我是在搪塞,可我也必須要說出實話,雖說我是父親,她是女兒,但家中的事向來都由她自行做主,我從不勉強,而且她的性格有股子韌勁兒,只要不想做的事絕不去做,不瞞您說,當初鐘行儼鍾公子始終想吃一頓素齋,一連多日都沒能如願,雖然最終如願以償,卻也落了個老死不相往來的結局。”
楊志遠攤了手,“若我話語唐突,還望宇文公子莫怪。”
宇文信一怔,隨後笑容更燦,“這倒是個有趣的事。”
“窮養兒子富養女,之前我虧欠了女兒太多,如今也只能縱着她的小脾氣,管不了嘍。”楊志遠苦笑搖頭,宇文信仍舊堅持,“待離開福陵寺時,我親自登門相求,如若她不同意,我也絕不會勉強。”
宇文信的語氣帶着不容質疑的肯定,楊志遠嘴角抽了一下,卻也只能這樣,心中已經將曹縣令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出來,讓他曾與鐘行儼有過來往的人招待宇文信,這不就是讓他趟入渾水麼?
老王八……
楊志遠初次這般狠呆呆的在心中罵了人,宇文信已經離開靜閣在寺廟中隨意的走,楊志遠沒有相陪,率先回去了。
宇文信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叫着身邊的人道:“他說的是真的麼?”
“回公子,九成爲真。”
宇文信點了點頭,“鐘行儼沒吃舒坦的素齋,我怎麼會吃不上?那個小丫頭的手藝就那麼強麼?能讓他鍥而不捨的去求?這個楊志遠也是個硬骨頭。”
“方青垣提請入京的人選中便有此人。”
“原來是他。”宇文信微微點了頭,“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楊志遠回到屋中有些心神不定,之前覺得宇文信這個人看似和藹,其實是笑裡藏刀,吃着飯,突然從素齋上提到了懷柳,他即便坦白了鐘行儼的事,他的眼中卻有十分城府,根本沒有表露出半點兒仇怨的不喜,就像是一個勝利者,在俯瞰失敗者的潦倒落魄。
這個人實在可怕!
楊志遠在屋中來回踱步,一涉及到家人,他有着強烈的自護陰影,他絕不能容忍懷柳再絞進這個泥潭當中。
怎麼辦呢?他的腦子裡有些凌亂,想要出門找個小和尚傳信,可剛剛開門,就發現宇文家的護衛在門口守着,連縣衙的衙役都被攆到了最外一圈呆着,他根本沒有機會。
只期望他是心血來潮吧,儘管這個可能性幾乎爲零!
一連三天,宇文信並沒有格外的動作,真的帶着宇文侯家的人到懷遠大將軍的陵墓前磕了三個頭。
這一做法讓人各有心思,有人覺得是宇文侯讓最雞肋的兒子來拜祭,是爲了羞辱懷遠大將軍,也有人覺得是兔死狐悲,宇文侯如今聲勢猛增,與昔日的懷遠大將軍不相上下,所以派人拜祭磕頭。
不管怎樣,這三天過完,宇文信明日便要離開慶城縣,而這一日是從福陵寺回慶城縣內的日子。
楊志遠一路上都在介紹着燕國的奇珍異品和風俗小吃,只期望他能夠停留下品一品,嘗一嘗,若回縣城內的時間晚了,他也不會再找懷柳做什麼素齋了。
可楊志遠終歸是失望了,因爲楊志遠剛吩咐馬車往暫居之地行進時,宇文信忽然叫他停住,“去你們家。”
楊志遠一怔,“去下官家?”
“是的,就是去你家。”宇文信的嘴角上翹,柳葉薄的殷紅嘴脣好像是一把染了色的刀,“難道楊主簿不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