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燃起來了,六名祭司環在周圍舞蹈高歌,白色長衣被火光耀得赤紅。他們唱着幾百年前流傳至今的祭歌,歌聲隨着火焰越燒越烈而越拋越高,直如遏雲的一箭。站在火堆旁鬚髮皆白的老者,峨冠廣袖,青筋虯結的左手中緊握一柄纏繞着珠玉纓絡的神杖,杖頭雕着獠牙畢露的獸頭,那是部落中主祭的象徵。他右手灑下最後一把祭香,舔着烏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竄高,飄散飛揚,像是一隻巨鷹伸開雙翼,要騰空而起。 “是時候了。” 他低語着,俯頭看向跪在他腳前的人。這個人在恢宏的火光下,淡薄得只如一絲陰影,長長的灰髮在背後結成一束,垂在腰際,看上去宛然是個將入暮年的老人,但他擡起頭看向主祭時,卻可發現他眼角沒有皺紋,雙頰的肌膚毫不鬆弛,只是個剛度過少年時代的青年。他所在的地方,離火堆最近,熱氣幾乎能烤焦髮尾,但他的臉色是一片透着懼意的微青,生鐵鑄成般的毫無表情。老者猶豫了一下,像要嘆口氣,又屏住了。他把手按在年輕人的頭頂上,眼中掠過憐憫之色。
“師曠,神龍若真有靈助雨,回到部落中,我定然讓我部落族人代代祭奉你的靈魂,決不食言,你不要怕。”師曠撐在地上的雙手悄悄收攏,握緊一把積雪,藉助着寒意來壓抑心中翻滾的情緒,抵禦般地挺直肩背。他瑟縮一下:“求大人能代我照顧父親,我享不到的壽,讓他代我過了。”祭祀微微一愣,師曠的語調中沒有他所擔憂的怨恨,也無執著不捨,純然只是哀懇。
“好,”他將神杖重重一頓,“我代一族應了你,決不食言。”師曠的眼中掠過光采,眉頭舒展,緩聲道: “我再無留戀之事了,大人,請您召喚神龍吧。”祭司雙袖一抖,一卷卷軸落在手中,跑上來兩個祭司,各持一端,迅速地在純澤面前展開,一幅尺寬丈長的生絹上,批滿難於釋義的文字,縱橫勾連,赤紅的竟都是血。又有一人捧來注滿清水的青銅盆,水是特意帶來的浮水地的山間清泉,傳說能滌垢除穢,使人清心,純澤將手洗淨,重新握起神杖,最後望了一眼師曠。
“大人,我還有一事相求。”祭司收回眼神,背對着他說:“可以。“請賜我一條布帶,”他深深吸氣,聽見心底自己的聲音悲切急促,和遭逢大難的所有人一樣恐懼,斷斷續續似是拼命喘息,但他努力使說出來的話顯得鎮靜,“好讓我蒙上眼睛……神龍來到的時候,不至於嚇得亂了心神。”
六個祭司互相對望一眼,按人類的習俗說,輪迴有如緊扣的鏈環,此生死時怎樣,來世就會轉生成同樣的模樣,所以每戶人家都會在家人死前給他妝點一番,缺了肢體,還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以求新生的康健。以師曠的要求,無疑是甘願轉世後做一瞽目之人。
祭司沉吟一刻,還是使個眼色,便有人捧來一條紅色的指寬布帶。那人在師曠面前蹲下,攏着紅布遮去他的視線。師曠只覺眼前一暗,狂亂的祭火,雷雲封嶺的不周山,密密飄飛,將要濺上自己鮮血的雪片,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他鬆了口氣。那隻手在他後腦繫結時,突然輕輕說: “遮了也好,師曠,下輩子寧可看不見,也不要再生成這樣的眼睛了。”聲音帶着哽咽,他是部落中最小的弟子,年齡雖近,平素兩人也未見得如何和睦,此時不知爲何,心中衝上一陣歉疚之情。
祭司看着他們,復又嘆了一聲,說:“師曠,望你去路順遂。”弟子慌忙彎腰解開系在師曠雙手雙足上的麻繩,一路過來不周山,祭司擔心他不甘犧牲作了祭品,特意防備,雙腳間的繩索只留了半尺的長短,步子稍急就會摔倒。扣在腳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繩結幾乎已凍成一塊,難以解開,弟子手指抖動,師曠肌膚上的寒冷傳遞過來,只覺得心口的血都凍得寒了。好不容易纔將兩條繩索解開,弟子將它們遠遠甩開,還待要說什麼,祭司已淡淡道:“事既周全,這就開始祭禮。”適才還殘存在眼中的暖意蕩然無存,祭司已正過描金的高冠,重理過衣裾,只有他是一領硃紅長衣,下襬被雪水沾溼,乾枯血漬般的暗紅,正是適合描繪此情此景的顏色。
祭歌重又響起,這次並不高亢,正像先前的曲調被長空反射過來的迴音,低昂起伏,忽而曲折變幻,久久綿延在空中,彷彿細微的雨露,滲透到不遠處矗立的不周山中去。師曠緩緩彎下腰,將額頭貼在地上,隨即,他聽見祭司開始了誦唱,迸響地如叩動百座銅鐘般宏亮,其餘人的歌聲瞬間被壓倒,他的聲音本身就似飽含着光與熱,譬如在初升的太陽下,星辰全變得黯淡無光。他念的正是捲上的祭文,師曠聽一字一句敲擊在耳邊,默默想着,神龍會和傳說的一樣,龍長鬣密鱗,通身繚繞金色的雲光從天降臨。只要它吃了自己,就是答應了祭司的請求,庇護炎瑞部落躲過天下大旱的劫難。這時祭司的語聲越來越快,到最後彷彿連成一聲吶喊,師曠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迴應般地起了震盪,地腹傳來轟鳴,凍土正在翻起,他覺得就像俯伏在一頭拱起腰身的巨獸背上,忍不住握緊雙手要去抓那長鬃,想盡力平衡身體。但他只徒勞地抓散了積雪,大地還在撼動,似乎準備豁然裂開。暈眩中他聽見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是訇然巨響,洶涌的熱浪撲面而來。他什麼也看不見,猜想是那個層層疊疊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來,有人慘叫着自邊上跑過,師曠反射般轉頭去看,透過蒙眼的布帶,朦朧的紅光映入雙眼,他不由扯下布帶,奮力站起身,向着左方叫道:“雪可以滅火。”,一邊摸索着伸手,想要拉住那個可能着火的人。師曠還未跨出兩步,突然肩膀被人按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來,強硬地將他又壓地跪倒在地上。“不要逃!”那個抓着他的人氣喘吁吁地道,“不許逃,你貪生怕死!”
祭司怒喝着:“神龍即將降臨,各人自歸本位!”師曠覺得有溫熱的水滴濺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知是誰的汗,或是血,四周風聲咆哮。祭司扼着師曠的肩膀,一半鬚髮被火堆倒塌瞬間噴出的火舌燎得焦黑,懾於他素來的威嚴,四散奔跑的祭司們又遲疑地聚攏,然而六人裡已有一人仆倒在地,後背燒得木炭般焦黑。
他們站得搖搖晃晃,木然地順着祭司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
那裡盤結的黑色雲層正劇烈地沸騰,偶爾開裂的縫隙間透出刺眼的金紅電光,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過的奇異影像,看起來無比華耀,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這影像稍縱即逝,立刻又沉沒到雲海中去,只聽得見疾雷隨着它的隱現縱橫奔騰。而電光一旦騰起,剛纔還似站在浪尖的人們覺得地表馴服地安靜下來,波動漸止。
祭司大喜,無暇再顧及師曠,彎腰拾起適才落地的神杖,展臂一揮,神杖上的流蘇已被燒斷,碎裂的珠玉滾落在泥漿裡。他奔向壅積的雲下,放聲高喊,喊的仍是那段禱文,聲音逆着風送到遠方,然而與威勢炎炎的雷聲相比,輕飄只如盛夏樹枝間的蟬鳴。
祭司生來天賦既好,身份又尊,是立於一族頂點的人物,一生中從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這就是人力和神龍靈力的差別,就像將夏蟬與驕陽相比。他不由地跪拜在地,凜冽的北風吹高他腰間的白色長帶,扯得筆直。其餘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間被風吹成乾冰渣,緊緊貼在背上,恐懼寒到心裡。他們沒有一個人越過祭司的位置,無形中就藏在祭司的背影中,受着庇護。他們不敢仰視,只聽見青年男子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區區人類,也敢在不周山放肆!”“我們是炎瑞部落的祭司,因天下大旱,部族難以爲生,”祭司的聲音中帶着狂喜的顫抖,他略略擡頭,四周掃視一眼,看見師曠縮着身子跪坐在兩三步之遙處的巖壁下,便指着道,“此物與衆不同,特獻作祭品,求神龍爲我部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