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

從汽車窗戶往外望去,只見在一片荒涼裡,只有鋪滿大地的、有些枯萎的、少得可憐的打蔫了的,與偶爾出現的幾棵樹佔據了這片肥沃的土地,一隻老鷹在前方的天空繞着墳地飛翔,優美的滑行,疾速的俯衝令纓子讚歎不已。能隨父親坐車到他工作的地方來看看是她多年的願望,如今這願望就要實現了,似有一種在夢中的感覺。

櫻子是在五歲的時候隨母親投奔父親的,從櫻花的國度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到了這兒她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裡,歐式的建築有如她玩過的積木,一下子變成雄偉多彩的宮殿,奔騰不息的松花江似一條潔白的沙巾圍在這個城市的頸部廣袤的土地、勤勞的人民是那樣的可親可敬。而皚皚白雪是她最喜歡的,每當雪花飛舞的時候,她都會跑到外面去追逐純淨的雪花。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常常想要去父親工作的地方看看,父親是櫻子心裡最溫情、最信賴,最親切、最懂得她心意的人,對她的疼愛有加是任何人也無法比的,作爲女兒當然希望知道父親在從事什麼事業。她心裡常常想這樣完美的父親一定是一個完美的白衣天使,可是一次次的請求都被父親的藉口回絕了,但她沒有想到,昨天晚上吃過飯父親告訴她,說要帶她去廠裡玩。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興奮得一夜也沒睡好,天剛亮就爬起來梳妝打扮,最後還特意把花盆裡一束粉紅色的鮮花插在她濃密的髮絲裡,她感到這一天一定是她最幸福、最快樂的一天。

不大工夫汽車終於停在了一處崗亭前,櫻子看到鐵絲網把很大的一塊地方圍了起來,一片片的建築在附近聳立着,她心裡不由地想工廠爲什麼要派兵把守,爲什麼還要用鐵絲網圍起來呢?

橫路順男拿出通行證遞給哨兵,還小聲說着什麼,過了一會兒哨兵才放汽車開進來。

櫻子看父親上了車,不解地問:“爸爸,你在這工作了那麼多年他們不認識你嗎?”

橫路順男溫和地回答:“這是例行檢查。”

櫻子很自豪自己的父親在爲國家做重要的工作,用仰慕的目光望着橫路順男說:“爸爸,你做的是保密工作,我說得對嗎?”

橫路順男的語氣不在那麼溫和,似乎不希望她知道這些:“不要問這麼多好不好,你是來玩的。”

櫻子是個懂事的女孩,不再問這問那,只是用那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去觀察在眼前閃過的一切。

又是一道崗哨,外加一道比剛纔還要堅固的防線,一隊巡邏的士兵閃到身後,接着右邊出現了一羣羣被日本士兵驅趕着的中國勞工,打罵聲、呻吟聲與那些疲憊、痛苦的身影深深地融入了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裡。最後,櫻子的父親終於在接受了最後一次檢查後領櫻子下了汽車。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神秘?

一棟四方型的樓房,旁邊幾排被嚴密看管着的,被分割成無數個小房間的房子,裡面不時地發出呻吟聲、罵聲和叮噹做響的鐵器的碰擊聲,櫻子不禁問自己:“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爸爸所從事的工作到底是幹什麼的?”

“啊,美麗的櫻子小姐,你還認識我嗎?”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櫻子的思索,擡頭望去,只見高大粗壯的男人面露微笑、很熱情地迎了上來。

“你……”櫻子只覺得這個人看上去面熟,卻想不起是誰。

“這是貞澤雄叔叔,爸爸的好朋友,你小的時候還抱過你呢。”橫路順男指着貞澤雄對櫻子介紹道。

父親的話讓櫻子認識了貞澤雄,她禮貌地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您好,貞澤雄叔叔,我爸爸時常對我和媽媽提起您,我在心裡早就認識您啦。”

“嗯,真變成大姑娘了,話一經你嘴說出來要多得體就有多得體。”貞澤雄模着櫻子的頭,想了想接着說:“記住好好學文化,長大了一定有出息。櫻子小姐,將來是當文學家呢,還是當藝術家?”

櫻子很高興有人誇獎她,直白地回答:“我將來要像您和爸爸一樣,做一個人人敬仰的科學家。”

貞澤雄像是受了驚嚇似的,連連搖着手說:“別,別,千萬不要學我們,我看你還是做文學家、藝術家,或者做一個普通的工人好,做一個自食其力的農民也不錯,只是不要做什麼科學家。”

櫻子仰着紅潤的面容,不解地問:“難道我的理想不好嗎?貞澤雄叔叔,科學家是很偉大的稱呼耶。”

“這……”貞澤雄不知道怎樣來解釋,這了半天才說:“櫻子,你還小,長大了就明白了。”

橫路順男望望露出悽然笑容的貞澤雄和如墜霧裡的櫻子,解嘲地推推貞澤雄說:“你在逼我的女兒是吧,好啦,我們該去工作了。”回頭又對櫻子囑咐道:“記住別亂跑,工作完我就來陪你玩。”橫路順男沒走出幾步又回頭囑咐道:“千萬別出去,外面都是一些野人。”

“知道了。”櫻子答應了一聲,心裡很不高興,滿以爲到父親的工廠能認識好多的叔叔阿姨,聽到各種機器的轟嗚聲,誰知卻被扔在了這裡,什麼也沒見到,她不由得撅起小嘴,臉上佈滿了愁容,低着頭在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一聲悽歷的喊叫聲,接着一個男人悲慘而痛苦地呻吟起來,櫻子好奇地順着聲音走到大門處,透過空隙往外望去,只見不遠處幾個士兵正在毒打一個破衣爛衫的中國人,而更多的中國人正被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監視着緊張地工作着。喊叫聲慢慢弱下來,只剩下微弱的呻吟聲,櫻子不敢再看下去,臆想中的鮮血讓她感到一種驟然來臨的可怕,急忙返身躲開了。但櫻子也敏感地意識到,一定是那個中國人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但是那種殘酷的毒打的確是非常可怕的。

無目的的行走,使櫻子面前出現了凹字形的一幢樓房,裡面被分割成一個個窄小的屋子,好奇心促使她慢慢地靠過去,翹起腳尖透過門縫往裡張望,只見七個人正圍着一個躺着的人,一個滿臉鬍鬚的、有着明顯病態的男人正在給那個躺着的人頭上敷溼毛巾。櫻子心裡想,那個躺着的人一定病得很重,這些人真得很可憐,病輕些的還要侍候病重的人。“他病得很歷害嗎?”櫻子不自覺的脫口問道,童音裡滿是關愛。

裡面的幾個人,包括躺着的那個人一齊把目光投過來,定定地望着櫻子,誰也沒有說話。

櫻子眨眨眼,疑問道:“你們爲什麼這樣看我,難道我不好看嗎?”

滿臉鬍鬚的人笑了笑,他的笑是那麼真摯、慈祥,有如父親對女兒的笑充滿着陽光:“他病得很厲害,而且你也很漂亮,可愛得像天使。”

櫻子臉上掛着天真的笑容,很高興能一次得到兩個問題的回答,想了想又說:“我爸爸是這兒的醫學專家,我讓他來給你們看病好嗎?”

櫻子們話使這些人感到吃驚,他們不想讓這樣天真無邪的孩子心裡種下仇恨,還是那個滿臉鬍鬚的人回答櫻子的提議:“謝謝你可愛的小姑娘,這裡沒有醫人病的大夫。”

櫻子很奇怪,這人說話怎麼這樣費解,那有醫不了人病的醫學專家,她忽然想到,大人如果不想告訴的事情,一定有理由,於是,她聰明地轉了話題:“你們犯了什麼罪,爲什麼要被關在這裡?這裡不是給水防疫設備廠嗎?”

“這……”滿臉鬍鬚的人很爲難,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那要問你的父親,我們也不知犯了什麼罪,你說得很明白,這裡是工廠而不是監獄。”

真是聽不明白的回答,櫻子有點兒生氣的樣子,撅着小嘴連問帶說:“你們會被槍斃嗎?我最怕看到死人了,剛纔外面有幾個當兵的叔叔在打一箇中國人,好可怕耶,我現在還直打哆嗦。我想不明白,在這裡爲什麼捱打受罪的總是你們中國人?”

滿臉鬍鬚的人皺皺眉,很快又露出笑臉,搖晃着向櫻子走來,隔着門臉對臉、眼對眼地望着櫻子,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悽楚,平靜地說道:“你不但漂亮還很可愛,只是生不逢時,該死的戰爭,可怕的征服隔斷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姑娘,認識你我很高興,你叫什麼名字?”

櫻子回答:“我叫櫻子,櫻花的櫻,名字好聽嗎?對了,我忘了問您叫什麼啦。”

“我叫佟士傑。”滿臉鬍鬚的人微笑着回答:“你的名字和你美麗的容顏一樣,真是好聽好看極了。”

“謝謝您的誇獎。”櫻子笑笑,接着嘆了口氣,說道:“哎,我有點兒暈了,一會兒再來看你們。”

櫻子的離開只是一個小小的計謀,那些不認識的,被囚禁在小屋子裡的人是多麼值得憐憫哪,粗布囚服拴住了他們的自由,窄小的牢房禁固了他們的尊嚴,況且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離開的日子一定不遠了,沒有人來看望他,也沒有人來爲他治療,作爲醫學界有名的大夫,爸爸爲什麼不來救救他呢?死亡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呀。櫻子心裡想,即然見到了他們總要送他們一點兒什麼東西。

雖然生長在這樣一個日本式的家庭裡,接受的又完全是日本式的教育,在中國這段不算短的日子裡,說櫻子已經完全中國化了並不爲過,這裡的風土人情,這裡時時發生的事情,久而久之在她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雖然那麼多的人不屬於自己的民族,然而,勤勞、善良、寬容的中國人豁達的性格同化着她的靈魂,中國人值得交往和信賴,他們友好而充滿智慧,或者說還有一些膽小怕事,由此也引起她對這片土地和對這裡的人們由衷的愛戀,兒時的日本國遠去了,遠去得無影無蹤了……

櫻子和媽媽、兩個哥哥住在日本繁華的都市裡,爸爸有時很長時間也不回去一次,櫻子不明白爸爸爲什麼那麼忙,難道有工作的人都這樣嗎?可是自從她來到這座城市,最近一兩年爸爸呆在這裡的時間更長了,甚至兩三個月也不回家看看她,要不是媽媽給爸爸打電話,爸爸纔不會回家爲她過生日呢,更可氣的是隻要爸爸一回家,看到她和中國孩子在一起玩耍,總要斥責她遠離那些所謂的東亞豬崽子,還有那些帶有污辱色彩的語言更使她反感。爲此她還和爸爸吵過嘴呢,尤其是在看到被關在牢房裡的那些可憐的人,她對父親的工作性質產生了極大的疑慮,使得她在人生的路上第一次產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

院落不小,可也不算大,沒有幾根雜草,更沒有什麼新鮮的事物可看,只有四個崗樓樣的建築聳立在那裡,狼一樣地窺視着被囚禁人的牢房和窺視着四方樓外面一切可疑的動向,甚至連唧唧喳喳亂叫的麻雀也見不到,所有一切的美好可能都被那些露出兇惡目光的日本士兵嚇走了。真沒意思,連一塊小石頭也見不到,櫻子無聊的嘆了口氣,漫無目的的游來蕩去,兩隻機靈的眼睛不甘心地四處張望。啊,真的很幸運,也許是老天不負有心人,櫻子居然在牆角的廢土堆邊發現一簇要凋謝的花,花朵雖小,黃裡透着淡香的花蕊,在這個季節還充滿着活力,遠遠地送來一股股的芬芳。這種花在外面的大地裡雖然也有很多,可是在這裡卻別有一番風姿,這一發現使櫻子欣喜若狂,蹦跳着奔過去,先是蹲下來,咪起眼睛陶醉般地聞了聞,而後纔不忍心地連葉帶徑地把花折下來,託在手裡徑直朝牢房走去。

櫻子興致極濃地蹺起腳眼,把臉貼在門縫處,笑咪咪的用雙眼望着裡面的人,說道:“你們好,我又回來了。”

幾個人一齊把目光投向牢門,他們很驚疑這個孩子的天真,黃若偉同樣回以微笑:“謝謝你來看我們。”

“看。”櫻子把花從門縫裡硬塞進去,真誠地說:“花是我送給你們的,祝你們早日康復。”

望着這個純潔的象一張白紙的女孩,八個人很受感動,佟士傑掙扎着走到牢門邊,笑了笑用溫和的聲音說:“櫻子小姐,真的很感謝你,你的心有如這支花一樣純潔而美麗,我們祝你永遠快樂。”

櫻子鬆開拿着花的手,輕輕地說:“真可惜,花瓣都擠掉了。不過,我可以和你們做朋友嗎?”

“當然可以啦。”佟士傑先聞了聞只剩兩三片花瓣的花,然後把嘴湊上去,隔着門象徵性地親了櫻子一口,接着親切地說:“願我們之間的友誼永遠繼續下去。對了,櫻子小姐,你馬上離開這種地方,千萬別被我們的病傳染上,這種病很歷害、很可怕的。”

櫻子還是很高興,拍着手跳起來:“我有朋友了,我會記住你們的。”

“可惜沒有花瓶。”佟士傑覺得很遺憾,又把殘留的花瓣聞了聞,艱難地慢慢移到宋祥順的身邊,把花放在宋祥順頭的右側,牢房裡頓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幾個人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望着那幾片花瓣和依然昏睡着的宋祥順。

櫻子對這裡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而在這的周圍沒有歌聲、沒有夥伴,沒有可以交流的對象更讓她苦惱,唯有這裡那些被關着的人的善良、慈祥的面孔使她開心,但櫻子卻不想看他們痛苦的神情、憂鬱的眼睛。她自然明白,失去自由、沒有尊嚴命運的人是悲哀的,如果她再向那裡望過去,這樣幼小的心靈是抗不住殘忍的現實的。

“那位叫佟士傑的叔叔說的決非危害聳聽,似乎他們的病很嚴重,我何不請求爸爸他們來看看呢?”想到這裡,櫻子便朝樓裡走去,轉過一道彎,剛好一個穿白大掛的叔叔從樓道里走出來,她禮貌地把頭低下去,說道:“您好,您可以告訴我,我爸爸在哪間屋裡嗎?”

“你是……”穿白大掛的人一下子怔在那裡。

櫻子知道你是的後面意味什麼,笑着說:“橫路順男是我爸爸,我想找他。”

“啊。”穿白大掛的人猶豫了一下,回身指着樓道說:“進去往左拐第三個門就是你爸爸工作的地方。記住,不要打擾他們。”

櫻子再次把頭低下,說道:“謝謝您,我知道。”

櫻子輕輕地邁動腳步,恐怕驚動別的房間裡的人,走廊裡沒有一個人,充滿着神秘、陰森、恐怖的氣氛,櫻子不由得有些害怕,這裡並沒有危險,爲什麼還要害怕,她不明白,也說不清楚。

突然屋裡傳出來一陣大罵聲,接着便是一陣慘烈的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呻吟聲,開始櫻子還很恐懼,覺得自己不該進到這種可怕的地方來,後來那種帶有傳染般的呻吟聲令她毛骨悚然。櫻子實在受不了這種刺激,意識逐漸在崩潰,右手本能地推開那扇門,一步垮了進去。

那陣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呻吟聲正是從爸爸的這間屋子裡傳出去的,躺在手術檯的人不是爸爸,那個人的胸腹部被手術刀剖開一道長長的、深深的、血淋淋的大口子,鮮紅的還冒着熱氣的血順着白花花的、翻開的肚皮淌下來,敲得手術檯面噠噠直響,還沒斷氣的那個人的雙眼怒視着面前穿白服、戴防毒面具的人,那是仇視、不屈、視死如歸的目光,那個站着穿白服,戴防毒面具的人正是櫻子的爸爸橫路順男。

櫻子哪見過這種活生生的殺人場面,這種殘酷的、野蠻的、血淋淋的現實一下子擊垮了她的意志,望着白衣人大喊一聲:“鬼。”便一頭仰倒在地上。

橫路順男的做法是首先使被試驗者的靈魂在脫離軀殼之前失去對生的渴望,接着使被試驗者的意識停留在這一關鍵的一瞬間,依次是視覺系統、思維繫統、神經系統……最後才爲被試驗者留下本能的知覺——潛意識,讓被試驗者在失去所有之前再經受最後的摧殘和痛苦的折磨……